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御山河

作者:皮不笑就个乐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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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五回供词字字藏机锋 暗探句句露端倪


      回前诗
      巧舌织网覆公堂,暗卷横飞破伪装。
      不是齐王不深究,只留后手待风狂。

      翌日,大理寺正堂内寒气森森,案几后并排坐着三位主审——齐王居中,朱启建与钱为业分坐两侧,皆是面色沉凝。堂下两侧站满了持械衙役,气氛肃穆得连呼吸都透着滞重。齐王拿起案上的卷宗轻轻一叩,沉声道:“传张翠喜。”

      片刻后,帘幕轻掀,张翠喜缓步走入堂中。她依旧是一身素净衣裙,未施粉黛的脸上不见半分慌乱,唯有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走到堂中,她依着规矩缓缓跪拜,动作从容不迫,没有寻常女子的瑟缩。

      “起来吧。”齐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今日问你之事,需如实作答,半句虚言,休怪律法无情。”

      张翠喜缓缓起身,垂眸而立,声音轻柔却清晰:“奴家晓得,定当知无不言。”

      齐王目光落在她身上,缓缓开口:“你与桂宁侯是如何相识的?他待你如何?”

      张翠喜抬眸略作思索,随即垂眸答道:“奴家与桂宁侯相识于暖乐楼。彼时侯爷偶至楼中听曲,奴家忝为乐伎,不过是依着规矩弹唱侍奉,并无特殊交情。侯爷待奴家,亦只是寻常宾客对乐伎的礼数,未曾有过逾矩之举,更无格外厚待之处。”她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旧事,既不刻意攀附,也不刻意疏远。

      齐王微微颔首,又问:“那你又是如何结交杜之贵的?他为何会斥资三万两为你赎身?”

      这话一出,堂下的衙役们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连钱为业的手指都微微动了动。张翠喜却依旧镇定,她轻轻福了福身,道:“杜大人初识奴家,也是在暖乐楼。他说欣赏奴家的曲艺,不忍奴家困于风月场中,便提出为奴家赎身。至于那三万两,奴家虽知晓数额巨大,却也只是杜大人一片怜惜之意,奴家未曾主动求过,也不知他为何愿出这般重金。想来,许是杜大人素来仁善,见不得女子受困吧。”

      她的话滴水不漏,将所有关联都推给了“听曲”“怜惜”这些模糊的由头,既承认了相识与赎身之事,又巧妙地避开了任何涉及权贵勾结、利益交换的痕迹。语气里那份恰到好处的谦卑与懵懂,让人挑不出半分错处,仿佛她真的只是个被动接受命运安排的弱女子,对背后的暗流涌动一无所知。

      齐王盯着她看了片刻,见她始终垂眸敛目,神色坦然,一时竟也无从追问。齐王目光扫过两侧,沉声道:“二位大人可有要问的?”

      钱为业闻言,悄悄松了口气——方才张翠喜那番说辞虽看似无懈可击,却总让他觉得藏着猫腻,此刻正好借问话探探底细。他身子微微前倾,指尖叩了叩案面,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温和:“张翠喜,老夫再问你,杜之贵为你赎身后,可有对你提过什么要求?或是让你做过什么事?”

      张翠喜垂眸思忖片刻,轻声答道:“杜大人赎身之后,只说让奴家安心休养,不必再操持乐伎生计。他偶尔会来探望,也只是闲谈几句曲艺,从未提过任何要求,更未曾让奴家做过什么不合规矩的事。”她话音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倒是奴家过意不去,曾想为杜大人弹曲解闷,他却说不必拘礼,让奴家自在便好。”

      钱为业眉头微蹙,又追问道:“那你与桂宁侯在暖乐楼相识后,他可有私下约见过你?或是托人给你带过什么东西?”

      “不曾有过。”张翠喜答得干脆,却又留了几分余地,“侯爷虽偶尔去暖乐楼,但多是与同僚一同,听曲之后便离去,从未私下约见。至于带东西,更是没有——奴家不过是个乐伎,怎敢劳烦侯爷这般费心。”

      钱为业眯起眼睛,语气陡然沉了些:“你这话当真?要知道,此刻说谎,可不是闹着玩的!”

