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蝶金蕊谟

　　这是彻底睡不着了，梁翠翘起来在衣柜里面翻一件长款的羽绒服穿在身上，她受不了在这作痛，所有痛苦的经历都在她这间房里面朝她涌来。

　　还记得吗？临近晚上的时候，说这雪又下大了，这时候还有细小的雪花，落在手掌上是一颗透明的珍珠，化了，一只小针往手掌心里面啄亲，它这吻是带刺痛的，道两边的树看不清的，但梁翠翘能想到，一定披了身白衣裳，路面结了冰，盖得不彻底，跺脚下去颤一下，再跺那一块就一定要破损下去，漆黑的电线杆子是枯老了的皮肉，顶上也结疮，一颗颗发亮的水泡挂下来，里面凝着玫瑰红的血，走多了，水泡化成茧，血液仍留在里面。

　　那些她做服务员的时光嗬，可有一点值得怀念的地方？不干了，那么她现在又在哪里？往前走，渐渐雪小下去了，天上开始掉水疙瘩，在她头上一击，仿佛一个巴掌的重量，雨水润在冰地上，梁翠翘走路就开始打滑。

　　雨越洒越凶烈，她干脆跳出了道，踩在覆了雪的草地上，那地“吱吱”地叫，这时她太快乐了，恨不得一直跑在草地里，两只手臂展开，仿佛一只鹤，然而真的痛快么？手收回来，只是两只被冻红肿了的麻木的手掌，两只底下被雪水湿润的鞋子，那刺骨的冰冷感蔓延至小腿，她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只有无穷的兴奋、幸福。

　　前面有一家超市还开着，梁翠翘到门口一看，塑料长桶里全是伞，她全身都湿透了，那羽绒服也有一个带毛的帽子，现时一圈帽子毛并了起来，往地下滴水。她便向里喊：“老板，伞怎么卖？”

　　“二十一把！”

　　真是黑死了，不免是临时加价，因为外面的雨那样大。

　　梁翠翘吐出口冷气，转身就跑走了，她也不知道跑去哪里，跑了一阵，被雨淋得有点支持不住，便在最近的地方停下，那店外有一个挡雨板，她把帽子脱下来，向自己发尾撸了一把，满掌心的水，头发像油一样亮晶晶的。

　　梁翠翘摸了摸，又去碰自己的额头，黏着的碎发全被她搂了上去。有一滴雨顺着头发滴落到她的睫毛上。

　　回身一看，原来自己现在是站在一家书店门口，那店门开着，里面却是非常暗，只有顶上挂着的一只单薄暗淡的灯泡。

　　柜台靠着进门右面，台上台下都是堆放了许多书籍，杂乱无章，梁翠翘也是稀里糊涂地走进来，左右顾一顾，没有见到一个人影，这一时，忽然听到一点“咕噜咕噜”的声音，顺着声源一寻，发现这声音是从柜台里面传出来的，她将两只手撑在台上为数不多的空隙间，身子向里一倾，就见柜台里面一把躺椅，椅子上面躺着一个光头在睡觉，莫约四十几岁，被子斜着盖，许多被弃在地上。

　　难怪店里这么黑，不过是便利睡觉。

　　外面倾盆大雨，呼呼啸啸的，梁翠翘在柜台前站了半晌。

　　这一旦安宁下来，就不可避免地要思心，她看她的一双手背，虽因为没有灯，显出棕红色的样子来，她的手已经僵硬着了，恐怕要冻伤，这时才不觉得快乐。她不禁有点惆怅。

　　中间有一个双面架，前头的书本还是正齐地摆着，到中段便有点凌乱，店后尾很是拥挤，许多书在一个大书架上面，摆不下的叠到地上去，过道狭窄，看上去像一个混沌；一所有文化的垃圾场。

　　梁翠翘拣了上面一本书来看，是套着塑料封袋的，表层有一层灰，抹在手掌上干涩涩的，突然身后台上的书“啪哒哒”一本接一本地坠了下来，有一个硬壳子的书角砸在她小腿上，裤子厚不很痛。

　　她忙蹲下来去捡书。

　　柜台里面有一声咳嗽，躺椅“嘎吱嘎吱”响，就见一个黑影掀开被子站了起来，他是一个壮实肥硕的形。

　　他向着梁翠翘的方向喊：“喂，你干什么？”

