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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5 章
沈星落推开车门,走了下来。
她们就那样,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在公墓门口那条寂静的、被高大乔木枝叶切割成斑驳光影的林荫道上,相对而立,像两尊被时光定格的雕塑。深秋的风带着凉意,卷起地上几片枯黄蜷曲的梧桐落叶,在她们脚边打着旋儿,发出细碎的、如同告别般的声响。
“你怎么会知道这里?” 许久,沈星落才率先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久未饮水的干涩与沙哑,失去了往日舞台上那种圆润动人的光泽。
“我一直都知道。” 林晚的回答平静得像一泓深潭,不起波澜,“当年,星月的葬礼,我来过。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你们。”
沈星落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击中。她一直以为,因为自己的背叛,因为那场决绝的分手,林晚心中充满了恨意,根本不曾、也不愿来送妹妹最后一程。这个迟到了八年的认知,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她某个自以为坚不可摧的预设。
“你……”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失语了。
“沈星落,” 林晚温和却坚定地打断了她可能涌出的、混乱的言辞,“我今天来这里,不是为了和你争吵,也不是为了清算那本早已烂掉的旧账。我只是想来,和我们的过去——那段包含了爱、梦想、背叛、还有星月的过去——做一个正式的、郑重的告别。”
她的目光清亮而平和,落在沈星落那张依旧美丽却写满了倦怠的脸上,里面没有了年少时炽热的爱恋,也没有了被背叛后刻骨的怨恨,只剩下一种历经千帆后、洞悉一切的、近乎悲悯的澄澈与平静。“同时,我也想替你——替那个被负罪感和执念捆绑了太久的你自己,做一个迟来的告别。”
沈星落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忽然感到一种彻头彻尾的陌生。
她记忆库里的林晚,要么是热恋时期那个满心满眼都是她、温柔顺从、带着艺术家天真与敏感的小女孩;要么是分手之后,那个被她亲手推入深渊、失魂落魄、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受害者形象。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林晚——如此平静,如此坚韧,仿佛所有的暴风骤雨都在她体内被吸收、转化,最终沉淀出一种玉石般温润而坚硬的内核。甚至,在那平静的眼眸深处,她还捕捉到了一丝……悲悯?仿佛在这场由她沈星落精心策划、意图将对方彻底摧毁、使其屈服的风暴中,被彻底瓦解、显露出内心荒芜的,反而是她自己。而林晚,却在那片情感的废墟之上,完成了一场她无法理解的涅槃与重生。
“你都……知道了?” 沈星落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带上了一丝溃败的、细微的颤抖,那是她最后的防御工事在崩塌前发出的哀鸣。
“我猜到了一些。” 林晚的语气依旧没有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推理,“那篇引爆一切的爆料长文,或许并非完全出自你的本意。更可能,是你身后那个庞大的、习惯于运作和造势的团队,为了给你这次‘回归’制造一个足够有冲击力的‘理由’,为了转移视线或者制造某种‘被迫害’的叙事,而自作主张的手笔。但是,你默许了。甚至可能,在暗中推波助澜。” 她顿了顿,目光如平静的湖面,映照出沈星落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
“因为你不知道,八年之后,该用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方式,来重新面对我。来面对……我们之间那个,因为星月的离去而变得更加复杂难言的结。”
“所以你选择用伤害我、诋毁我的方式,来掩饰你内心深处那份对于当年决绝离开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愧疚。你用攻击我身边那些新的朋友、试图将她们从我身边驱离的方式,来掩饰你看到我生活似乎仍在继续时,那隐秘的、连你自己都感到不齿的嫉妒。你用‘拿回属于我的东西’这种听起来理直气壮、实则空洞可笑的借口,来掩盖你内心最深处、最不愿面对的……恐惧。”
林晚一边说着,一边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向沈星落,她的步伐稳定而坚定,直到两人之间只剩下一个手臂的距离,近得能看清对方眼中每一丝细微的波动。
“你在恐惧,沈星落。” 林晚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千钧,敲打在沈星落紧绷的神经上,“你害怕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会渐渐淡忘了星月,淡忘了我们三个人之间那段短暂的、却刻骨铭心的时光,淡忘了我们曾经对她许下的、关于艺术与梦想的承诺。你更害怕,凭借你一个人的力量,哪怕你已经站上了世界的顶峰,也无法独自去完成妹妹那份沉甸甸的、关于音乐与香气交织的遗愿。”
“所以,你需要我。你需要我这个当年的‘共犯’,这个同样承载着星月期待的人,重新回到你的轨道里,和你一起,共同去完成那个未竟的梦。你需要用这种方式,来分担你心中那份巨大的、属于‘幸存者’的、无处安放的负罪感。仿佛只有这样,你才能证明,你没有忘记,你没有辜负。”
