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不独欢

作者:棠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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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当九原上,郁郁望佳城



      出征诏令发往北土各地,边境戒严,人烟断绝。三路大军前后相继,扑向漠北。

      众人跟随皇帝,由晋阳北上,抵达盛乐检阅边镇,再撤回北都大帐督战。

      元颂音留在广陵王府,养了好些天才恢复精神,便没一同随军。康复后由慕舆宁带人护送往北都。

      慕舆宁不惯女红针织,而十分擅长弓箭骑射,又对讲武练兵攻伐城池颇有主意,元颂音看军报,遇到疑惑之处,倒还可以向她请教。两个年轻女孩日日相处,越发亲密。

      北都四方四维,遍布牧场,天暖的日子,慕舆宁带她策马游览,天高地广,雪原皑皑,心中对慕舆知的担忧能暂置脑后。

      这日值守,皇帝召中书令崔熹,尚书令元灵,吏部尚书郎陆明冲前来。

      原来东宫来信,——皇帝离京月余,朝堂众人对勋爵改制、职官课考一事非议不断,太子怕引发哗变,询问是否暂停。

      元澈道:“事还没落实就吵成这样,干脆彻底宣扬出去也好,叫他们瞧瞧我的决心。”

      众人听罢,面面相觑,都不吭声。

      此中因有宗室大臣元灵,崔熹先望他,自然大家也都望过去。

      静默的空气似在等着谁先踏出第一步。

      元灵道:“陛下神思之深远,非臣所及。只是此刻战事未明,贸然宣布,传回国中,恐引猜忌,致使人心惶惶,一时反难成行。”

      皇帝不语。过了片刻,忽道:“倒像是朕怕了他们。”

      说完屋内又是一阵安静。

      元澈脸色不太好看,冷冷问:“崔公自前周出仕,历经两朝,对朝中权贵之事,想来该有些见识。”

      崔熹听罢,只好开口,缓缓道:“臣历经两朝,如今只等躺进墓里的人,在外头,还有人张口就说是新贵。”

      说得元澈不禁笑出声,余下人便似松口气,也都笑起来。

      崔熹又道:“本朝至今,自国子乡学所出生员,点官出仕,已有数年,长此以往,不消陛下插手,自会更替。现臣子非议,若以人力强推,恐反增阻力,徒引非议。”

      元颂音心下一动,难得听崔熹开口谏议,竟有四两拨千斤之力。

      皇帝道:“那就是让朕等着?”

      崔熹又道:“此事不比打仗,一动不如一静。削革权贵和改良官制,本就是两件事。眼下可先动官制,毕竟这仗胜后,北境所辖之地陡然扩大,百姓人数增加,过往治理手腕便显狭隘,于此时整顿官制,利于善后,也师出有名。”

      元颂音边听边点头,不觉对此人心生敬意。

      元灵亦点头附和,道:“崔大人所言极是,此事后,官制清明,陛下亦可腾出手,再议削革爵位之事。”

      皇帝还不肯让步,道:“这么说来,此事五、六年也做不完。”

      陆明冲朝众人道:“只是消息已然走漏,如今朝中议论纷纷,高举轻放并非不妥,可实在窝囊!”

      元灵嘲他道:“御前又容得你这样放肆。”

      皇帝摆摆手,笑道:“陆公说得不差,我亦感觉窝囊惯了。”

      元颂音听完咋舌。

      元澈道:“此事我不预备再议了,革勋爵,变官制,你们即刻拟诏发出吧。”

      众人面面相觑。

      崔熹遂道:“是否提前知会太后一声?”

      元澈并没抬眼,冷笑道:“怎么国玺几时搬去长乐宫了?我竟不知。”

      崔熹心里叹口气,此事撂下,众人又说起军务。慕舆知那路轻骑已然离队,往大漠深处,也不知前途如何。

      待议完,众人沉默离去。女官也告辞回到自己房内。

      闻雀将熏笼烧得极旺,她感到一阵胸闷,还没卸完妆,便命女婢推开窗户。

      凉风吹入,帷幕徐动,似乎闻到天地间刚刚萌发的春天的味道。

      元颂音兀自走到床边,明月皎皎,低垂可掇,她望了许久,低下身子跪拜起来。

      皇天后土,明月繁星,来往诸神,过路鬼怪,信女发愿,祈求应承。务必保佑慕舆知,平安无事,早日归来。

      默念许多遍,方归榻安歇。

      又过两日,她随元悦往云中金陵祭拜。那是迁都前他们祖先的安葬处。

      同行的还有其他宗室和原来代地贵姓的子弟,有些她虽见过几次,却并不熟识。

      官制和爵位变革才行不多时,他们聚在一起,说话间抱怨就来了。

      那日还有元诘的舅舅,贺眷的父亲贺护在场,朝众人满不在乎道:“当年他从南方上来我就知道,又说那边前朝太子领衔文坛,主持编书修文,又感叹那里逸民、僧道皆能行文作诗,倒像十分瞧不上我们。”

