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妖记

　　槐树枝丫挂满了白色的花，花旁藏着数不清的膜囊，这些膜囊里似乎养着什么活物，薄薄的囊皮一会儿凸起一会儿凹下。

　　安澜盯着那株槐树出神，不明白这里为什么会有肥遗用来繁衍后代的膜囊。并没有注意到树下还站着一位妙龄少女、一位佝偻老妪。

　　“你对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是你儿子让我住进来的，他是主，为我开了门，门神便阻不了我。”妙龄少女用手指轻轻理着自己的头发，上下打量着眼前的老妪，目光轻慢，“你也是妖，不会这点道理都不懂吧？”

　　老妪扶着拐杖，脸上褶皱宛如核桃壳上的纹路，密密麻麻，遮蔽了她的表情：“他不是我儿子。”

　　“是不是你儿子关我什么事，他是主……”

　　“他是妖。”老妪打断少女的话，“一只不知道杀了多少人，满身孽债，妄图倚靠夺取‘北斗文曲纽星君’（注释①）的转世肉身，来蒙蔽天道。你与他一道，早晚被连累至死。”

　　少女沉默了片刻，道：“可他救了我，否则我早就消散了。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我知道知恩图报。”

　　“知恩图报……”老妪笑了，“我也是知恩图报，才甘愿被困在这牢笼里，可惜了，知恩图报没什么好下场。”

　　少女蹙了蹙眉，圆润娇憨的面庞露出一丝不解：“其实，从我来到这里的第一日起，便一直有个疑问，你是神兽，旧四灵之一，女娲族后嗣，为何要放弃自己的道来这里？瞧瞧你现在的样子，都要被转运阵给吸干了。”

　　躲在花圃中偷听的安澜惊了一下，抓住赵侑泽的手腕，轻按他的脉搏，两个再次神魂相通：“这位老婆婆是大秦氏？”

　　赵侑泽点了点头。

　　在他的眼中，旧景是一片漆黑的，只有两个光团在上下浮动，一团光与客舍老板娘类似，应该是那只靠画皮成人的槐树妖，另一团光是紫金色的，但已经微弱到难以捕捉，可见大秦氏已经极度虚弱，没多少日子可活了。

　　至于她如此虚弱的原因……

　　赵侑泽望着空中数不尽的暗绿色丝线，若有所思。

　　这些丝线从大秦氏的身体里散发出来，最后全都汇聚在西北方位，薛氏在洛阳的老宅里，那个方位只有两个院子，一个是薛文远的清风馆，一个是薛家老太君的荣恩堂。

　　据他所知，在大秦氏过世没两天，薛家老太君就去世了，所以这些神力的受益者并不是薛家老太君，那就只能是薛文远了。

　　奇怪的是，这阵法为何阴气如此之重？能令自己一进入旧景就陷入黑暗之中？

　　正思索着，赵侑泽忽然感觉到手腕上的力道一重，他看向安澜，只见她神色不虞，明显压抑着自己的怒气。

　　“你这样生长在人间的生灵，只需要认真修炼，便可利用法术化为人形。可像我这样盘古族开天辟地之时便诞生的生灵，想要成人需要功德。可这东西看得见摸不着，得做善事得善果方可得到，若是做了善事得了恶果，反倒会让之前积累起来的都付诸东流。”老妪猛得咳嗽了几声，最后一下竟咳出了血来。

　　她盯着地上的那紫红色的血，神色哀戚：“是薛居正将自己的功德分给了我，才能让我补上最后一点缺憾，得以羽化成人，我答应过他，会让薛氏一门有六世兴旺，可文远的父亲是个无才无德，眼高手低之人，谁也没想到偏偏薛家家主的位置落到了他的手中。为了不违背誓言，我在瑶池跪了七七四十九日，才得西王母垂怜，感而有孕，让下凡历劫的文曲星落在了我的肚中，却不料，人心诡诈……”

　　大秦氏摊开手，望着自己千疮百孔的身体苦笑。

　　可惜，再多的话也动摇不了面前的少女。

　　只听她很平静的说了一句：“你来找我的事我不会告诉他，但你也别指望我帮你。路都是自己选的，你非要牺牲自己来完成诺言，那是你自己的事，做错了也该自己承担，而不是找别人替你兜底。相对的，就算将来我被他算计死，也不需要你来救我。”

　　说完，少女化作一道浅绿色的荧光，消失在树下。

　　粗壮的古槐随着风摇曳着枝条，槐花香气飘满整片花园，期间还伴随着隐隐约约的蛇腥味儿，安澜蹙起眉，这些膜囊都已经结胎，可肥遗也好、槐树精也好，都是不能感而有孕的，两者也有隔离不能共育子嗣。

　　那么，为肥遗结胎的女孩儿们是哪儿来的？

　　大秦氏攥紧手，站在树下沉默良久，直到午后的风送走她的轻叹。

　　她握紧拐杖，缓慢地转过身，在面对安澜所在方向时，停顿了一下。安澜心中一紧，以为他们被发现了，转身就想带着赵侑泽逃跑，但赵侑泽没有挪动半分。

　　安澜：“你干嘛呢？跑啊！”

