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冬夜渐暖

　　10

　　这个周末剩余的时间，他们基本花在采购年货、布置屋子上，先是去超市买了鱼肉蔬菜、各种零食，然后在一家华人开的杂货店里找到了对联、福字和红灯笼，小小的公寓经过一番整饬，顿时充满了浓浓的年味，显得十分温馨。

　　星期一早上，何亚君照常出门上班，乔若睡到自然醒，起床后，给自己做了早餐，正一边看美剧一边吃饭时，接到了乔敏打来的视频，她怕坐在客厅接听，会被发现不对劲，于是跑去卧室，躺回到床上，假装还没睡醒的样子。

　　乔若自从来了美国，隔两天就会给母亲打一通电话，简单聊几句，好让父母放心。至于乔敏，乔若只在到达美国的当天，给她发了报平安的信息，后来再也没联系过她。她今天打来，肯定有什么重要的事，乔若自然得接听。

　　“乔乔，在美国一切都好吧？”

　　“还好。”

　　“你应该见到何亚君了吧？”

　　乔若点头：“见到了。”

　　“具体什么情况，我就不多问了，等哪天你想跟我说的时候，随时找我。”乔敏停顿一下，继续道，“今天找你，是想告诉你，我已经把我离婚的事跟爸妈讲了。”

　　“爸妈……什么反应？”

　　“刚听我讲这事的时候，当然都不敢相信，妈妈甚至都哭了，爸爸相对冷静一些。我把真实原因讲给他们听了，他们虽然知道错在何庆阳，不在我，但还是不太能接受，妈妈还试图劝我挽回何庆阳。爸爸倒是出乎我预料，今天不是过年嘛，他主动打电话给我，叫我回家吃年夜饭，还安慰我，不要因为何庆阳觉得心里不平衡、过不去这个坎，叫我只管今后带着欣欣好好生活。”

　　乔敏把手机摄像头换了个方向：“看，我现在正待在你的房间。”

　　乔若暗松一口气：“这样很好呀。”

　　“乔乔，谢谢你。要不是你之前在爸爸面前帮我说好话，他也不会这么快原谅我。我真不敢想，他居然会安慰我。”

　　“爸爸早不怪你了，我只不过算一个台阶，他刚好借着下来了。”

　　乔敏笑了：“不管怎么样，我了了一桩心事，这个年过得没那么糟糕了。希望你也能有好消息。”

　　“好。”

　　“我准备去客厅了，你跟爸妈、欣欣也打个招呼。”

　　乔巍还是那个寡言少语的样子，只对着镜头笑一笑就没再看乔若了，欣欣和徐明玉倒是对着手机跟乔若聊了好几分钟。

　　结束了视频，乔若躺着发了好一会儿呆，才起来去客厅继续吃早饭。

　　没多久，手机再次响了，乔若本以为是乔敏忘了跟她说什么事，一看微信，却是朱意打来的。

　　她猜不到朱意这个来电的目的，但她知道，肯定与何亚君有关。周六晚上，何亚君给朱意打了电话，事后乔若得知，朱意连原因都没问，就直接同意保密。想到这女孩子的爽快，她决定礼貌相待。

　　朱意的口吻十分亲切友善：“乔若，我表哥今天得工作，没法儿陪我，我一个人很无聊。亚君今天也上班去了吧？你一个人，想来肯定也很无聊。不如我过去找你，我们一起逛逛街吧？”

　　乔若对逛街没兴趣，想了一下，诚实地说：“我前天去了费城，昨天又去逛了超市，走了好久的路，脚和腿到现在还没有缓过来。”

　　“别拒绝我呀，”朱意笑道，“我来纽约前，亚君的父亲给过我他的住址，你要是觉得不方便出门，我直接去你那里找你也行。”

　　乔若无法判断她说这话算一种挑衅还是算单纯地开玩笑：“如果你一定要见我的话，那就找一间咖啡馆坐坐吧。”

　　“那就去喝咖啡。我查查看哪家店的咖啡好喝，待会儿把地址发到你微信上。”

　　乔若收了手机，把早餐吃完，朱意已经挑了一家叫Caffe Reggio的店发给她，她打开地图一看，这家店在曼哈顿下城，乘地铁过去，中途需要换乘一次，步行加地铁，一共需要四十多分钟时间。