      元颂音听到,心中一惊,自己对皇帝百般恭顺,不知外头人说起话来这般放肆。

      另一个宗室叔伯元思代道:“难道这天下是他拿笔打下的么,这点还不如他兄长呢。”

      元颂音心想:“难道这天下是你打下的,还不是靠你祖宗姓元。”

      贺护冷笑一声:“要我说,好就好,不好,大家一拍两散,谁还不是这么过来的!”

      元颂音素闻京洛代人简慢倨傲,看来并不夸张。

      接连几日军报,大军已围歼柔然左贤王,逼近王帐,大战一触即发。

      她心中忐忑。刘慕卿见状,便拉她逛起北都旧皇城全当散心。

      离开行宫往北,人烟逐渐稀少,远远便瞧见成片残破宫室。

      他们走近,只见梁柱腐朽,瓦片零落,雕刻精美的台基上蜷着野狗,园林中蓬勃的树木上栖息群鸦。

      元颂音愕然,叹道:“曾经繁华一时的北地代都,如今竟成这副模样。”

      刘慕卿道:“你还没见过邺城宫,也没见过建康台城呢,这算什么。”

      元颂音道:“那里又不是我家。”

      刘慕卿笑道:“这里便是你家啦?”

      元颂音道:“我本是代人啊。”

      刘慕卿讥笑道:“你家?你祖宗在时,这里只有毡帐土城,别感慨错了。”

      元颂音翻了个白眼,不搭理他。

      两人穿过比人还高的蒿草,继续朝里走,忽见一对楼阙耸立,上头木构层楼,瓦塌了大半边,露出天光,里头木梁腐朽,下面的砖墙零散剥落,露出夯土。

      元颂音拿脚踢了踢落下的瓦当,将它们拨正,只见上头刻着莲花佛陀,也有刻着吉祥话的,无外乎“富贵万岁”、“长寿永贵”、“皇祚永延”之类。

      “这是什么地方?”心中正好奇,瞥见墙下歪靠着晒太阳的老人,身上胡乱披着侍卫的衣服,上面脏污而不堪。

      他听见人声,从衣服里钻出脑袋觑眼打量,见是身着华服的贵人,勉强扎挣起身立了个正形,拜道:“见过贵人。”

      “老人家,你守的这是什么地方?”刘慕卿看了一眼,朝他发问。

      元颂音边听,边着眼往双阙间的栅栏后瞧,只见荒草丛生,树木乱长着,早已盖住进去的路。

      老头踢了一脚地上断裂成好几片的匾额,恭敬道:“此处乃是北都宫城的水泉苑。”

      两人听罢,相视一看,不可置信。

      元颂音瞧了一眼匾额上的字,道:“老伯,前朝大家司马游著过《北都赋》,名满南北,其中所说水泉苑,莫非就是这里?”

      老人一愣,半晌才悠悠答道:“也不知道什么司马司牛的,既是北都,必然只有这么一个水泉苑。”

      她默默点了点头,望着已近坍塌的双阙,念道:“备法驾,理秋御。显文武之壮观,迈良驺之所著。便是此处了。”(左思《三都赋》)

      刘慕卿听罢,又问:“怎地没好生经营?”

      老人摇摇头道:“人都走光了,还要什么经营。”

      两人听他答得坦荡,心里却不知怎么凄凉。

      元颂音又道:“既然荒废到这步田地,怎么还让你守着?”

      老伯咧嘴一笑,道:“之前守这的是我爹。见我一事无成,打仗读书都不中用,便让我替了他的位子。谁知还没几天,宫里的贵人们就都去了南方。先还回来,现在住惯了,再加上改朝换代,哪还有人影。我守一天算一天,等我死了,这里也就无人记得啰。”

      刘慕卿望了元颂音一眼,又问:“你当时怎么不跟着大伙南下?”

