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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5 章
突如其来的高热像火焰包裹了宣卿的身体,偶尔又像被困在冰窟一样寒冷。她躺在床上艰难地喘息着,浑身上下隐隐作痛,光怪陆离的噩梦纠缠不休,远比高原症那次要痛苦得多。
仿佛在无边的黑暗中行走,前后望去,一个人、一点光亮都没有,这是她最怕的孤独。
所以当她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时,就不管不顾地想要冲上去抓住。
可是抓空了,连试了好几次都一样,那人影永远和她隔着一段距离,朦胧地对着她笑,明明看不清脸,她就是能认出来。
是母后,她又梦到母后了。
宣卿累极了,跪坐在地上,怔怔地朝母后伸出手:“这次也要赶我走吗?”
没有回应,母后还是笑着没有拉她,但抬起手向她身后指了指。接着母后的轮廓越来越透明,慢慢消失不见了。
“别走!”宣卿喊着,她想扑上去,却动不了。
她回头看,自己的手腕被一只有力的大手钳住了,那只手很强硬,不许她挣脱。
有声音穿透了黑暗的梦境,清楚地落在她耳边。
“我会陪着你。”
宣卿很努力地睁开眼,仍然是极度晕眩,视线模糊了很久,才勉强看清。
似乎见她醒了,敖敦凑得很近,近到能看到他下颌上冒出了细小的胡茬,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坐在床边,一手握着她的手,另一手在她身侧的被子上摊开一本医书。
我会陪着你...
宣卿突然想起来了,在她刚到北陆草原时,那令人窒息的高原症,加上躺在异国他乡的移动的马车上,她紧张,她说害怕孤单。
而让她安稳入睡的就是敖敦,因为他那时也拉着她的手说了同样的话,只是宣卿太难受了没有听清。
原来母后指的方向是他。这算什么,认女婿么?
“都不好看了...”宣卿缓缓抬起手,摸了摸敖敦的侧脸和下颌。
“过几天就剃掉。”敖敦轻轻地说,声音有些沙哑,他看上去有些疲惫,眼下黑黑的,但还是按住宣卿的手,用脸蹭了蹭她的手心,像源于本能的动作。
宣卿看着他这副模样突然扯着嘴角笑了。
“笑什么?烧傻了?”敖敦握得更紧了。
宣卿摇了摇头,“醒来看到你,我心里高兴。”
她的声音虚弱飘忽,敖敦还以为是梦呓,但他暗沉的眸子还是亮了亮,“哪里难受?我让他们去给你端药。”
“头疼...喉咙疼...哪里都疼...”宣卿稍微试着动了动身体,“但是不想喝药,也不要你走。”
“我不走,但是药得喝。”敖敦果真没松开她,只是微微侧头,朝门外吩咐了一句,“公主的药。”
门外守着的人显然是一直留意屋里的动静,立刻应了一声,脚步声渐渐远去。
敖敦把书放在床头柜子上,搂住宣卿的肩膀,扶她坐起来靠在靠枕上,再为她披上件衣服。
“我感觉我真没用...”宣卿突然说,还带着沉重的鼻音,“不会医病就算了...自己还...”