　　梁翠翘道：“嗳。”她只顾着低头捡书。

　　那老板绕到她前面，看清楚了状况，含混地说了几句什么，也蹲下来捡，动作很粗暴，一股脑地全捡了扔到台上去。

　　翠翘抬头的时候对方刚好站起来，一点微弱的光线，两只油腻腻的肥肉堆颤动的手臂，穿着白背心，露出一个弯弯的胸膛，中间一圈黑的毛。雨的一股发霉的味道涌起来，她发起了呆。

　　老板打量了她几眼，道：“你要找什么书？”

　　梁翠翘道：“我——”她顿了顿，欲言又止。不过是来躲雨，看老板睡觉就进来看看，要是没把书弄掉，她这时候想必早就走了，哪里有什么书要找。

　　她随便道：“唔，那种不常见的，很少人看，他们一般不看的。”

　　老板皱起了眉头。

　　她又说：“是没有吧？我去别的地方看看。”

　　梁翠翘走到门口，老板在后头才后知后觉道：“你是要找黄书啊？”

　　梁翠翘转过头，脸上显然是又惊又气，那老板倒很平常地指着最里面那一个大书架，道：“你去那边左里面，都是那些——外国的。”

　　梁翠翘低声嗤骂了他一句。转身跑进了雨里。

　　回去的路上，梁翠翘想这是头一次没有隐忍，也不怕自己是一个姑娘了。

　　想来也是应该，自己的人生已经暴死了，这点勇气是必要的，她不过是已经绝望了。

　　出去的时候带钥匙了。

　　门打开，梁翠翘首先没有看厅里，而是盯着自己的鞋，刚跨槛踩在地板上面，细微的“咯吱”声，棉鞋里的水就被挤成一个印子留在上面。

　　她忽然觉得很烦，也就将注意力移到别处，才发现家里面真安静，看来他们都睡下了吗？可是这才什么时候，客厅还是亮着的。

　　走进来了，羽绒服一脱，她里面穿了一个贴身的绿条纹高领毛衣，鞋子也甩了下来，一手抱羽绒服，一手拎鞋子，通通都要在阳台上面晾着。

　　电视机没有打开，却见她父母坐在沙发上面，梁翠翘从前边路过，道：“走了半路，谁知道忽然下雨！真是死命跑回来的！”

　　她又随口向父母问道：“你们还不睡呀？舅妈他们已经睡下了吧？没有看到。”

　　她母亲道：“唔，是。”

　　梁翠翘晾完衣服从阳台上出来，她母亲方叫住她道：“翠翘。”

　　梁翠翘道：“嗯？”

　　她母亲微微昂着下巴，道：“你舅舅舅妈睡下了，你表妹也是，你先不要上去，坐这里来，咱们说说话。”

　　梁翠翘一顿，一颗心直往下坠，定了定神，道：“那还不行，我衣服湿了，得上去换，等一下吧。”

　　她是摸黑进房的，隐约看见床上躺了一团黑影，蓝葵果然已经睡下了，梁翠翘非常失望，她表妹还是没有替她保护秘密，就算不赞同，那也不该一天不到就说。

　　但转念一想，她到底怪不了沈蓝葵，难道还真能瞒天过海？

　　就着漆黑的环境里把那一套冬季的睡衣睡裤换上了，脚趾头勾在裤腿里面松的线上，梁翠翘弯腰把它解救出来，听见身后“噗”的一声，她忽惊地转头，便见床上那个黑影坐了起来，沈蓝葵的声音有点沙哑似的，叫道：“表姐。”

　　梁翠翘的心沉沉的，道：“用不着说了，我已经知道了。

　　梁翠翘不再停留，趿着拖鞋便下楼去，搬了一张椅子坐在她父母对面，抱着自己的手臂，用手在肩膀上抹了抹，气氛一度缄默着，仿佛她父母不愿意开这个口一样。

　　半晌，梁翠翘等得不耐烦了，先道：“你们都知道了是吧？沈蓝葵说的？”

　　她母亲这才深呼吸一口气，老人家呼气吸气，声音总是很大，仿佛有一个人在梁翠翘的耳朵里面挤牙膏那样难受。

　　她母亲道：“你先别管谁说的，这个人一定是个好人。”