沈星落的脸色,在林晚这番抽丝剥茧、直指核心的话语中,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惨白如纸,如同她身后那些冰冷的墓碑。林晚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被技艺最高超的外科医生握在手中的、冰冷而锋利的手术刀,精准无比地、毫不留情地,一层层剖开了她用无数名利、光环和看似无懈可击的骄傲辛苦筑起的、坚硬的外壳,露出了里面那个一直在瑟瑟发抖、从未真正愈合过的、鲜血淋漓的脆弱内核。
她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算计,所有看似强大的攻击性,在这一刻,都被彻底地、干净地击碎了,荡然无存。
“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 沈星落像是被这些话烫到一般,猛地向后退了一小步,高跟鞋在柏油路上发出有些踉跄的声响。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慌乱和无措,像一个被当众揭穿了所有精心编织的谎言、无处遁形的孩子,骄傲和体面碎了一地。
“沈星落,” 林晚没有再逼近,她停在了原地,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眸里,第一次,在面对这个女人时,流露出一丝真正的、不掺杂任何怨怼与计较的、近乎原初的温柔,“星月的遗愿,我会完成。我会为她,去做那件事。”
“你……你明明已经……闻不到任何味道了,不是吗?” 沈星落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破碎的、不敢相信的哽咽。这是她知道的,关于林晚最近最致命的消息。
“是。我现在,的确闻不到任何味道。” 林晚坦然地、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解脱感承认了这一点,她的语气里没有自卑,没有绝望,“但你或许忘了,或者从未真正理解过,调香这门艺术,从来都不只依赖于鼻子这一个感官。”
她的目光似乎穿越了眼前的沈星落,投向了更远的地方,那里有回忆,有情感,有无限的可能性。“更多的时候,它依靠的是记忆深处封存的气味图谱,是内心深处涌动的情感潮汐,是超越了物理感官的、无边无际的想象力。最终,依靠的是那颗——曾经被最极致的爱与美滋养过,也被最深刻的痛苦与背叛淬炼过、却依然选择向光而生的——心。”
“我会为星月,亲自调制一款香水。一款只属于她的、独一无二的、承载着她灵魂特质的香水。它的名字,我已经想好了,就叫——《月光》。”
沈星落怔住了,泪水在她眼眶中积聚,模糊了林晚那张平静的脸。“然后呢?”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追问,声音微弱。
“然后,” 林晚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沈星落脸上,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说,像是在宣读一个最终的、不容更改的契约,“我们之间,就两不相欠了。那八年的爱恨情仇,所有的纠缠与亏欠,都随着这瓶名为《月光》的香水的诞生,彻底地、干净地,一笔勾销。”
“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各自奔赴自己的人生,再无瓜葛。”
这不是原谅。原谅意味着对方需要忏悔,而自己需要放下。这更是一种超越原谅的“放下”。是单方面地,将那段沉重的历史从自己生命的行囊中取出,轻轻放下,不再让它定义现在和未来。这是林晚能想到的,对她们这段充满了戏剧性与悲剧性、横跨了生与死的关系,最好的、也是最体面的终结方式。
沈星落呆呆地看着她,看着林晚那双平静无波、却仿佛蕴含着星辰大海的眼睛,积蓄已久的眼泪,终于,彻底决堤,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地从她苍白的脸颊上滚落下来,烫得她皮肤生疼。
她等了整整八年,在异国他乡的无数个夜晚辗转反侧,精心谋划了这么久,投入了如此多的资源与心计,却最终,等来了这样一个……她从未预料到、甚至无法理解的结局。
她输了。
不是输给了林晚的怨恨或报复,而是输给了她那宽广的、自己从未真正理解的胸怀,和她那在绝境中涅槃重生的力量。
输得,一败涂地,毫无转圜的余地。
却也输得,……心服口服。仿佛一直紧绷着、扭曲着的那根弦,终于断了,带来的不是毁灭,而是一种扭曲的、却真实的……解脱。
“好。” 许久,她才从被泪水堵住的喉咙里,极其艰难地、几乎是气音地,挤出了这一个字。重若千钧。
说完这个字,她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猛地转过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回那辆黑色的保时捷里,重重地关上车门。引擎发出一阵低沉的轰鸣,车子如同离弦之箭般,迅速驶离了这条寂静的林荫道,消失在道路的尽头。那背影,既像是在狼狈地逃离这片让她无所遁形的过去,又像是在决绝地奔赴一个或许可以不再被幽灵纠缠的、全新的未来。
林晚独自站在原地,目光平静地追随着那辆车,直到它彻底消失在视野之外。
她静静地感受着。感觉身上那道无形的、背负了整整八年的、混合着爱、恨、遗憾与承诺的沉重枷锁,在这一刻,随着那远去的引擎声,终于,“咔哒”一声,被彻底地、完整地解开了,从她的灵魂上脱落。
一股前所未有的轻盈感,从心底深处缓缓升起。
她抬起头,望向头顶那片秋日特有的、湛蓝如洗、一望无际的、高远的天空,如同一个刚刚学会呼吸的婴孩,深深地、贪婪地、用尽全力地,吸了一口气。
虽然,涌入肺部的空气,依旧是那片熟悉的、没有任何味道的、感官上的“真空”。
但她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胸腔里,第一次,被一种名为“自由”的、无比新鲜而充沛的空气,完全充满了。
她知道。
她那场漫长的、为所有逝去的香气、为所有死去的情感、为那个旧日的自己而举行的、沉默的葬礼,在今日,在此刻,终于,彻底地,落下了帷幕。
而明天。
太阳再次升起时,将是她——林晚——剥离了所有过往定义与枷锁后,真正重生的,第一个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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