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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Action!
山路颠颠绕绕,车上不少人都受不住。苗喜带着新买的晕车药,传一圈回到手里只剩下小半瓶。
终于开到地方,她刚下车张口就是一个喷嚏:“这边好冷啊。”
梁写林也许久没回来,再加上认床的毛病,头几夜总也睡不好。好在前几场是“童年宁小军”的戏份,给他留了时间适应。
摄制组合计到最后,场地还是选在米阿满的小院,祖孙二人和梁写林一道,暂住在刘秀梅家。选定当天,何荆就出发到舞蹈学院体验生活去了。
一群工作人员在小院里忙活,梁写林走进来,觉得熟悉又陌生。饰演“童年宁小军”的小演员是个自来熟,一见到他就跑上来,昂着头搭讪:“你就是长大的宁小军啊?”
梁写林想摸他脑袋,又想到小孩最不喜欢别人这么做,就收回手:“是呀。”
“欸!欸!你…你很上道啊!”这几天他被人摸头都快摸怒了,终于遇到一个聪明的。
梁写林坏笑,双手扒着脑袋一顿揉:“还上道!”
小孩咧起嘴笑,也不恼,小大人一样托着下巴,绕梁写林看上一整圈:“帅!不给我丢人。”
他们拍戏,梁写林就一场不落在边上观摩。
头几场就是宁小军给母亲摘仙人掌果,却被无情拒绝,又遭宁国庆嘲讽的戏份。
一上来,还都有些没状态,孔奔计算压缩的进度,团坐在监视器后抱紧胳膊:“停,都过来。”
他挠头讲过一阵,又狠狠揉了把脸:“去吧,再来。”
几条拍下来,剩余好些果子没人吃,都堆在堂屋矮桌上。梁写林揽了果子抱在怀里,坐在门槛上一个一个剥开尝。
小演员蹲在边上瞧他:“好吃吗?”
梁写林说:“宁小军觉得好吃,我觉得一般。”
“那你还吃这么多啊。”他刚也好奇尝了一口,酸多过甜,又没多少肉。最讨厌的是一身刺,怎么会有吃起来这么麻烦的东西。
梁写林自顾自塞了一个进嘴里,他手指又被染成艳红色,嘴边也红红的,齿间果肉每嚼一口都会咬碎无数种子,像挤碎一连串带电的气泡。
虽然被最想亲近的人拒绝了,但他那么努力摘的,怎么舍得扔。
“你说话呀?”小家伙忍不住催促。
梁写林勾着头,把外套上黏的刺往下捏,捏到一半扭头看他:“因为我现在得是宁小军啊。”
小孩子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觉得这个大人不像个大人。看他拧着眉头摘刺,觉得好玩也上手去摘,被扎到还咯咯地笑。
聂溿听见笑声走到跟前:“你倒好得快,刚才哭那么厉害,我还担心呢。”
小孩得意地挥手:“哎呀,那都是演的嘛。”
“人小鬼大。”聂溿抿着嘴笑。
梁写林冲她点头,叫了一声:“聂老师。”
他往旁边让开一个位置,聂溿就顺势坐下:“来,给我也拿几个尝尝,看着红彤彤怪有食欲的,刚才都没吃着。”
梁写林翻来覆去,找出几个大的、黑红的,皮剥下一半递过去。聂溿用纸巾托着咬下一口,有些惊喜地睁大眼:“蛮好吃的嘛!”
“啊?我咋没吃出来。”小演员又凑上前,他余光瞥见脚边地砖里爬出只小虫,伸手就要抓,“唉!蛐蛐!这里还有蛐蛐!你别跑!”
梁写林还没来得及出声制止,他就追着虫子一蹦一跳跑远了。这个季节蛐蛐的可能性小,“小强”的几率倒是大些…
“果然还是个孩子。”聂溿笑说,这下也不用她想辙支开了。她太久没演戏还有些不习惯,剧本看得又仓促,这几日净挨孔奔的骂。
“孔导说让我多找你聊聊,你要是有空了,咱们对对词?”
梁写林一口应下,这也是他想说的。
两人一来二去又聊到聂溿拍过的剧,聂溿含着笑:“你这年纪还看过?”
