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

　　6

　　老家机会不多，圣瑜工作找得一波三折，霁洲更是如此。闽北小县城，对音乐老师的需求实在有限，好在翁伯伯为他轻轻谋到一个缺，但霁洲不喜欢这份需要到处跑的工作，一得闲就和朋友钻进录音棚几天几夜。

　　妈出院那天圣瑜拎一卷被子，另一只手端着盛满洗漱用品的脸盆，吃不住力，搪瓷盆险些倾倒下来，爸伸手给她兜住底，棉被也被爸接过扛在了肩上。他远远地走在前面，父女俩始终低着头。

　　两家商定孩子的婚事，一起交了新房首付，装修的事几乎都是圣瑜在忙。齐眉阿姨责怪霁洲，圣瑜解释道：“怪我神经质，要求太多。”

　　这是真话。从父母那里继承而来的焦虑，计较和控制欲始终折磨着圣瑜，可当霁洲真的完全不管不问，她又一肚子的火，觉得男方实在没有担当。圣瑜念过那么多书，观念却还停留在原处，她知道这样不对，但就是控制不了失望和指责。两个人又一次因为记不住门锁密码而冷战，霁洲跑去青岛培训，爸忽然来了，说是要为圣瑜装插销，眼神却四面八方地飘：“你要多关心霁洲，多做家事，女孩家不要总那么别拧巴。”圣瑜偏着脸，不说话，爸沉默好久，走之前又讲，“不要懒，少用漱口水，我看手机上都说用多了会腐蚀牙齿……”圣瑜看过来，爸猛地收住，这令圣瑜有种很荒谬的错觉，爸似乎有点怕自己。

　　妈也知道了俩孩子闹不和的事，说要来陪圣瑜住几天，给她做饭补身子。圣瑜一听就赶紧把门锁密码又改了，因为妈就是喜欢随进随出，而孩子永远没有独处和关门的权利。

　　每回冷战都是霁洲主动示好，圣瑜顺水推舟地也就低了头。这次霁洲从青岛回来说把工作辞了，圣瑜问他接下来怎么办，他说先和朋友出一些游戏音乐，之后再看。可那稳定吗？圣瑜心底打起了鼓。没灵感的时候霁洲天天耗在家里，有时和朋友喝酒，瓶瓶罐罐和衣袜夹缠不清，圣瑜下班回来累得半死，见状气得直沉下脸，无论霁洲怎么说好话也不理。两人晚上背对背，都知道对方也没睡。

　　过年时全家一起吃饭，霁洲想破冰，于是给圣瑜剔鱼骨，咕哝着“宝宝吃”。家人都看着呢，圣瑜勉强一笑，霁洲又来掐她的脸，她立马错开：“别闹。”

　　霁洲讪讪地收回手，场面一时有些萧索，好在奶奶总有话说。堂叔家的圣珑不爱读书，送进国际学校的学费要十几万，分别考上硕博的两个女儿为此不得不投身工作反哺家里。全家人都听得很生气，就连大半辈子在乡下、没读过书的奶奶都认为不能只偏心儿子。圣瑜颇有些感慨，却又听奶奶说：“但他们家好几个孩子，老了也不孤单。以前你爸说我这辈子只有一个孙女……”爸忽然抬起头，奶奶便收住不说了。

　　那晚奶奶一直念叨猪圈的门好像没有关牢，圣瑜遂开车送奶奶回乡下。其实门关得很好，刚出生的六七只小猪还在撅着脑袋喝奶。奶奶将强壮的几只抱走，又把受排挤的幼仔送到□□前，叹气道：“怎么养不起呢，几个都养得起……”

　　又来了，圣瑜有些郁闷。奶奶却还在讲，讲家里穷，爸从小就懂事，弟弟医治无效去世，他哭得不成人形。妹妹受欺负，他就去和坏孩子打架，反而被对方家长恶人先告状。爷爷是个知识分子，受过时代的伤，性情变得阴郁暴躁，不问青红皂白反正都是自家的错，可哪怕每次都将爸打趴下，他也从不认错。

　　感受和物质一样没法无中生有，爸爸没有给圣瑜，是因为也没人给过爸爸。他不懂。圣瑜望着寒霜凝结的夜天，心底也冻得发疼。

　　“圣瑜啊，你其实最像爸爸。”

　　7

　　这次圣瑜可以肯定密码没有记错，门却还是打不开。她长了记性，第九次的时候给霁洲发去消息，等了挺久才收到窗口弹出的一串字符，拼起来却是今天的日期，真奇怪。进了家，难得的整洁如洗，霁洲竟然开始收拾家里，不可谓不是奇迹。

　　但圣瑜并不感到舒心，她一向能在厄运来临前预知并烦恼。果不其然，将霁洲的回复打开下拉几行，他说：“我累了。我以为自己可以，但你永远不开心。”

　　“我想一直以来，你并不爱我。”