      张翠喜抬起头,眼底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却依旧从容:“奴家不敢欺瞒大人。侯爷身份尊贵,奴家深知自己的斤两,怎敢攀附?若是真有私下往来,此刻也不敢隐瞒——毕竟律法在前,奴家岂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她的话依旧滴水不漏,既回应了问题,又借着“身份悬殊”“不敢攀附”的由头堵住了后续追问的可能。钱为业接连问了几句,从赎身后的行踪到与桂宁侯的交集,张翠喜始终应对得从容不迫,语气或谦卑或委屈,却偏偏不露出半点破绽,仿佛真的只是个置身事外的局中人。

      钱为业心中暗恼,却也不得不承认,这女子的心思之缜密,口舌之伶俐,远超寻常风月场中人。他看向齐王,轻轻摇了摇头——再问下去,恐怕也问不出什么名堂。朱启建手指摩挲着案上的惊堂木,目光落在张翠喜身上,语气听似平和,实则藏着为桂宁侯开脱的心思:“张翠喜,老夫问你,你在城阳郡暖乐楼时,曲艺也算有名,若真有人疼惜,为何偏偏是杜之贵出面为你赎身?城阳郡本地难道就没有愿帮你脱离风月场的人?”

      这话看似在追问赎身人的选择,实则在暗示:杜之贵是“偶然”出手,而非与桂宁侯有勾结,毕竟若本地有人愿帮,反倒能坐实桂宁侯“未插手”的清白。

      张翠喜瞬间领会到话外之音,垂眸时眼底闪过一丝清明,随即换上怅然神色:“大人有所不知,城阳郡虽有听曲的常客夸过奴家,但多是些寻常商户或读书人,哪有三万两重金为一介乐伎赎身的魄力?再者,暖乐楼楼主待奴家不算苛刻,奴家也从未主动求过赎身,只当会在楼里了此残生。”

      她抬眸时,眼底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茫然:“至于杜大人,他当时恰在城阳郡公干,偶然到暖乐楼听曲,说怜我身世可怜,便提出赎身。奴家至今也觉得意外,许是杜大人本就仁善,见不得女子受困吧,奴家实在不知他为何会对我这般费心。”

      这番话既回应了“为何是杜之贵”的疑问,又将赎身归为“偶然怜惜”,顺着朱启建的话头弱化了与桂宁侯的关联,依旧保持着“懵懂不知情”的姿态,让人挑不出破绽。

      朱启建暗暗点头,面上仍端着公正神色:“如此说来,你与桂宁侯在城阳郡的交集,当真只是‘听曲’这般寻常?”

      “确是寻常。”张翠喜垂眸应道,声音轻柔却笃定,“奴家身份低微,能得侯爷赏脸听曲已是万幸,怎敢有半分攀附之心,更谈不上什么特殊纠葛。”

      齐王面色沉如水,目光扫过张翠喜,语气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张翠喜,今日你所言,可要句句属实。若有半分掺假,他日定罪,可不是寻常责罚能了结的。”

      他转头看向堂下记录的书吏,沉声问道:“来人,她的供词都记录在案了吗?”

      书吏连忙起身躬身,双手捧着记录册回道:“回王爷,已一字一句记录在案。”

      “既如此,”齐王点头,指了指书吏手中的册子,“让她画押吧。”

      张翠喜闻言,神色依旧平静,没有半分迟疑。书吏上前,将记录册与沾了朱砂的笔递到她面前。她接过笔,指尖虽轻轻一顿,却很快便在供词末尾落下了自己的名字,再蘸了朱砂,稳稳地按上了指印。整个过程从容不迫,仿佛方才所言句句皆是实情,并无半分心虚。

      画押完毕,书吏收回册子呈给齐王。齐王翻看了两页,目光再次落在张翠喜身上,淡淡道:“你先下去候着,后续若有需要,再传你前来。”

      “传周启元。”齐王的声音在正堂中响起,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威严。

      片刻后,一个身着青色长衫的中年男子被带了上来,正是杜之贵的师爷周启元。他身形微胖,面色略显苍白,走到堂中便忙不迭地跪伏在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草民周启元,叩见王爷,叩见二位大人。”

      “起来吧。”齐王淡淡开口,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你是杜之贵的师爷,随他在城阳郡待了三年,对他在郡中的所作所为,应当一清二楚。”

      周启元缓缓起身,垂手而立,不敢与齐王对视,只低着头回道:“草民……草民只是杜大人的师爷,平日里多是处理些文书往来,郡中政务,皆是杜大人亲自决断。”

      “亲自决断?”齐王挑了挑眉,语气里带着一丝意味深长,“那他在城阳郡大兴土木、盘剥商户,甚至暗中勾结地方乡绅之事,你也毫不知情?”