“当时那么火,有几个没看过。”梁写林怕聂溿觉得他是刻意逢迎,便学着剧里人物的神态,背出几句台词。
聂溿脸颊泛出点红光:“这句你都记得…”
“那时候一放学,就期待晚上做完作业和我妈一起看,只有看这个剧她不拦着我。”梁写林脸上也有些发热,“能和您学习、合作,感觉特别开心。”
“说的我都脸红了,我也很久没进组了,共同进步吧。要不是女儿上初中了,我也没机会再出来。”
和十年前比起来,聂溿嘴角和眼尾都带了细纹,光阴在她脸上留下行踪,也平添一抹沉淀后的韵味。
当初聂溿嫁给了一个怎样的人呢?有人说是富商,他不需要聂溿工作补贴家用。也有说是普通上班族,他不想成为焦点,只想过平静的生活。还有说是政界人物,所以聂溿不得不离开喜爱的事业,去扮演一位称职端庄的主妇。
梁写林不知道哪个是真的,也无意打探,他只知道,聂溿曾在事业和家庭之间做出了抉择。
这么漫无边际地想着,视线落在院中那个旧龙头上。
几个月前刚住进来时,这个旧龙头总是滴水。水滴溅在池子边,在寂静的深夜里叮叮作响。季柏峥再来便带了新龙头,旧的生锈太厉害,两人折腾很久才卸下,衣服上都蹭了不少锈斑,怎么都洗不掉。
梁写林后来还打趣他:“总裁变总管了。”
开拍前孔奔嫌这龙头在院子里太违和,又给换了回来。不知道换下的新龙头,现在放到哪里去了呢?
隔了几日,便是宁建设挥鞭抽打宁小军的戏份。
宁小军代表村里孩子去市里参加节目,在舞台上头一次见到古典舞。
血液中那份天赋从沉睡中苏醒,他对舞台上闪光的演员念念不忘。偷了钱跑进城,一定要再看一次那个不可思议的舞蹈。
一去好几日不见人,刚回到村口,就被宁家兄弟抓住,连拖带拽锁进柴房。
深秋的山区,刘文兮只穿一件破洞背心,蹲在地上选藤鞭。他显然为角色锻炼过,黝黑皮肤上一层油脂,后背是常年劳动才有的纠结肌肉,像一棵年久的老藤树。
挑到顺手的藤条,他在掌里掂量几下,站起身猛地甩手把藤鞭舞得呼呼响。
梁写林看他那架势,不由得一抖:“一会儿要真打吗?”
“是你我就真打。”刘文兮恶狠狠啐了一口,乜斜他一眼。
只这一眼,让梁写林瞬间心惊胆战。刘文兮整个人气质都变了,平日里儒雅都没了影子,活脱脱就是个大字不识的愚夫。
化妆师金虎正给少年宁小军上妆,不知道是她技术一流,还是梁写林又有些犯癔症。
一道道血痕出现在皮肤上,鞭痕旁皮肉外翻,渗出幽深的蓝色血液,梁写林直感觉恐惧混着身上火辣辣刺疼,让他喘不过气。
金虎嚼着口香糖,趴近去勾画伤口的细节,刷子划过脊骨,小演员嫌痒小虫一样嬉笑着扭动身子,映着惨烈的伤口,笑声听起来异常狰狞。
“别动!这回再画歪,我可揍你了。”金虎说着,吹出个冷森森薄荷味的白色巨泡。
梁写林忍不住用力扯扯衣服,身后似有寒风追赶,他抬脚就踏进柴房,见里面正忙着布置场景,又逃似的踉跄几步退出来。
聂溿刚在老乡手里买了几筐橘子,忙着分给大伙,梁写林这一退刚好撞在竹筐上。
聂溿扶他一把,往他手里塞了三四个橙亮的橘子。见梁写林愣愣的,就把剥好的顺手喂进他嘴里。
“甜吗?”聂溿笑问。
“很甜…”
咬开的瞬间,冰凉的橘肉爆开一股甜汁。再嚼下去,便碾碎了酸苦的籽。
“那就快吃呀…”聂溿嘴角的弧度,像定格动画,一帧帧,从上扬坠下。
一瞬间她真的成了李霞。
梁写林看见她腋下夹了一个木拐杖,艰难地挪近柴房。在宁小军有记忆开始,母亲的腿就已经是这样了,一条完全没有知觉,另一条借工具堪堪支撑。
她身形晃晃悠悠,怀里捧着瓷碗,如果碗里有汤汁,想必早尽数洒空了。自从双腿残疾,李霞就很少出屋,如今她要来柴房给满身鞭痕的宁小军送饭。
宁小军双手还绑着,这是第一次被母亲喂饭,他明明心里有气,气都憋闷在胸腔里,哪里吃的下?
