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昼夜雨（群像）

　　第40章

　　白尔特走得太急，但在真正离开中庭之前，她从机器人手里接过了伊洛温给她准备的，可能用得上的一切证件。尤其是这本内外城出入证，上面清晰记录着她的身份信息，中庭防卫特勤队队长。她在想些什么，伊洛温一清二楚。

　　白尔特拿着证件心里又有点不是滋味，凝视了几秒，她猛地把证件往刚换好的衣服里一揣，单手背上行囊，就着夜色往中庭大门阔步走去。

　　坐上彻夜不休的高速轨道，跃过灯火通明的内城上空，白尔特一路呆望着玻璃窗上自己的虚影，直到与那座白塔剥离，彻底消融在夜色当中。过了许久，白尔特眼前依然是一片漆黑，外城早已进入宵禁，但抬头却能看到闪烁的星辰。

　　白尔特深吸了一口乡野间的清新空气，所见全是与她一般浅色眼睛的枫莱人，把一切统统忘在脑后吧！今晚她先在两城接待所休息，明天继续往故乡赶去。

　　“白尔特女士，这是您的证件，请您保管好。”

　　“嗯…谢谢…”白尔特低头接过。

　　凭着这些证件，白尔特一路过关畅通无阻。而她始终无法享受办事员那种艳羡与钦佩的目光，因为只要一出管理所，这种目光就会转化成鄙夷。毕竟作为伊洛温曾经的贴身护卫，她的脸早已经家喻户晓了。

　　没有一个还保留尊严的外城人会为她的飞黄腾达感到荣耀，就连白尔特自己都深以为然，在这个极端分化、本质退回到封建时代的世界，她能奢求谁有闲余去体谅她的苦衷？脱不掉过去十多年塑造的身份，现在似乎连最后的容身之所都失去了。

　　越是近乡就越情怯，白尔特到最后都没回到那间屋子，而是遮掩了自己的样貌，躲藏在一个陌生的集镇里。

　　就这样在悲伤与沉郁中度过了一周，不过白尔特发现外城也越来越宽松和繁荣了，人们明显过得比十几年前更幸福。今天收拾好自己后，白尔特想在附近随便逛逛，刚出门就听到报童满天叫嚷，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白尔特直觉应该不会是什么好事，赶忙买下一份报纸，看到了古纳和法莎两国交战的消息。

　　这是百年来的第一次战争，自然引起了巨大的关注，虽然报纸上写的交战缘由是水源问题，但真正的导火索是什么，没人比白尔特更清楚。

　　不禁微微颤抖起来，白尔特现在最想知道的是，伊洛温有没有在背后推波助澜？其实刚问出这个问题她就有了答案，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她自己也不可避免地参与其中。

　　白尔特的意识坠回卢芙为她挡枪的那个瞬间，可悲啊，她们谁都没有赢，只是作为诱饵粘在一张巨大的网上，被篡改了死亡的意义。白尔特把报纸揉做一团，然后狠狠地掷了出去，行人都以为这个戴着口罩和帽子的女人疯了，纷纷投来不解的目光。

　　白尔特也希望自己能够真疯了，回到房间锁上门，她背靠着房门瘫坐在地，又用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耳朵，尽管左手仍然十分无力。

　　因为她不想听见脑海中伊洛温的声音：“白尔特，这次你做得很完美。”

　　还有卢芙的：“恭喜你…完成了任务…白尔特…”

　　两种声音在脑子里不断交织，另外还有卢芙爽朗的笑，伊洛温冰冷的言语，以及白尔特自己的力竭声嘶。已然开始向前滚动的车轮并不会为某个小人物的忏悔而停止，这场局部战争持续了近半月，就在昨天，在中庭的调解下两方签署了停战协议。

　　法莎投降了，古纳获得了它想要的结果。为了迅速恢复元气，法莎帝国借此机会再度提高了向外城征收的税率，放高利贷，外城人不仅失去了他们的孩子，还要面临二度剥削，更加民不聊生。

　　像这样对外无力、对内严苛的策略一定会带来严重的反噬，矛盾爆发是迟早的事，白尔特终于意识到伊洛温正在谋划着什么。

　　流血牺牲不可避免，所以这太危险了…伊洛温的行为无异于刀尖舔血，利益一致时尚且能求得保全，但当所有人都意识到她的危险性和意图时，她就会迎来联合清算。白尔特确实很清楚，即便深陷泥潭也要把世界搅得天翻地覆就是伊洛温的目的，可要她怎么眼睁睁看着自己在乎的人又死在自己眼前呢？

　　“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卢芙的死…也是你计划的一环吗？”

　　一时间白尔特很想赶回伊洛温身边，无论能提供多少帮助她都愿意，下一秒她却想到了卢芙的死，鲜血如雪花般融化，随之而来的就是连连噩梦。

　　白尔特因此犹豫了，继续在外城待着的同时她也离开集镇，逐渐逐渐往内城方向赶。犹豫到了第五天，白尔特已经到了高墙之下，望着护城河上的钢铁吊桥，她迟迟没有踏足上去。

　　正在纠结之时，白尔特感觉到背后有人靠近，她立刻回身，确实是两名士兵正拿枪指着她，并严厉询问她在这里鬼鬼祟祟地做什么？白尔特举起双手用发声器回答她们的询问，这更让两人感到警觉，于是立刻将她押进了哨所。