      这话一出,周启元身子微微一僵,随即连忙摇头:“王爷明鉴!杜大人在城阳郡三年,一心为民,兴修水利、减免赋税,百姓们都看在眼里。所谓盘剥商户、勾结乡绅,皆是无稽之谈,定是有人恶意中伤大人!”

      齐王不置可否,又问:“那杜之贵为张翠喜赎身,花费三万两重金,这笔钱从何而来?你作为师爷,管着他的账目,总该知道吧?”

      周启元额头渗出细汗,却依旧强作镇定:“回王爷,那三万两并非官银,而是杜大人的私产。大人素来仁善,见张翠喜身世可怜,一时怜惜,便出手相助,这也是人之常情。”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草民虽管账目,但大人的私产往来,草民不便过多干涉,只知这笔钱来路正当,绝非不义之财。”

      周启元的回答看似恭顺,却处处为杜之贵开脱,将所有质疑都推给“不知情”“私产”“恶意中伤”,既不正面顶撞,也不露出半分破绽,显然是早有准备。

      齐王盯着他看了片刻,见他虽神色紧张,却始终不肯松口,便转头看向钱为业与朱启建:“二位大人,还有要问的吗?”

      钱为业猛地一拍案几,震得案上的卷宗都颤了颤,目光如刀般剜向周启元:“周启元!你少在这儿巧言令色!本尚书问你,杜之贵在城阳郡修的那座‘惠民桥’,账面上报的是五万两白银,可实际石料、工匠的工钱加起来,撑死了三万两,剩下的两万两去哪了?!”

      周启元心头一紧,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脸上却依旧强装镇定:“大人明鉴!那两万两并非克扣,而是用于桥边的护堤加固与后续维护。城阳郡雨季多水患,杜大人深谋远虑,怕桥体不稳,特意多留了款项以备不时之需,账本上都有明细记录,草民可以随时呈上来。”

      “明细?”钱为业冷笑一声,从袖中抽出一本薄册,狠狠摔在周启元面前,“这是本尚书让人从城阳郡府库抄来的流水账!上面只记了桥体修建的三万两支出,护堤加固的款项在哪?!你所谓的‘明细’,难道是藏在你自己的袖筒里?!”

      周启元脸色瞬间白了几分,却仍不肯松口,弯腰捡起薄册快速翻了几页,随即抬头道:“大人有所不知,护堤的款项是从郡里的预备金中支出的,并未计入桥体修建的账目,所以这本流水账上没有记录。草民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甘受律法处置!”

      钱为业眯起眼睛,语气更沉:“预备金?城阳郡去年大旱,朝廷下拨的赈灾预备金本就紧张,杜之贵却敢挪用这笔钱‘护堤’?那本尚书再问你,去年冬天城阳郡的赈灾粮,为何迟了半个月才发放到百姓手中?!”

      这话戳中了要害,周启元的额头瞬间渗出冷汗,声音也带上了一丝颤抖:“那……那是因为雪大路滑,粮车受阻,并非杜大人有意拖延!大人可以去问当时负责运粮的差役,草民所言绝无半分虚假!”

      他嘴上虽硬,可那慌乱的眼神和不自觉发颤的声音,早已暴露了心虚。钱为业步步紧逼,每一句都戳在关键处,而周启元则像在刀尖上跳舞,每一次回应都拼尽全力周旋,却始终不敢露出半分破绽——他心里清楚,一旦松口,不仅杜之贵性命难保,他自己也难逃干系。

      钱为业盯着齐王的侧脸,心头疑窦丛生:方才审张翠喜,齐王明明能揪着“三万两赎身银来源”深问,却在她答完“杜大人仁善”后便收了话;如今审周启元,眼看自己已逼得对方冷汗直流,齐王又只是静静旁观,半句深挖的话都没有。这“点到即止”的态度,实在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待周启元强撑着说完“雪大路滑”的辩解,齐王终于开口,转头看向朱启建:“朱大人,你有什么看法?”