“胡言乱语。”敖敦立刻出声打断她,但语气轻轻的,“要是没有你,就没有这座药庭。没有你贫者少付或不付的规矩,现在那些人就没有容身之所。他们可能会病死、冻死、被烧死,但不会躺在温暖的床上等待救治,连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公主忘了么?自己的陪嫁钱就没几分花在自己身上。这比开一百个方子都重要。”
来自敖敦直白的肯定,而且还是这么一大段!感觉还挺难得的,宣卿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会喝药。”
门外传来叩击声,陆元君蒙着面巾端了碗药进来,在看到宣卿时脸上浮现出喜色:“公主醒了?公主病了两天...可把我担心坏了!这药是大巫医根据之前略有好转的那些病例调整的新方子,呃...世子喂吧,我还有事我先出去了。”
太有眼力见了。陆元君把药搁在床头柜子上,二话不说就出去拉上了门。
“大巫医?”宣卿问。
敖敦端起药抿了一口试温度,才用勺子喂到宣卿嘴边,看他没什么表情,宣卿还以为这药不苦,大大方方地就喝下去了,结果整个脸苦得皱皱巴巴的。
“丁太医也被传染了,现在药庭主要靠勃日帖。”敖敦也不含糊,一勺接一勺地喂,看她还算有活力,心里踏实不少。
“真奇怪...我和丁太医蒙了面巾都没用,你和勃日帖又不蒙面巾又不喝药,怎么一点事都没...咳咳...”宣卿一次说了太多话,加上药苦,不由得咳嗽起来。
药被放到一边,敖敦一下一下帮她拍着背,若有所思。
他的身体好,三九寒天穿单衣跑来跑去也没事,不会被传染并不稀奇,可勃日帖和穆伦泰,一个老头一个小孩,从来没有蒙过面巾,药材也都省给病人喝了,却没被传染,连经常出入重症隔离区、接触各种病人物品的阿勒坦也没事。
待宣卿平复了些,敖敦又喂她喝下了剩下的药,扶她躺下,掖好了被子。
但是宣卿非要伸出一只手拉他,表情倔强地说什么也不肯放。
“好了,睡吧。”敖敦就真的这样,一边紧紧握着她的手,一边就着床头的油灯,眉头紧锁地翻阅着那些来自南盛的医书典籍,宽厚的肩膀看上去格外可靠。
宣卿的病况反复无常,时好时坏。高烧时痛苦不堪,退烧后又能恢复些精力和他说话。
敖敦几乎不眠不休,他不仅要处理药庭日益繁杂的事务、合理分配药材和食物,需要每日接收外面关于王城其他区域疫情的报告并做出指示,还得时刻关注宣卿的身体状况。
但敖敦守着她的时间远多于其他,他会把所有书籍搬到床边来看,在她高烧时用冰凉的湿布小心翼翼地为她擦拭额头和脖颈。在她稍微清醒时,有点强迫地喂她喝下温水和药。他能不走就不走,只是非常有分寸地把擦身之类的事拜托给了陆元君。
或许敖敦本身就像一味药,宣卿的病竟然慢慢好转起来,当她自己坐起身吃勃日帖拿来的点心的时候,从外面回来的敖敦愣在门口。
“皇宫里长大的是不一样啊,身体比普通人好!”勃日帖手里也拿了块茯苓糕,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
“怎么可能,你给公主吃了什么?”敖敦走过来摸宣卿的额头和手心,虽然人看上去还是虚弱,但比起之前真的恢复了不少。
“这个咯。”勃日帖指了指茯苓糕,“穆伦泰不是吃过么?想着病了的丫头嘴馋,我们试着做来的,反正茯苓很多。”
“大巫医,你比大萨满人好多了!”宣卿说得仍然很轻,但是语气上轻松很多。
“病了肯服软了?这个嘴甜的...”
“不是这个。”敖敦拿起茯苓糕摇了摇头,“别的呢?”
“那就是药了,哪有别的?”勃日帖摊了摊手。
“把公主喝过的所有药方都拿来给我过目。”敖敦像突然来了精神,“还有之前那些病人记录。”
“那哪里看的完?”勃日帖努了努嘴。
“我看的完。”敖敦说。
很快陆元君就把他要的东西拿来了,密密麻麻堆了一大堆,敖敦索性把桌子挪来了床边,坐在地上拿近油灯开始翻阅。
宣卿想来帮忙,反而被他一脸严肃地按在床上睡觉。
有句话叫天无绝人之路,这样的忙碌下,转机还真的被这个从不精通医术的世子抓住了。
拜过往经历所赐,敖敦的思维本来就敏锐,所以在翻阅大量病人用药及后续病况记录时,他把几乎所有病情出现略微好转的记录与病情没有好转甚至恶化的记录对比,就发现前者曾经服下了一种用来退热、补充体力的辅助汤药。
巧的是,药庭因为珍稀药材有限,辅助汤药里加入的都是北陆比较常见甚至普通的药材,那些重症病人却因为急需救治,反而吃的都是专门治病的好药。
此外宣卿的记录上也没有,因为陆元君给她服的都是上等的药材。
敖敦又一夜没睡,黑着个眼圈,在一大清早就找来了勃日帖。
“你总往这儿跑,你有偷偷给公主喝过这种辅助汤药么?”敖敦看了眼还熟睡的宣卿,压低声音,用手指敲了敲桌上被他单独抄写下来的药方。
“没有。”勃日帖摇摇头,又有些心虚地说,“但是...穆伦泰说世子妃是南盛人,喜欢喝茶,我想着这病中嘴里没味儿难受,喝茶又影响药的功效,就给她喝了寒棘草。只有一点点噢!不会影响正常喝药!”