　　梁翠翘道：“医生说我往后可能生不了孩子了。”

　　说来很好笑，往后生不了了是一个遗憾，或许她以前千方百计想要一个家庭，一个孩子；而那唯一一个孩子却是她千方百计要打掉的。

　　她母亲一怔，想必虽然已经知道事情经过，但看到女儿这样面无表情地说出来还是觉得震惊吧。

　　她母亲颤声道：“怎么就能做出这种事来？”

　　梁翠翘缓缓道：“我以后结不了婚了，没男人要我，你们一定觉得我没用了。”

　　她母亲道，“结不结婚的，生不生孩子的，还不是你爸妈养着你吗！你这种话！”

　　她的眼里已经含泪了，梁翠翘别过头，偏不去看她母亲哭，但是耳朵还是会听到她母亲的啜泣。

　　梁翠翘道：“以后我养你们，肯定困难些，没夫家帮衬。你们一定得体谅我。”

　　她父母一直听梁翠翘冷言冷语，心里都发着愣的。她母亲突然尖声道：“你就这样——！你——！”

　　她父亲低喝道：“你可小点声吧！”

　　这是她父亲这么久以来说的第一句话。

　　梁翠翘烦躁道：“那怎么办呢？已经这样子了，我能有什么办法？”

　　就这么过了许久，她母亲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道：“那你总得有个打算呀，你不结婚了，又没有一个孩子，老了谁能照顾你？……你再看看，我跟你说，现在医疗水平这么发达，怎么会生不了呢？”

　　梁翠翘嘴角猛地一沉，强按着怒意道：“那么你们要我低嫁，要我受委屈！”

　　她母亲道：“什么高不高低不低，结婚哪有这样子，也不是非要要求你怎么样，你要替自己想想看呀。”

　　梁翠翘道：“我都这样了，你们还能找到个人来……？”

　　她母亲气愤地站了起来，道：“像你说的，那能怎么办呢，要不是你，你根本不爱惜你自己，你呀——！你怎么变成这样！”

　　梁翠翘向她母亲的脸上刷地扫了一眼，又转移到偏过头的父亲身上，不过处处是耻辱和沮丧。仿佛她父母已经绝望了，简直比她自己还要绝望。

　　他们一定觉得自己是个已经无药可救的人物了罢？

　　她也坚持不住了。梁翠翘头低着，一开口，便控制不住带着哭腔道：“你们要骂我，因为我已经什么用都没有了——连你们也骂我——你们干脆杀了我吧！我死不足惜，是不是！”

　　到这时候，已经顾不上会不会被她舅妈他们听见，只有她“哒哒哒”踩着楼梯跑上楼的声音。

　　她母亲在身后道：“你这个人，人家说几句你就受不了了，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跟一个小孩子一样！”她又推她丈夫，道：“你倒说句话！你去！去跟你女儿说！”

　　梁翠翘没听见她父亲的回答，许是她上了楼后，想听也听不到了。

　　绝不能回房间去。有人在那。

　　她站在黑哄哄的过道上，只能听见自己在哭，明明家人就在身边，这座房子里有那么多人，却仅可以自己忍着，现在都到了什么地步了，沦落到一个女人不像女人的境地，可以说她根本不是一个人，以后该怎么办？她想不到，根本想不到，不过是想死，她家人不可能杀死她，难道她自己能杀死自己不成？……不可以的。

　　她舅妈一家隔天临时要走，说是自家的事情，而现在离过年还有一段时间，决定临几天的时候过来。

　　她表妹来跟她辞行，对于昨天晚上的事，提的很隐晦，是承认了这是丈夫跟家里人说的，自己先前不知道。她丈夫不过是因为借钱的事心理太变动。

　　而身为姐妹，这事情不得不告诉翠翘的母亲。

　　梁翠翘由于昨晚有一番毁灭的想法，到今早十分平静了，只淡淡地道：“不是你的错，早该瞒不住了。”

　　从枕头下面拿出那两千块钱给沈蓝葵，沈蓝葵道：“这不着急，有闲余的时候再还吧。”

　　梁翠翘道：“我看你还是拿着吧。”

　　趁她还对沈蓝葵存有最后一点感激之情的时候。蓝葵最终没有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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