      朱启建与钱为业对视一眼,瞬间领会了他的意思——二人本就同属一党,都想揪出杜之贵背后的猫腻。他清了清嗓子,目光如炬地盯着周启元,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周师爷,你别在这儿揣着明白装糊涂!本大人问你,杜之贵挪用城阳郡预备金的事,你敢说你毫不知情?还有那三万两赎身银,杜之贵一个四品官员,俸禄微薄,哪来的这么多私产?!”

      他顿了顿,特意加重了语气:“你如今老实交代,尚可算‘胁从’,从轻发落。但若执意替杜之贵遮掩,等我们查出水落石出,你便是同谋,到时候可就悔之晚矣!”

      这番话看似是劝降,实则是在敲山震虎——既点出了周启元“知情不报”的要害,又暗示他若不招供,必将难逃罪责。周启元脸色瞬间惨白,嘴唇嗫嚅着,却依旧不敢松口——他知道,一旦招供,杜之贵倒台,他自己也没有好下场。

      钱为业在一旁暗暗点头,朱启建这番话,总算说到了点子上,既符合二人一党的立场,又能进一步施压。齐王抬手轻轻敲了敲案面,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赞同,目光扫过钱为业与朱启建:“二位大人,稍安勿躁。周启元既是杜之贵的师爷,为自家大人辩解本是情理之中,你们这般咄咄逼人,反倒落了‘强逼供词’的口实,传出去倒显得我们审理不公。”

      这话一出,钱为业与朱启建皆是一怔,随即心头暗恼——齐王这分明是在为周启元解围!可碍于齐王主审的身份,又不好当面反驳,只能恨恨地闭了嘴。

      周启元悬着的心瞬间落了大半,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他定了定神,对着三人深深一揖,语气诚恳又带着几分委屈:“王爷明鉴!二位大人的顾虑,草民明白,可草民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分虚言。杜大人在城阳郡三年,虽偶有行事仓促之处,却绝非贪官污吏;那三万两赎身银,确是大人私产,草民虽不知具体来路,却敢以性命担保绝非不义之财。”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草民身为师爷,自当为大人分辩,但若真有不法之事,草民也断不敢隐瞒。只是如今尚无实证,便要草民认下莫须有的罪名,草民实在不甘!还望王爷与二位大人明察,还草民与杜大人一个清白。”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感激齐王的“公道话”,又再次坚称自己无辜,同时还暗指钱、朱二人“无实证便定罪”,端的是一碗水端平的姿态,让人挑不出半分错处。

      齐王微微颔首,似乎对这个回答颇为满意,转头对钱、朱二人道:“二位大人,看来今日从周启元口中也问不出更多东西了。不如先将他带下去,明日再审桂宁侯?”

      齐王目光落在周启元身上,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方才所言,可要句句属实?若有半句掺假,他日翻案,休怪律法无情。”

      他转头看向堂下书吏:“记录在案了吗?”

      书吏连忙躬身回话:“回王爷,已一字不差记录完毕。”

      “既如此,”齐王点头,“让他签字画押吧。”

      周启元虽仍有几分紧张,却因方才齐王的维护,此刻多了些底气。他接过书吏递来的笔与供词,稳稳签下自己的名字,又蘸了朱砂按上指印,动作虽快,却难掩指尖的一丝颤抖。

      书吏收回供词呈给齐王,齐王草草翻看一眼,便放在案上,随即沉声道:“二位大人,今日审完周启元,接下来该审主犯了。传杜之贵。”

      话音刚落,衙役们便齐声应和,堂外很快传来锁链拖地的声响,片刻后,身着囚服、面色憔悴却依旧强撑着体面的杜之贵,被押着走进了正堂。他虽镣铐在身,脊背却挺得笔直,只是眼底藏着难掩的疲惫。

      齐王见他这副模样,淡淡开口:“杜之贵,你虽被传审,却尚未定罪,仍有官身在。今日只是问话,不必带着这枷锁。”说罢,对衙役抬了抬下巴,“来人,为杜刺史去掉镣铐,再搬把座椅来。”