　　赵侑泽转过身看向自己身后：“再等等。”

　　安澜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见少年薛文远不知何时站在他们的身后，周身黑雾萦绕，双瞳已经完全变红。

　　他直勾勾地望着前方，视线的落脚处是大秦氏。

　　大秦氏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你来了。”

　　薛文远越过安澜与赵侑泽，朝着大秦氏缓缓走去，他走过的地方黑泥吞没了青翠的草、艳丽的花，万物枯萎。

　　“娘，”薛文远在离大秦氏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对不起，是我无能，没保护好你和妹妹。”

　　薛文远已经死了太久太久了，苍白的脸太过僵硬，什么表情都做不了，但大秦氏能感受到他的哀伤与自责。

　　她往前走了三步，含笑拉起儿子的手，不管黑泥如何侵蚀自己都不愿放手：“孩子，永远不要为别人的错误而责怪自己。”

　　薛文远低着头，黑色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一滴一滴落在脚边，腐蚀掉周边的绿色。

　　大秦氏还像小时候一样，拍着薛文远的背安慰他，轻轻唱着白蛇族的童谣。

　　一阵微风拂过，捧着蓬勃生命力的春神扫过众人，被黑泥吞噬掉的青翠小草、艳丽小花重新抬起了头，再次生机盎然。

　　“门在哪儿？”赵侑泽问。

　　“有两道门，”安澜四下扫了一眼，“一处在西北角，一处在东南角。”

　　“去西北角，”赵侑泽解释道，“大秦氏是阵眼，就算阵法由吉化凶，阵眼也不会改变，要破阵最快的方式是先破阵眼。”

　　“那你先前怎么不说？”

　　赵侑泽低声道：“我以为阵眼已经变成小秦氏了。”

　　薛府所摆的阵，乃是六合阵，按理说不应该会将处于阵眼位的大秦氏变成这幅模样，可见在布阵的时候，有人动了手脚，是自己的父亲，还是那位无面道士？

　　而基于六合阵所布的六合转运阵，是将一个人的命数悉数灌注到另一个人的身上，大秦氏是先天生灵，她的命数凡人承受不住，所以六合转运阵的受益者并非是薛学监，而是占据了薛文远肉身的肥遗。

　　最关键的是，六合转运阵要维持下去，阵眼必须是活的，只有活人才能源源不断地提供福运与生炁，可大秦氏已经死了，所以赵侑泽理所当然的以为小秦氏成为了新的阵眼。

　　但现在看来，他的判断有误，大秦氏只是肉身死亡，神魂尚未消散。

　　她融入阵法，维持着阵法中的旧景。

　　正琢磨着呢，忽然听到少年薛文远道：“娘，近日镇上人人都在议论一则传言，不知真假。”

　　大秦氏轻抚着儿子的脸，一边将黑气一点点吸入自己的身体，一边温柔地问道：“什么传言？”

　　“安叔叔府上走水，全死了。”

　　“知道。”不知怎的，大秦氏的语气有些低落，她接连重复了好几遍，尾音蕴藏着颤抖。

　　“是我杀的对吗？”薛文远的语调出乎意外的平静，“我这几日身体好了许多，能坐在墙头看外面了，能听见很多人说话，他们越不过门神进不了墙，但会跟我聊天，我知道很多事，您别骗我。”

　　“他不是你！”眼泪顺着大秦氏脸上的沟壑滑落，“他只是占据了你身体的恶妖！远儿不怕，娘亲一定会把你的肉身夺回来，你还有大好的年华，一定能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薛文远轻轻摇了摇头：“娘，我这几日总能见到一位戴着白色高帽的男人，他说，您这样做是在折自己的福寿与功德，会失去轮回转世的机会，我能投胎做您的儿子是我的福分，但我不值得您奉献自己的全部。”

　　大秦氏紧紧将儿子抱住，似乎在压抑着某种情绪：“远儿，你就听娘的，为了你和蔚儿，娘什么都愿意做。”

　　安澜闻言，皱起了眉，这件事有许多不合理的地方。

　　首先可以确定的是，在薛文蔚识海中留下标记的黑影是个男人。

　　其次，先前在洛阳，她离魂的时候，听闻小秦氏与薛文蔚的关系并不好，薛学监携家眷回洛阳老宅祭祖的时候，请了傩巫，似乎是要祭奠薛文蔚，但小秦氏对此非常的反感。

　　最后，小秦氏需要至阳之血与至阴之血逆转阵法，但阵眼并不是她，依旧是大秦氏，那么逆转之后的受益者就变成了大秦氏，小秦氏的目的是什么？

　　复仇？还是复生？

　　逆转阵法一定是从小秦氏嫁进来开始就在筹谋了，为什么假薛文远没有察觉？小秦氏的身份应该瞒不过假薛文远才对，除非……有人在帮小秦氏。

　　会是谁呢？

　　正思索着，肩膀被人拍了两下，她刚转过身面露疑惑地望向赵侑泽，就发现自己身后直直地站了个人，正垂眸望着灌木丛中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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