　　她来到美国至今，还没有独自出过门，于是调整好心情，想着干脆把这次与朱意的见面当作一个练习口语的机会好了。

　　这一天的纽约出现了久违的阳光，尽管天气不错，乔若也说服了自己要鼓起信心考验一下自己到底能否独自应对纽约这座城市，但当她真走出公寓，站在大街上，还是难免忐忑。

　　凭借着手机和路标，她找到离得最近的地铁站，直到顺利钻进地铁，才敢让自己略微放松下来。

　　地铁里人很多，大多数是外国面孔，偶尔会看到那么几个黑头发黄皮肤的人，但他们都面无表情，谁也没开口说过话，她判断不了他们是否是自己的同胞。

　　和国内地铁不大一样，纽约的地铁报站的声音很小，而且是人工报站，乔若根本听不清，还好有电子屏幕可以供她参考，不至于会弄错自己所在的位置。

　　她按照手机上地图的指示下了地铁，又找了看上去是工作人员的人问了路，颇费了一番时间才换乘到另一趟地铁。等她走出地铁站，已经十点半钟了。

　　幸好朱意推荐的这家咖啡馆离地铁站不远，走路只需要五分钟，并且很好找，因为它的门面是很显眼的绿色。店名除了Caffe Reggio，后面还跟着Original Cappuccino的字样，看来这里的招牌就是卡布奇诺了。

　　乔若进门，咖啡的香气扑鼻而来，令人愉悦。不过这家店比她想象中的小很多，桌子也是小小的，客人却不少，所以显得有一点儿挤。

　　与外部绿色的门面不同，店内的墙壁颜色大部分是偏暗、但很浓烈的砖红色，只有一小块是绿色的，放眼望去，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欧洲绘画风格的人物画、老式挂钟、小雕塑和其他一些老物件，整个店的布置给人一种古老、却十分富有文艺气息的感觉。

　　朱意坐在靠窗子的一张小桌旁，朝乔若招了招手，乔若微笑着走过去坐下。

　　“打车过来的吗？”朱意问。

　　店里很暖和，乔若脱掉羽绒服，才回答：“我搭地铁过来的。”

　　朱意点头，叫了服务员过来：“我问我表哥，他给我推荐了这家店，说这家店是百年老店，虽然小，但咖啡很好喝，尤其卡布奇诺，不过我还是更喜欢拿铁。”

　　她点了拿铁和一份提拉米苏，乔若只要了一杯卡布奇诺。

　　服务员退开后，朱意身体往前倾，两手撑在桌子上，手背托着下巴，笑着对乔若说：“近看的话，你的鼻子和嘴巴，跟你姐姐的很像。”

　　乔若的笑容僵住，她张开嘴，不过只是苦笑了一下。

　　“看来我没弄错，”朱意气定神闲地收回手，恢复了原来的坐姿，“亚君恋爱这事，我不觉得奇怪，但我没想到的是，你竟然和他爸爸的妻子……不，准确地说，是他爸爸的前妻，是亲姐妹，他怎么会选择和你在一起呢？”

　　“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姐姐跟何叔叔以前一起去过我家，给我爸爸拜年，当时我也在场，他们闲聊的时候，提到过你。”朱意对送咖啡和甜点过来的服务生抽空讲了句“Thanks”后，继续对乔若解释，“我本来都忘记了，前天晚上听到你的名字，总觉得有点儿熟悉。不愿意接我电话的亚君又破天荒主动联系我，请求我不要把你们的事告诉其他人，我就觉得不对劲了。我昨天让我表哥向邱志明打听了一下你的情况，知道你在广州念的大学，再想想你跟亚君是高中同学，一比较，就觉得应该没错。刚才你的反应也证实了我的怀疑。”

　　乔若喝了口热咖啡，镇定了下来：“你今天找我，应该不是单纯为了证明你的猜想吧？”

　　“你不会以为，我准备把这件事告诉何叔叔，然后逼你跟亚君分手，我好趁虚而入，夺走亚君吧？”朱意的眼神看起来很具有攻击性，讲话的口吻却很温和。

　　乔若保持着不动声色：“抱歉，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我只是……其实我也不清楚我想干什么，我只是不太明白亚君的选择，”朱意的声音带着一点儿迷茫跟惆怅，“何叔叔一直希望亚君能和我发展一下，很显然，要么亚君瞒着何叔叔，偷偷在和你恋爱，要么何叔叔知道，但是不同意你们。不论哪种可能性，都说明你们的事不大可能得到何叔叔，甚至亚君母亲的认可。所以我很好奇，他那种比较自我、热爱自由的人，怎么会跟你在一起？难道……他还不知道你的身份？”