      衙役们不敢怠慢,连忙上前解开锁链,又搬来一把椅子放在堂中。杜之贵对着齐王拱手行了一礼,语气带着几分感激:“谢王爷体恤。”说罢,在椅上坐下,身姿依旧端正,只是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袖口,显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齐王目光落在他身上,语气平和却带着分量:“杜刺史,你在城阳郡任职三年,郡中之事,你且一一说来。不必害怕,只要如实交代,把事情说清楚,自然不会有你的事。”

      杜之贵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开口,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恳切:“王爷明鉴,臣在城阳郡三年,日夜忧心郡中民生。刚到任时,郡内水利失修,雨季常闹水患,臣当即上书朝廷,申请款项修堤筑坝,耗时半年终将水患平息,百姓们还特意为臣立了‘德政碑’;去年大旱,臣又亲自带人四处寻水,开仓放粮,虽未能尽善尽美,却也保得郡中百姓无一人饿死。”

      他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又道:“至于坊间传言臣盘剥商户、勾结乡绅,实属子虚乌有。臣不过是整顿了郡内的商税,让那些偷税漏税的商户按律缴纳,却被人怀恨在心,恶意中伤。臣自问三年来,无愧于朝廷,无愧于百姓,还望王爷明察。”

      这番话将他干的坏事全说成了“德政”,避重就轻,颠倒黑白。堂下的钱为业听得青筋直跳,刚想开口反驳,却被齐王投来的一个眼神制止了。

      齐王端坐在案后,手指轻轻叩着桌面,脸上无波无澜,既不打断杜之贵的话,也不表露半分情绪,只是静静地听着,仿佛在听一件无关紧要的寻常事。直到杜之贵说完,垂眸等待回应时,他才缓缓开口:“哦?听杜刺史这般说,倒是本王错怪你了?”

      钱为业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心头那股疑惑像团乱麻,缠得他胸闷。明明是齐王牵头要查桂宁侯与杜之贵,可审案时偏又处处留有余地,问话点到即止,这态度实在蹊跷。他压下心头的焦躁,见杜之贵还在那粉饰太平,终于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几分锐利:

      “杜之贵!你少在这儿往自己脸上贴金!本尚书问你,你在城阳三年,当真如你所说那般清正?”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案上的卷宗,一字一句道,“你且说清楚,张翠喜那三万两赎身银,到底是你的什么‘私产’?你一个四品刺史,俸禄加上朝廷的养廉银,一年撑死不过千两,三年不吃不喝也攒不够三万两!这钱的来路,你给本尚书说个明白!”

      这话戳中了要害,杜之贵脸上的从容瞬间淡了几分,却依旧强撑着镇定,拱手道:“大人有所不知,那三万两并非臣一年半载攒下的,而是臣祖上留下的些许薄产,加上平日里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臣怜张翠喜身世可怜,一时心软才出手相助,绝非不义之财。”

      “祖上薄产?”钱为业冷笑一声,“本尚书早已派人查过你杜家的家底,你祖父不过是个寻常秀才,父亲也只是个小吏,哪来的‘薄产’能让你一次性拿出三万两?!你分明是在撒谎!”

      杜之贵脸色微变,却仍不肯松口:“大人明鉴,臣祖上确有一些田产铺子,只是平日里未曾声张,故而大人查不到。臣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甘受律法处置!”

      他嘴上虽硬,可眼神里的慌乱却瞒不过人。钱为业还想再追问,却见齐王又抬了抬手,那动作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钱为业心头一沉,只得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暗忖这齐王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钱为业的话掷地有声,句句都扣在“三万两赎身银”的要害上,目光如炬地盯着杜之贵,仿佛非要问出个水落石出不可。他心里却跟明镜似的——当年杜之贵派人送到府里的那两箱东西,沉甸甸的,开箱时晃眼的光至今还在眼前晃。要是杜之贵这关守不住,顺着藤摸瓜查到自己头上,那可就万劫不复了。

      所以这话听着是逼问,实则每个字都藏着暗示。他特意加重了“说清楚”三个字,眼神却飞快地扫过杜之贵,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警示。

      杜之贵后背一僵,随即就品出了那话里的门道。他喉结滚了滚,连忙顺着话头往下接:“大人息怒!臣并非有意遮掩,只是这银钱来路牵扯祖上遗留的田产铺子,平日里由族人打理,臣也是去年清点时才知晓详情。若非实在怜恤张翠喜处境,臣也不会轻易动这笔老本。大人若不信,可传杜氏族老前来对质!”

