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坏者

　　妮薇德认识到那样的失语背后是一件极其可怕之事，也同样意识到更大层面的失语现象时刻在历史中长存，它与现实社会充斥各种纷繁复杂声音的现状遥相对应，却又共同被笼罩在某种神秘力量之下无法得到有效的回应——以前这类诉求大抵由上帝处理，但而今的人们暴露在一片赤裸的实用主义中，尚未共同推出一个新的缓冲地带，于是人人自顾不暇，身陷自危，高呼痛苦和无力。
　　此般眼前的生活人们无从消受，于是只能接受，最多再奉上一句荒诞的言辞。仿佛行至此处，便已抵达历史画卷的尽头，人们早早地为自己当下的历史做出了终结的判定。
　　她久久地趴在客厅沙发前那方低矮的桌子上，想着基里斯蒂安，想着未来的路。或许她根本不应该想这些东西，不必纠结这些，他们依旧能像此前那样一起竭力想办法去做认为应该被做的事情，她可以继续向民众澄清有关实践中的总体理性问题，可以继续坚定想法去维持那条没有过多倾向的中间道路，然后像更早之前埃蕾娜曾对她说的那样，和基里斯蒂安做一对尘世间令人羡慕的灵魂眷侣，不，她甚至不想要人们羡慕，羡慕这个词用在这里甚至能体现出一种隐晦的层级。
　　基里斯蒂安仍像往常般一身疲惫地归来，此时的妮薇德早已支起身，但仍坐在地板上拿了一部《理想国》在细细地读。
　　这是基里斯蒂安所看到的假象，实际上妮薇德的思绪早已不在书中。基里斯蒂安来到她身边坐下，不愿打扰属于两人的宁静。妮薇德突然看向他，这叫刚刚安定坐好的基里斯蒂安感到一丝奇异与局促，于是朝她不自觉笑了笑。
　　妮薇德看着这个笑，瞬间回想起了他们在瑞翁克林的初次相遇，那时他也是这般，带有些许局促，他笑着便是春风依旧，笑着，就像从前。她发现自己的呼吸即刻停滞了，随即竟然几乎要感怀地让泪水夺眶而出。但她立马合上了书，用平静的口吻又将那个老问题重新提出：“基里斯蒂安，人们真的已经走出那个洞穴了吗？”
　　“你能说话了！”基里斯蒂安久违地又听见她的声音，早已顾不上她说了什么东西，虽说夹杂着些可疑的晃动，但惊喜已经足够让他表现出超出寻常的激动，他双手捧起她的脸，仿佛要她将这辈子的话即刻说与他听。而这样近距离的观察也让他明显察觉了她的不对劲，她的内里，一如此前那般深埋难缠的苦痛，而她的神情，却甚至不如往日那般平静。
　　基里斯蒂安回过神来关切地问她：“怎么了？”
　　妮薇德意识到或许她的灵魂底色就有着这样的脆弱，只要基里斯蒂安轻唤她一声，她便会无法遏制地将灵魂交付，她感应到自己再也无法单单凭靠意念抵抗汹涌决堤的眼泪了，于是深深呼了口气，随即轻靠在基里斯蒂安胸前，愈发颤抖地说到：“已经没事了，只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噩梦。”
　　“那一定太糟糕了，能叫你表露出这个样子。”基里斯蒂安对她的回应并非绝对的共情，而是就像了解她这个人一样，承认一项基本的事实，然后在途中不停安抚她那来自身体的失控。
　　就这样过了良久，妮薇德重新找回了平衡，随之又开口打破了宁静，她说到：“基里斯蒂安，我发现如今的现实，就像是火光照亮下的洞穴里的幻影，人们认其为所有的真实，其实不过尚且是刚刚被解除桎梏的人被指着看向真正的实物，却依旧认之前的幻影更为生活的真实与全部。”
　　“总还会往前走的，就算他现在不能直视火光，但也只是需要时间去适应。”
　　“问题正在于此啊，被强拉着从黑暗的洞穴走向外面的阳光，假若剥开那个比喻，天知道它该有多么痛苦。”
　　“妮薇德，真的惧怕过痛苦吗？”基里斯蒂安的反问让妮薇德骤然清醒，她定了定神，紧绷着面部扯出一个轻笑的表情，而后安心应到：“是的，你说得对，基里斯蒂安，妮薇德从未惧怕痛苦。”
　　妮薇徳知道，基里斯蒂安的答语跟她所问的问题有着近乎本质性的差异，她早已深谙这语言的困境，但是，尽管语言未能全数说清，但思维永远会在一片混沌中跳跃求解，这其中便会有这样的时刻：他的语言和她的思维，隔着遥遥误解、断裂、阻碍、失落，却达到了完美的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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