　　“也许…这就是天命吧…”白尔特丝毫没有反抗地走上了金属桥，在哨所拿出了她的证件。

　　哨所负责人将信将疑地打量着她，猛然回想起这人好像是很面熟，但依然不敢掉以轻心，电话直接打到中庭去询问情况。

　　中庭那边的秘书接到电话，确认了白尔特的身份，紧接着把事情汇报给了伊洛温。这几天都在忙着处理大事，除了特勤队以外，倒没什么人注意到白尔特的失踪，伊洛温心知白尔特可能要回来了，微微笑了笑，让秘书把电话接到她这边，然后让白尔特来接。

　　白尔特接起电话时，还不知对面是伊洛温，突然听到她那温柔的声音后，不由得浑身一软，沉默着听她说：“白尔特，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

　　“请你回来好吗？我很需要你，小哑巴。”

　　“别让她死亡的意义到此为止。”

　　白尔特没等伊洛温接着还再说什么就迅速把电话挂断，站在原地深呼吸了好几秒。伊洛温这是什么意思？如果卢芙的死亡真的是她的计划…直到哨所负责人很恭敬地问白尔特，长官现在就需要进内城去吗？她才点了点头。如果卢芙的死亡是伊洛温计划的一部分，那么白尔特才真正获得了回去中庭的理由。

　　她绝不能让卢芙只是为了内城的争权夺利而死去，她必须让昔日战友的牺牲青史留名，所以她要继续执行伊洛温的计划。

　　从中庭离开得太突然，特勤队员们甚至对白尔特的生死都未知，得知她还活着并且已经到中庭门口了，所有人都很激动，包括诺尔。

　　虽然诺尔才不会小跑着去迎接白尔特，但她至少确定了自己没被白尔特丢下，这一个月来，她几乎以为那个如天方夜谭的计划已经泡汤了。

　　这一个月发生的事情也带给诺尔许多思考，人是多么地脆弱，战争又是多么地残酷，她根本没有勇气去想象自己的家乡被战火蹂躏后的惨状。她甚至想就如现在这般活下去，是否就是该满足了？刚满十八岁不久的她想不明白，自己曾经的厌恶与痛苦突然竟变得那么微不足道，或许在一些事情面前，本就是微不足道的。

　　现在白尔特回来了，她又能带来什么指引吗？不能，所有人都会建议诺尔过好当下，是的，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听从安排，过好当下。

　　随着日子渐渐过去，卢芙离开的阴影也慢慢散去，白尔特的伤已痊愈并且完成了复任。她们这些护卫队成员没什么事，不代表外面真就太平，上次水源事件的影响还在继续，所有帝国都经此看透了法莎的孱弱，正对它的一切虎视眈眈。伊洛温自然进行了一系列调停工作，但都略显乏力，毕竟曾经的秩序正以不可阻挡之势瓦解，她现在要做的只有视而不见，然后站在强势的一边。

　　顶着如此重压，履于薄冰之上，白尔特十分担心伊洛温的身体，关键时刻她确实很需要她，最近几乎都要在白尔特的陪伴下，她才能睡着。

　　一块肥肉在前，谁都想来分一杯羹，只要口子一撕开，哪管几代前的祖宗们签署的什么协议不协议。别看它们现在能占到便宜，法莎帝国的内忧外患不过是场序幕，这些与它建构一致的腐朽帝国，终将步入它的后尘。照这个趋势下去，这块还能容下人类生存的地方真会天翻地覆。

　　白尔特站在床尾，静静看着刚刚才疲惫入睡的伊洛温，她当然懂得伊洛温作为王族那么做的大义和魄力，无论具体目的是什么，难道就不能选择更和平、保全自己的方式吗？

　　只要回到这间屋子，剩下的只有她二人时，白尔特就无法把伊洛温与任何身份联系，她只是她，与其他任何人一样，由血肉铸就的普通人。

　　“晚安…长官…”白尔特关门离开。

　　希望伊洛温健康，希望她幸福，这些只是白尔特的私心，比私心更纯粹的却是她对伊洛温的认同和追随。

　　尽管伊洛温仍然没有就卢芙的事以及自己的目的向白尔特做出解释，白尔特也不打算再问。总之，白尔特不能阻止她，为了太多太多与她们一样由血肉铸就的普通人，白尔特都不能。但她的担忧完全是写在脸上的，过于明显了，想让伊洛温忽略都难。

　　今晚临睡前，伊洛温主动问起白尔特：“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为什么不顾自己的安危，执意那么做吗？”

　　白尔特知道自己被看穿了，抿着嘴唇摇摇头，伊洛温却笑了，然后说：“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

　　“因为我根本不是内城人，也不是什么王族，更不是伊洛温·希兹纳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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