　　圣瑜捂着发烫的手机，呆呆地陷在沙发里，不算惊讶，也不至难过，却靠着扶手干呕了很久。书上说这是伤心到极致的表现。脑海里老电影似地回放着他们这些年，这么多年，最明晰的还是刚上大学霁洲同她告白，她考虑了快两个月才答复他：“若不能长远地，远到永远地爱我。那就一时一刻，一分一秒都别爱。”

　　怎么也忘不了那时霁洲的笑容：“那我就用每时每刻，每分每秒证明给你看呀。”

　　仔细想想，他们甚至连一次真正的架都没有吵过。彼此陪伴的岁月几乎占据生命的一半，却结束得这么仓促，说出去都没人信。

　　圣瑜假装没发生过这件事，假装真相不是自己更离不开霁洲。她照常上班、生活，一次电话都没给霁洲打过，却在睡过去后不断地祈求对方，醒来又为自己梦里的软弱感到羞愧。还是这么清高，她笑话自己，仿佛多爱一点就更掉价似的。最先沉不住气的是齐眉阿姨，她说霁洲竟然去了阿根廷。地球上距离中国最远的国家，决裂意味太过明显。

　　“我必须要劝霁洲，男孩子不能这么不负责任，你们从小到大的感情……”

　　“不，不必了。谢谢阿姨。”

　　伴侣如果说走就走，那么他至少动过一百次离开的念头。圣瑜想不出霁洲何时有了这个心思，他怎么就装得那么好？那她也再不要，再也不要念他。

　　爸妈收到病危通知才晓得他俩分手的事，圣瑜昏倒在单位，送进急救才知道她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不饮不食。内科大夫走出来，心理医生请进去，爸妈都无法接受。妈不停地指责霁洲薄情寡义，而爸高声反问：“难道我们女儿就没有错吗？都是被你宠坏的。女孩子那么强势，谁受得了！”

　　圣瑜朦胧地听着，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她越来越虚弱，一度不能自理，最爱干净的女孩，秽物沾了满身，那么难堪，睁开眼，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对不起”。妈嚎啕大哭，痰盂里头的东西撒出来，病房里的患者都嫌弃地捂住鼻子。而爸跪在地上，用抹布一点点地将每寸角落擦干净。圣瑜低下头，才看清爸连发根都全白了。

　　后来圣瑜做复健，也是爸背着、搀着她，满头大汗才走了两三步。他们还是没有说话，时光却变得前所未有的安宁透明。等到圣瑜终于行动自如，爸立刻又走开了。圣瑜远远地望着他的背影，像是第一次发现似的：“你这么会掉头发啊？”

　　“我看你就还好。还好不像我。”

　　一时之间，他们都沉默了。

　　圣瑜忽然想起爸和自己都属蛇，仿佛也同蛇一样离群索居，刻薄冷血。但其实一个小小的插销就能击溃他们所有的挣扎和虚伪，只留下满地阵痛的蛇蜕。

　　爸确实与好父亲相去甚远，却也绝对谈不上坏，好坏相抵，他便只是个父亲。

　　8

　　爸退休那年，老家拆迁，圣瑜也和第二任男友分手。男友说出的理由和霁洲一样，但这次圣瑜乐了很久。没有最纯挚的年华铺垫，什么伤心泪流都显得轻浮和滑稽。

　　妈喟叹一声，不再强求。爸还在嫌弃圣瑜丢人：“你不要再回我家！”

　　圣瑜也还是和他大吵特吵。她本来就不常回家，换了几份工作，也走过许多城市，到头来竟身无一物。她这张纸不停折腾、涂涂改改，最后反而成了空白，却又油泼不脏水沾不破，渐渐变得坚韧又野蛮。

　　年少时圣瑜总是抱怨，总在羡慕别人家的好。可天底下从没有完美的家庭，也没有完美的孩子和父母，道理她懂，却一定要到如今才能领悟。因为那些绵密又闷热的伤是真的，怨是真的，爱也是真的，她和父母都是时代伤不至死的疤痕，受观念所困，又追索着破除樊笼，就为着一代比一代少受些苦，能去承载哪怕一丁点露水浇灌的希望。

　　亲爱的女孩，你也曾虚荣，别扭，冷漠，想爱不敢爱，欲说不能说。但你其实比你想象中更勇敢，会一次次地站起，跌倒，再硬朗地爬起来。请相信，你永远也摔不坏。

　　搬家公司将最后的桌椅搬走，圣瑜离开前看到门缝下塞进来一张卡片，一时有些恍惚。原来是前些日子不小心刮坏圣瑜车门的男孩手写的道歉信，开头很认真地画了两个小方框当空格，纸卡背后黏着红包，是用来赔偿的压岁钱。圣瑜越过这些，看见的却是男孩骨子里的自信，不怕责怪的小脸，还有他身后温和坚定说爱他的父母。她很感伤地笑起来，仿佛就在一瞬间，终于同自己和解。

　　爸妈在楼下催促，三十五岁的圣瑜从窗台望下去，望下去，什么都听不见，所有人都消失。院子里奔跑着的是二十五，十五和五岁的自己。她在小小的身影后面唤：“等我啊。”

　　而时光匆匆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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