      钱为业心里悄悄松了口气,面上却依旧紧绷着,冷哼一声:“既如此,本尚书便派人去传!若族老所言有半分不符,或根本传不来人,你可就别想再狡辩!”

      他这话看似把路堵死了,实则给了杜之贵一个明确的方向——赶紧找族老来圆谎。一旁的朱启建端坐着,手指轻轻叩着案面,没说话,眼底却闪过一丝了然。

      齐王目光转向朱启建,语气平淡无波:“朱大人,你有什么好说的?”

      朱启建抬眸,与齐王的目光短暂交汇,随即垂眸拱手道:“在下并无其他要问的。”他心里清楚,钱为业已经把该铺垫的都铺垫好了,自己再多说反而画蛇添足,不如静观其变。

      齐王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头看向书吏:“记录在案了吗?”

      “回王爷,已全部记录完毕。”书吏连忙躬身回话。

      “既如此,”齐王指了指案上的供词,“让杜刺史签字画押吧。”

      杜之贵起身,接过笔时指尖虽仍有一丝微颤,却比之前镇定了不少。他稳稳签下自己的名字,又蘸了朱砂按上指印,动作一气呵成。

      齐王看着他递回的供词,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轻忽的分量:“杜大人,你今日所言,可要句句属实。若日后查出来有半分掺假,律法面前,可不会讲什么情面。”

      杜之贵躬身行礼,语气恭敬:“臣知晓,臣所言句句发自肺腑,绝无半分虚言,还望王爷明察。”

      齐王将供词轻轻一合,淡淡道:“今日就审到这儿,退堂吧,过几日再审。”说罢,便起身离了主位。

      钱为业与朱启建对视一眼,皆满脸茫然。待齐王走后,钱为业率先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疑惑:“朱大人,你有何看法?今日齐王这审案,未免太蹊跷了吧?”

      朱启建眉头紧锁,沉吟道:“确实古怪。审张翠喜,他点到即止;审周启元,又拦着你我追问;到了杜之贵这儿,更是听了番辩解便让签字画押,连半句深究的话都没有。”他顿了顿,又道,“可你看他方才对杜之贵说的话,‘律法面前不讲情面’,又不像是要徇私的样子。”

      钱为业摸了摸下巴,心头的疑云更重:“是啊,最怪的是杜之贵、张翠喜、周启元三人的供词,看似都圆得过去,可凑到一起,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像是……像是早就串通好了似的。”他看向朱启建,“朱大人,你说齐王这是故意放他们一马,还是另有打算?我这心里实在没底。”

      朱启建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不确定:“不好说。齐王心思深沉,素来让人猜不透。或许他是想先稳住这三人,再从长计议?也或许……”他话没说完,却也没再往下说——毕竟涉及齐王,多猜无益。

      钱为业叹了口气:“罢了,不管他打什么主意,咱们且等着便是。只是这几日,得盯紧些,别让那三人再闹出什么幺蛾子。”

      钱为业带着满肚子疑惑走出大理寺正堂,仰头叹了口气,对身旁的随从沉声道:“去桂宁侯府。”

      车马一路疾驰,不多时便到了桂宁侯府门前。钱为业翻身下车,抬手敲了敲府门。小厮从门缝里探出头,见是吏部尚书,吓得连忙开门,躬身道:“钱大人,您怎么来了?快请进!”

      钱为业不说话,径直往里走,脚步匆匆,直奔桂宁侯的卧房。

      卧房内,桂宁侯正靠在榻上,手里捏着一串佛珠,神色略显焦躁。听闻脚步声,抬头一见是钱为业,眼睛顿时亮了,连忙坐起身,语气急切:“为业?你可算来了!今日大理寺审得如何?杜之贵那小子没出什么岔子吧?”

