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梦症候群

　　离婚判决书带来的那点法律意义上的尘埃落定，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小石子，涟漪散尽后，留下的是更深的寂静。然而这寂静，对林知梦而言，不再是虚无或恐慌，而是一种可以被清晰听见自己呼吸的、丰饶的宁静。
　　变化是从睡眠开始的。
　　连续三天，她都在清晨六点左右，在没有闹钟、没有噩梦惊扰的情况下，自然醒来。
　　第一天，她几乎是困惑地睁开眼。窗外天色是干净的鱼肚白，鸟鸣清脆，房间里只有晓妍在隔壁均匀的呼吸声。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不是那种被抽空的空白，而是像被清晨露水洗刷过的、清冽而清醒的空白。没有僵尸，没有土人，没有金蟾，没有白鹿，没有追逐，没有坠落……什么都没有。她只是，睡够了，然后醒了。
　　她躺在床上，有些不敢置信地感受着这种陌生的体验。多年来，她的清晨要么是被闹钟从疲惫中强行拽起，要么是从某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中挣扎惊醒，心脏狂跳，一身冷汗。这种平和、自然、如同植物舒展般的苏醒，对她而言，奢侈得像一个不真实的幻梦。
　　第二天，依旧如此。她在相似的时刻醒来，感觉身体像是被充足地充满了电，四肢百骸都透着一种轻快的活力。她甚至下意识地去摸了摸枕边，仿佛想确认没有留下任何梦境的碎片。
　　到了第三天，当她再次在晨光中自然睁开双眼，感受到那份持续不变的、内在的安稳时，一个清晰无比的认知，像初升的阳光穿透窗棂，明晃晃地照进了她的心底——
　　她的“能力”，那个伴随她半生、让她又恨又惧的“梦境预示”，消失了。
　　不是暂时休眠，不是变得微弱。是彻底地、干净地消失了。
　　这并非某种外力的剥夺，而是她内心秩序重建到一定程度后，自然而然的脱落。当她不再需要依靠梦境去预警恐惧，当她能够直面并处理现实的一切混乱与不堪，当她内心的“小女孩”被自己充分“领养”和安抚，那个作为补偿或诅咒而存在的“灵魂碎片”接收器，便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悄然关闭。
　　她不再“特殊”了。
　　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失落，而是一种巨大的、近乎狂喜的自由！她终于，可以像一个最普通的、活在当下的人一样，去感受每一天的日出日落，而不必担心夜晚的梦境会投下怎样的阴影。她终于，彻底地，属于这个确凿的、可触摸的现实了。
　　她轻手轻脚地起床，没有打扰还在熟睡的晓妍。洗漱，换上舒适的旧衣服。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神清亮、面色红润的自己，她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她要去菜市场。
　　不是被生活所迫去采购，而是想去看看，看看那些没有隐喻、没有象征、只有鲜活生命力的，最朴素的现实。
　　清晨的菜市场，是一个充满野性生命力的地方。湿漉漉的地面反射着天光，空气中混杂着泥土、蔬菜清甜、鱼腥和早点摊油烟的气味。摊贩们吆喝着，主妇们精打细算地挑选，大爷大妈们为了一毛钱斤斤计较。西红柿红得饱满，青菜绿得滴翠，活鱼在盆里扑腾，猪肉摊上挂着油光锃亮的肋排……
　　林知梦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着，听着。这一切曾经让她觉得嘈杂、混乱、甚至有些“脏”的景象，此刻在她眼里，却充满了动人的烟火气。她的“洁癖”似乎在不知不觉中也跟着那玄学能力一起淡去了，她不再抗拒这种无序却生机勃勃的真实。