　　“他知道的。”乔若又喝了一口咖啡，丝滑浓郁的口感很对她的口味。

　　“好吧，那大概就只有一种解释了：他爱你。只有真正爱上一个人，才会在明知道前路有很大阻碍的情况下，还愿意跟她在一起。”

　　从情敌口中听到何亚君爱自己，乔若都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并不值得他的爱？”

　　“那倒没有，我没那么嚣张，也没那么不识相。”朱意有一下没一下地搅拌着杯子里的咖啡，“我第一眼看到亚君的照片，就对他有了不错的印象，之后见到他，不出意外地马上动了心。这次来美国，熟悉纽约只是一个幌子，实际上，我是想来找他，想陪他一起过年，想尝试争取。无奈他不回我的微信，也不接我的电话，我只好请何叔叔出面，让他去机场接我，他也拒绝了。我想过各种可能性，却没想到，他已经跟你在一起。”

　　乔若安静地听着，不自觉地放下了对这女孩子的防备之心。

　　“我虽然还是想跟他在一起，但我有基本的道德，不会在他有女朋友的情形下，还去纠缠他。”

　　这女孩子的直率和通透让乔若感动的同时，也让她有些难过。

　　朱意抬眼，注意到她的眼神，诧异地扬了扬眉毛：“哎，别这样看我，我有道德，但我不是圣人，我还是希望你们分手的。”

　　乔若笑了：“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那可不一定，何叔叔可不是好对付的人，估计比我爸爸还固执，而且做生意还能赚到大钱的人，都是有手段的，没几个善茬。他要是知道他儿子和他的小姨子在一起，没准会疯。”

　　这明明该是一个让乔若焦虑的阻碍，但此时听朱意道出，她竟一点儿也不害怕。

　　“我相信自己，也相信亚君。至于他父亲……”她迟疑片刻，还是决定直接讲明自己的看法，“他自己犯的错总得自己承担后果，如果他让我和亚君来为他的错误买单，那就太自私了。”

　　朱意瞪着她，然后挖了一大勺提拉米苏送进嘴里，吃下去后，有点儿不情愿地说：“我想我知道亚君为什么和你在一起了。”

　　“为什么？”

　　朱意津津有味地吃着甜点，口齿仍十分清晰地说：“别问我，去问亚君吧，他的答案才是你想要的。”

　　乔若转头望向窗外，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很柔软，奇异的是，又很有力量。坐她对面的女孩子正在专心享受美食，脸上已不出为情所伤的痕迹——至少她看不出来了。

　　她不得不感叹生活的奇妙，当然，还有爱情的奇妙。

　　朱意解决了甜点，拿纸巾擦一下嘴角，不疾不徐地说：“好了，虽然以后我们不大可能再联系，但我还是想说：很高兴认识你。这次是真心话哦。”

　　乔若忍俊不禁：“我也很高兴认识你，朱意。我这次也是真心的。”

　　“在走之前，我还有两件事想说。”

　　“嗯，你说。”

　　“我不会申请纽约这边的学校了，请帮我跟亚君说一声，不用担心我会纠缠他。”朱意停顿片刻，“本来准备约他见一面，道个别的。毕竟认识一场，算缘分，当面好好讲一句‘再见’，也不枉费我千里迢迢追过来。可是照他对我的态度，他肯定不会见我。不过没关系，你替我转达，是一样的。”

　　乔若发现自己有点儿喜欢上这位“情敌”了：“好，我会转达的。”

　　“第二件事嘛，是要告诉你的。”朱意像在卖关子一样，缓缓喝了口咖啡，才慢悠悠地再次启口，“我上次跟何叔叔通电话，听他说，他最近会来一趟纽约，找亚君谈话，我猜谈话的内容应该是劝亚君试着跟我在一起。我今天来见你之前，给他打了电话，告诉他，我有了别的计划，不打算考虑和亚君的事了。他虽然没说什么，但我感觉，他很生亚君的气，可是我也不方便解释太多。我不知道他还会不会来纽约，不过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谢谢你。”

　　“你看上去一点也不担心嘛。”

　　“这的确不是一个好消息，但该来的终究会来，与其担心，不如先想好怎么面对。”