      钱为业在榻边坐下,眉头紧锁,语气里带着几分凝重:“侯爷,今日审案,透着古怪。”他顿了顿,把今日大理寺的情形一五一十道来,“审张翠喜,齐王点到即止,没揪着三万两赎身银深问;审周启元,我刚逼得他快撑不住了,齐王又拦着不让追问,还说我们咄咄逼人;到了杜之贵这儿,他只说了番颠倒黑白的辩解,齐王便让他签字画押,最后只撂下一句‘过几日再审’,就退堂了。”

      他看向桂宁侯,满脸困惑:“侯爷,您说齐王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按说他是冲着咱们来的,可今日这审案,倒像是在走个过场,可又不像全然要徇私……”

      桂宁侯在卧房里来回踱步,锦靴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他猛地停下脚步,脸色凝重地看向钱为业:“不好!尚书大人,你这是身在其中不明其理啊!”

      钱为业一愣,连忙追问:“侯爷何出此言?”

      “齐王这么问,看似点到即止,实则藏着深意!”桂宁侯的声音压得极低,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你想啊,杜之贵是我的人,他在城阳做的那些事,哪一件不沾着我的影子?倘若齐王真要揪着三万两赎身银、盘剥商户的事深问下去,杜之贵扛不住招了,顺着藤摸瓜查到我头上是小事,一旦牵扯出朝中其他与我交好的官员……”

      他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后怕:“到时候,朝堂之上必然掀起轩然大波,党派之争一触即发,我大周朝堂顷刻间就会风雨飘摇!齐王何等精明,他岂会看不到这一点?”

      钱为业心头一震,瞬间明白了过来:“您的意思是,齐王不是不想深问,而是故意借着张翠喜、周启元他们的供词,旁敲侧击,实则是在盯着我们?”

      “正是!”桂宁侯重重点头,“他今日不深问,是在给我们留余地,也是在试探我们的反应。那些供词看似圆得过去,可字字句句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一旦我们有半点异动,他便能立刻抓住把柄,直击要害!”

      钱为业连连惊呼,手掌在大腿上狠狠一拍:“对啊!怪不得齐王每次都要问‘所言可要句句属实’,还要反复强调‘律法不容掺假’,最后必定让签字画押!这些本是公堂寻常话,可从他嘴里说出来,我总觉得透着股说不出的古怪,现在经侯爷一点拨,真是恍然大悟!”

      他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眼神里满是惊觉:“他哪里是真要什么供词?哪里是在意他们说的掺不掺假?那些签字画押的供词,根本不是用来定杜之贵他们的罪,而是用来套我们的!只要日后我们有半点风吹草动,他随时能拿着这些‘属实’的供词,反咬我们一口,说我们串供包庇,到时候我们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桂宁侯深吸一口气,缓缓调整着气息,脸上的焦躁渐渐褪去,神色缓和了不少。他看向钱为业,沉声道:“吏部尚书大人,齐王这步棋走得深,我们不得不加十二分小心。但小心归小心,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被动挨打。”

      他话锋一转,眼神里闪过一丝锐利:“得反击。你去查查,齐王在朝堂上就真的毫无破绽?他有没有什么把柄,是我们可以利用的?”

      钱为业闻言,眉头皱得更紧,苦笑道:“侯爷,这恐怕不易。齐王向来在朝中无党无派,独来独往,从不与人结怨,也不贪财好色。更重要的是,他这人极其爱惜自己的名声,行事滴水不漏,想抓他的把柄,难啊!”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我们总不能……真的捏造些罪名安在他头上吧?齐王深得圣宠与仕林之心,一旦弄巧成拙,我们可就万劫不复了。”

      桂宁侯心头一紧,伸手端过桌上的茶碗,指尖微微用力,沉声道:“这件事,你必须万分上心,半点马虎不得。”说罢,他揭开茶碗盖,轻轻抿了一口,目光却依旧凝着,显然还在琢磨对策。

      钱为业见状,知道桂宁侯需要单独思忖,便起身拱手,作了个告辞的姿势:“侯爷,在下告辞了,家中还有些琐事需处理。”

      桂宁侯头也没抬,只摆了摆手。钱为业转身快步走出侯府,一上马车便催促道:“快,回家!”

      车马疾驰至钱府门前,钱为业翻身下车,阔步迈向正院。刚走到大院门口,就听见几个小厮正聚在墙角私语,声音压得很低,却还是有几句断断续续飘进他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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