可怎么能错过和母亲亲近的机会…
他大口大口地吞咽,噎得差点喘不上气。李霞顺着他后背,像在自言自语:“他打的不是你,是我。”
宁小军脑袋本是埋在碗里,闻声抬头看去,即使听不懂妈妈的话,他也知道她一定很难过,因为宁小军第一次见她哭了。
李霞的眼泪滚落在碗沿又溅向宁小军嘴角,又酸又苦。
耳边一个颤抖的声音:“你是个男孩子,他们不会真的把你怎么样。”
……
“怎么了?”聂溿压低了平日清亮的嗓音,担忧地问。
梁写林回过神,木讷地摇头又勉强笑了笑。
当晚,他就觉得身上疼得睡不着。苗喜见他顶着两个黑眼窝,知道又是失眠闹得,劝他休息一天。
梁写林哪会听劝:“我没事,你别和别人说,尤其是别和他说。”
苗喜一脸纠结,还是点了点头。
一到片场,小演员顶着一身结痂的“伤”跑过来找梁写林聊天。他说了一大堆孩子话,梁写林脑子转得慢,只听到后几句。
“…我之前离家出走,没地方去就跑到公园里,那天公园路灯坏了,一路都可黑可黑,”他抱紧胳膊,闭着眼摇头打寒战,说完扒上梁写林肩膀,“你离家出走过吗?”
“有过,不止一次…”梁写林说。
“那你有没有挨过揍啊?是被打屁股吗?你那时候哭没哭?”
每个小孩的脑袋里都有一台永动机,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梁写林似乎也没听清,回道:“为什么离家出走?不开心吗?”
小演员迷眼一笑:“你猜你猜!”
直到场记来催,他嘴里答应着转身就跑,跑到半路,又回过头喊:“你快想,一会儿我回来,你想到了告诉我啊,有奖竞猜!”
梁写林远远望着他,这么小的孩子,一秒入状态,停拍就分得清戏里戏外。
这是他望尘莫及的能力。
一个念头不情不愿冒出来——他真的不适合这个行当吗?
大晚上,他偷偷溜去米阿满家,躺在曾睡过的木床上,一躺就是好几个小时。
大多时候睡不着,有时候也会眯一会儿。眯得浅就总做梦,梦里遇到李霞,就抽咽着默默地哭,遇见宁国庆宁建设,又浑身紧绷,喘着粗气惊醒…
眼见快要天亮,梁写林抹一把脸,急匆匆跑回去,正巧遇到早起的刘秀梅母女。她俩要给剧组准备早饭。小院里住得满满当当,刘秀梅忙得脚不沾地,也笑得合不拢嘴。
“这么早啊,”刘秀梅笑着打招呼,“小季不在,都不见你睡懒觉呢。”
梁写林笑了笑,没做解释。
正式接替小演员之后,梁写林便有意无意避免与外界接触。拍摄的小院变成一个密封罐子,所有情绪都在这里慢慢发酵,他的状态也渐入佳境。
孔奔喜闻乐见,苗喜愁眉不展,梁写林再三叮嘱不许她告诉季柏峥。
可嘴上说着别告诉,心里又隐隐期待苗喜不守约。梁写林矛盾得不正常,闹不清是更想见他,还是更怕见他。
见不见季柏峥,拍摄总会继续下去。戏外梁写林和聂溿日渐熟悉,戏里演起母子也自然默契。
偷钱去看表演之后,宁小军和母亲的关系有了微妙变化,尤其是李霞发现,他能复刻出只看过一遍的动作。
两人偶尔会一起吃饭,睡前要是不忙,宁小军会偷溜进她屋里说说话。宁小军的问题比茶园的叶子还要多,李霞的回答却像一阵清风,在茶园里偶尔穿梭。
“妈,你咋懂这么多?”