　　“你这个人生态度不错，那就祝你们好运喽。”朱意拿起搭在一边的羽绒服穿上，一边往上拉拉链，一边似笑非笑地说，“假如你们扛不住，因此分手，而我那时候还没忘了亚君，我还是会来追他的哦。”

　　乔若也似笑非笑了：“你放心，这句话，我是不会转达给亚君的。”

　　两个人结完账出来，没说再见，向相反的方向各自走了。

　　进了地铁站，乔若心念一动，何亚君工作的地方也在下城，应该离这里不远，她忽然很想过去看看。她打开手机上的地图，想查查过去的路线，好几条微信消息一起发了过来。她一打开，全是新年祝福的消息，这才记起国内的旧年刚刚结束。

　　她一一回复，除了比较固定的往年的那几个人，今年还多了两个人，一个是乔敏，一个是洪梦琦。

　　乔敏的信息很简单：乔乔，新年快乐，心想事成！

　　洪梦琦的消息则长了许多：乔若姐，今天我哥跟我说，我长大了很多，不再像过去那样任性，人也变得讲理了，说话做事都不再只想着自己，懂得站在别人的角度，考虑别人的感受。他说他很欣慰，能看到我的成熟。还说我就是从上次跟你在车里聊过以后，才慢慢发生改变的。他很八卦地来追问我，你到底和我说了什么——我当然什么也没告诉他，我可是很守信用的人……呀，我竟然啰哩啰嗦写了这么多，你一定看得都不耐烦了吧，呵呵……其实，我想说的是，谢谢你，希望你在新的一年，身体健康，爱情事业双丰收！

　　乔若情不自禁微笑：谢谢你，梦琦，也祝你新年快乐，请代我向你哥哥、爸爸妈妈问好。

　　这条微信刚发送过去，洪梦琦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她接听：“你好，梦琦。”

　　“我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洪梦琦的语气十分兴奋，“我今天成功写出了我人生中的第一首歌，我叫我哥给我伴奏，晚上在家里唱了这首歌，他们都说好听。下次你再过来玩的时候，我也唱给你听。”

　　乔若由衷为她感到高兴：“恭喜你，梦琦。”

　　“不仅如此，刚才给你发微信的时候，我又有了新灵感，我打算待会儿就开始写歌。”

　　“有了这么好的开头，我们很快就能听到你的专辑了。”

　　“我哥晚上也这么说的，看来这事靠谱。”洪梦琦声音轻快地说，“我马上就写。”

　　乔若结束通话，继续查看路线，手机又响了起来，这次是何亚君打来的语音电话。

　　“在做什么？”

　　乔若想给他一个惊喜，所以没跟他说实话：“在家看电视剧。”

　　“这样啊，看得什么？”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他正憋着笑。

　　“你知道的，《Friends》啊。”

　　“今天有好好跟着练口语吗？”

　　“练了。”她偷笑，不仅练了，还实战了一番呢。

　　“真乖。”他的笑声终于传了过来，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他的声音重新响起，然而她却听不出什么笑意，只听到他平淡地说，“乔若，你骗我。”

　　“……”她惊呆了，猛地反应过来，“你回家了？”

　　他不答反问：“你跑去哪里了？”

　　“我在曼哈顿，正准备去找你。”

　　“……你还挺有本事的，竟然敢一个人出门。”他的语气听起来缓和了一些。

　　“我想你嘛。”这四个字毫无征兆地从她嘴里跳了出来。

　　他显然很享受这个撒娇：“看在你很有觉悟的份上，我原谅你了。”

　　“哦。”

　　“我来说说下午的安排吧。”地铁站里的风很冷，钻进她耳内的声音却温暖的如同春天的阳光，“今天天气不错，我们先去中央公园，再去布鲁克林大桥等日落。晚上吃饭的餐厅我也订好了。”

　　她心底的喜悦升腾起来：“我很满意你的安排，但你下午不用工作吗？”

　　“工作固然重要，和你一起过年更重要。”

　　“好。”

　　“你是想在原地等我，还是自己先去中央公园？”

　　“我现在在华盛顿广场附近的地铁站，我想试试自己搭地铁过去。”

　　“也好，是得放你出去好好练练。准备坐哪条线？”

　　“A线吧。”

　　“那你在72街下，在那里等我。有任何事，第一时间打给我。”他在挂断之前，又补了一句，“乔若，我也是因为想你，才请假提前回来的。”

　　“嗯！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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