      老头道:“我们家,自曹魏时就在这儿了。当初皇帝老儿说要南迁,大家伙都摸不着头脑,也不仅我们家呢,好多大官一开始也不愿走。再后来,真是跑都跑不赢。”

      元颂音笑道:“你此刻再南下,倒也不晚,今上又在修新园子呢。”

      老伯摇摇头,道:“想来这园子和新园子,也没什么区别。等人走了,谁还会记得呢。”说罢,又窝回墙角,点燃一支旱烟,不再搭话。

      元颂音叹道:“此处既已荒芜,干脆开辟给百姓耕种倒好。”

      刘慕卿说:“帝王的园囿,如何开放给一般乡民?”

      “空着也是空着嘛。这一路见的饥民不少,叫人心里不是滋味。”

      刘慕卿淡淡笑道:“想那么多,横竖也饿不到你我头上。”

      两人转身往回走,刚走不多会儿,忽听刘慕卿哎一声,长叹一口气。

      “阿音,你心思活泛,快同我宽解宽解。刚听完老伯的话,我心里怎么这般难受?”

      她无奈笑笑,道:“我也觉得索然无味起来,倒不知怎么宽慰你。”

      刘慕卿唔一声,也不说话,只是边走边加快脚步,叫她摸不着头脑。

      元颂音渐渐落在后头,忙嚷起来:“刘师傅,你倒是慢点!”

      刘慕卿捋捋头发,并不见停,回头道:“仗还没打完,咱们不该这么闲逛。这城里也或者早有柔然、敕勒、高句丽的人混进来,太危险了,不行,我要回去看看他。”

      ——房屋草木都捱不过,更无论人。

      步伐越发加快。

      元颂音跟在后面一头雾水,刘师傅究竟是怎么推理到这一步的,便大叫道:“现下敌人果真已经杀到这了,回去还有什么用,咱们横竖不都是一死?”

      刘慕卿回头道:“那也不是,万一要死,还是死在一起好!”

      元颂音听罢,翻了个白眼,不再多做声,擦擦汗,也加快脚步跟上他。

      甫才回到行宫,忽听人报军情。

      原来慕舆知随凌浩将军为右翼,先是沿柔然惯常放牧地带,将他们往中路赶,与另两路合兵进行围剿。之后趁柔然大军倾巢反攻,慕舆知与凌浩再领几千精兵轻骑,直冲王庭。

      围剿极为顺利,俘获对方牛羊不计其数,萧寔先行押送俘虏牲畜抵达北都。可慕舆知这队,自轻骑出营后,音讯全无。掐指算来,他军中粮草也该用尽了。

      元颂音边听边心惊肉跳的,暗自为他捏把汗。

      又过了两天,东边也来军报。

      高句丽见双方打得你死我活,于此时派骑兵寇边骚扰。因为并不打算占地,这路人马只沿边城军镇烧杀抢掠,走哪打哪,毫无章法,使清河王元宁所率的大军损失惨重。

      皇帝命陈缇召慕舆轨、萧寔前来议事。

      元颂音见状,在旁轻声道:“陛下,此刻咱们已荡清漠北,想来敕勒部落的内附之路,便无阻碍了。”

      元澈听完,望向她道:“脑子转得挺快。”转头又喊陈缇:“将叔孙雁也叫来。”

      元颂音搓了搓手。

      鸿胪寺早筹划过此事,只待皇帝首肯,如今中路打通,又有他们大王子赫合托一旁作保,内附一事,很快便议妥。

      元颂音焦躁稍平,也不再想玩耍之事,每日一心盼军报。

      慕舆宁得信,心中百般不安,叫嚷着要自己去漠北找哥哥。元颂音劝她宽心,可又过了三天,凌浩和慕舆知,竟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大军一队一队归来,带回俘虏和战利品,始终没有他们的消息。

      又过了几天,连最后与他们打过照面、两次出去搜寻他们的人也都回了,细算人马粮草,就算不是战死,也多半是遭遇不测。

      皇帝召慕舆轨,吩咐他只管再派兵往大漠深处寻找下落。

      “他年纪轻轻,亦有封狼居胥的志向。”

      慕舆轨咳嗽两声,道:“小儿自不量力!”

      元颂音见他脸上动怒,吃了一大惊。她本不信世上真有不爱自己孩儿的父母。

      “陛下放心,他素来心高气傲,倘若被俘,定会引刀自刎,而不受人侮辱,倘若是战死的,也对得起家国君父了。”

      元澈道:“此时军前,你是统帅,由你做主拿主意便是。”

      慕舆轨道:“倘若救回,微臣必然好生教训。”

      也许是屋内炭太旺,烧得元颂音浑身直冒汗,心内也火烧火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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