　　然后，她的目光被一个摊位吸引了。那是一个卖杂粮和干果的老太太，摊子一角，摆着一个破旧的搪瓷盆，里面插着几支粗壮、高昂着头的向日葵。金黄色的花瓣肆意舒展，棕黑色的花盘沉甸甸的，带着一种不管不顾、一心向阳的莽撞生命力。
　　向日葵。没有任何神秘的象征，不属于她任何一层梦境。它就是它自己，一种纯粹的、追逐阳光的植物。
　　林知梦站在那里，看了很久。一种前所未有的创作冲动，在她心中涌动。不是想画梦境，不是想表达内心的挣扎或救赎。她只是想，如实地，把眼前这朵向日葵，这束光，这个充满烟火气的清晨菜市场，画下来。
　　她几乎是跑着回到“白仓库”的，把正准备出摊的晓妍吓了一跳。
　　“不摆摊了今天，”林知梦气喘吁吁，眼睛亮得惊人，“我要画画！”
　　她支起最大的画框，摊开颜料。没有构思，没有打稿，凭着记忆和那股蓬勃的冲动，她直接拿起最大的排刷，蘸满饱含钛白的淡蓝色，刷出了清晨天空的底色。然后用跳跃的、明亮的黄色，勾勒出那几朵向日葵张扬的姿态。她用细腻的笔触描绘菜市场湿漉漉的地面反光，用丰富的灰色和赭石色构建拥挤的摊位和模糊的人影背景……
　　她画得很快，很投入，嘴角始终带着一丝不自觉的笑意。她不再追求画面的“深刻意义”或“个人符号”，只专注于捕捉那一刻的光线、色彩和氛围。
　　当她放下画笔时，一幅名为《菜市场晨光》的画作完成了。画面明亮，温暖，充满了生活的质感与温度。那几朵向日葵，像一个个小小的太阳，照亮了整个画面。
　　晓妍看着画，半晌没说话，然后猛地一拍大腿：“我靠！这向日葵……真他妈的阳光！跟你以前那些阴恻恻……不是，那些有深度的画，完全不一样了！”
　　林知梦笑了。她知道晓妍的意思。这幅画里，没有隐藏的恐惧，没有需要解读的隐喻，只有扑面而来的、鲜活的生活本身。
　　这时，她瞥见桌上晓妍的手机屏幕亮着，界面停留在豆瓣的“早起打卡”小组，里面无数人在分享着自己坚持早起的成就和感受。她忽然觉得，自己这连续三天的“自然醒”，或许也是另一种形式的“打卡”，打的是与过去那个被梦境奴役的自己的告别卡，是迈向崭新生活的出发卡。
　　心情激荡平复后，一种奇妙的、想要犒劳的感觉油然而生。不是庆祝什么了不起的成就，而是想为那个终于摆脱了噩梦纠缠、能够安稳睡到天光的自己，也为那个在菜市场里重新发现生活美好的自己，一点小小的、甜蜜的奖励。
　　她再次走出了“白仓库”，这次是去了楼下那家熟悉的便利店。她没有犹豫，径直走到糖果货架前，目光掠过那些花哨的包装，最后落在了一种最简单朴素的牛奶味棒棒糖上。
　　她拿起一根，付了钱。走出便利店，站在清晨干净的阳光下，她慢慢地剥开糖纸，将那颗圆润的、乳白色的糖果放进了嘴里。
　　一股醇厚、温和的牛奶甜香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不像草莓味那样热烈鲜明，却更加绵长、踏实，带着一种被安稳包裹的抚慰感。
　　这根牛奶味的棒棒糖，与多年前在拆迁废墟前那根草莓味的棒棒糖，形成了遥远的呼应。
　　那时，她是用激烈的甜，去对抗外界的污浊与混乱。
　　此刻，她是用温和的甜，来庆祝内心的秩序与平静。
　　那个曾经被吓哭、需要依靠梦境预警、需要紧紧攥着铁皮盒子才能获得安全感的内在小孩，终于在她的“领养”下，长大了。她不再需要激烈的情感或外在的象征物来确认安全，她已然能够为自己创造安稳，并享受这份安稳带来的、细微而真实的甜蜜。
　　她含着棒棒糖，慢慢走回“白仓库”。
　　晓妍已经把那幅《菜市场晨光》挂在了墙上最显眼的位置，取代了之前那幅有些沉重的《白鹿回望》。
　　阳光正好，透过高窗，洒在画中那几朵金黄的向日葵上，也洒在林知梦平静而满足的脸上。
　　没有梦的清晨，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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