李霞总是不回答,宁小军就以为大人总会懂得很多,倒没想过双腿残疾没出过远门的中年妇女,为何会有如此的见识。
宁小军偷钱看表演之后,村里流出些闲言碎语。
“一个山里娃还追求啥艺术呢!”
“也不看看自己是个啥种!”
“这下宁家有好戏看喽…”
只有母亲包容他不切实际的爱好。也许连爱好也算不上,只是被打骂嘲弄之后生出些怨气,偏要喜爱一番。
接下来这场戏,不知是故意还是巧合,剧本里李霞的台词过分直白了。
“骗骗别人可以,别把自己也骗了。”
几人商议下来,都觉得这句又好又不好。
孔奔一拍掌:“甭想它,情绪到了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村里出了稀奇事儿,瘸女人教孩子跳舞。小孩子成群结队爬上墙头往里偷瞧,又被仙人掌扎得呲牙咧嘴。
这事在村上传开后,宁家兄弟也不免招人议论,两人受不住找了村里妇人来劝。
“你呀,这么多年了还净想些不着边际的事。你把小军养出息了,他早晚离开这跑远远的你信不?到时候你就哭吧!我看你就不明白踏实过日子才是正经,你瞧瞧我。”
李霞垂眼不接话。
那女人接着说:“你知道我也不是自愿过来的,但我就比你看得开,哪里过日子不是过?在哪儿不都是生孩子洗衣服做饭干活?”
床尾放着两个扁竹筐,一个是李霞筛好的茶,一个堆着剥了一半的豆子。她看了看李霞的手,又看了看自己的,嘟哝道:“你也没干过重活么…”
见李霞依旧靠在床沿冷着脸默不作声,她攥紧衣服又松开,面上浮现得意:“和你说个事,我,选上五好媳妇了,家里墙上还贴着奖状呢。”
她瞟过李霞藏在被子里的双腿。
“表彰大会你是没去,可热闹了,还发了大米和油。”
李霞眉毛微微挑起,看她一眼:“哪五好?”
“首先吧,得品德好,再能生儿育女,勤俭持家,还得孝敬公婆…”
“怎么是公婆不是父母呢?”
女人梗着脖子:“选的是好媳妇又不是好闺…闺女…”
她终于有些说不下去,这里人都知道,她被骗来头几年几乎是不让出家门的,直到生了两个孩子又拉扯他们长大,她苦苦哀求,才肯让她回娘家看看。
她脸上绷得很紧,片刻后嗫嚅道:“你得承认,我就是过得比你好。”
听到这里李霞猛地扭头,把被子从那女人屁股下拽出来,用力掸了掸。
那女人被带得一趔趄,差点栽下床,刚要嚷嚷,就听李霞说——
“这话你说给我听,我权当做你迫不得已,但你可想清楚,骗我可以,别说得太多,时间久了,连自己也信了。”
对方先是一哽,嘴里哎呦一声便破口大骂,她指着李霞的鼻子,把能想到的最恶毒、最下流的话都吼出来泄愤。
李霞知道,这个女人恼羞成怒了。
她静静地看着她,她恶狠狠看回去。
李霞看累了,叹口气拿起床头早已翻烂的书。
女人骂累了,瘫坐在地上嚎啕恸哭,哭得道都走不动让她家的给拖了回去。
再后来没过多久,“五好媳妇”跑了。
那一家人气势汹汹冲进院子找李霞算账,质问她这个“巫女”当初说了什么鬼话,才让自家女人失了智发了疯。
李霞却笑了。
院门被砸开的时候,宁小军就挡在母亲屋前。
目睹这荒诞的一切,他想,如果妈妈的腿没有坏,她是不是早就不在这个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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