“寒棘草?”敖敦愣了愣。
他当然知道,寒棘草在北陆草原上属于最常见的几类耐寒植物,到处都是,因为泡水略带苦味,后有回甘,又能补充体力,对身体无害,经常被普通牧民当做廉价的茶来喝。
而那辅助汤药的方子上,第一味就是寒棘草。
“是啊,我和穆伦泰经常喝的嘛!”勃日帖说。
敖敦又翻了翻病历,惊讶地发现被传染疫病的大部分是摊贩或商人,而常年在草原上的猎户和牧民却很少,如果从这个角度分析,确实是常喝寒棘草的人很少被传染。
这个发现尚没有根据,但敖敦决定相信一次直觉:“把那些复杂药方都停了,大规模熬制加入寒棘草的汤药,给轻症的病人先服用。”
“不可啊世子!”勃日帖立刻摆手,“这...寒棘草也就是有点功效的杂草,偶尔喝一次无所谓,哪能真当药喝?”
“我一力...”敖敦的话没说完。
“我来试药。”宣卿的声音传来,她强撑着床榻坐起来,脸色还有些苍白,但是瞳孔清亮许多,“我来试药。”
“不行。”敖敦扶住她立刻出声否决。
“怎么不行?我和外面的人都是病人,我是药庭的主人,试药最合适。”宣卿这种辩论的时候从不让着谁,她笑着抬头,“况且我最相信你了,敖敦,你找到的线索我愿意第一个试。”
“不行不行!”这次是勃日帖说,“让丁太医试吧,他皮糙肉厚的,不怕折腾。”
“这是公主的命令。”宣卿说。
敖敦低头看向宣卿,她还那么虚弱,靠在他身上有气无力。可她眼里有坚韧的勇气和笑意,她把自己和外面的病人当成一样。
但在他心里那些人和她根本没得比,敖敦突然发现自己非常厌恶这种把她置于任何风险之下的感觉。
敖敦沉默了很久,勃日帖抱胸站在一边,信心满满想着他肯定还会再次拒绝。
“敖敦...”宣卿握着他的手又喊了一声。
他叹了口气,“勃日帖,你亲自去熬药,药量减半,要是公主有不适就停下来。”
勃日帖看他都松口了,也只好退出去熬药。
约莫半个时辰,他端着一碗只用寒棘草为主、辅以几味最常见的平和药材煎成的汤药进来,
敖敦先接过来喝了一口。宣卿侧头去看,那药汤颜色清亮,闻起来也不像之前的汤药那么苦,带着一股茶香。
宣卿眨了眨眼,她还挺想喝的。
但是敖敦半天也没递给她,宣卿歪了歪头,伸手抢过来:“只是喝个药,你紧张什么?”
说着她像喝普通的温水一样,仰头把药一口气喝完,这药果然比之前的好喝多了,要是有力气,她还要发表一下品茶的感受。
“有感觉么?”勃日帖问。
宣卿摇了摇头,但是腹中有些暖暖的,她有点疑惑,“这叫寒棘草的药怎么喝下去是暖暖的?”
敖敦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也就一炷香的时间,宣卿突然发现喉咙里那种燥热又痒的感觉被压下去好多,有点难以呼吸的胸腔也略微轻松了些。
宣卿有些不可置信地按了按自己的胸口。
“不舒服吗?”敖敦立刻紧张地问。
“没有!”宣卿摇摇头,“感觉胸口没那么闷了...喉咙也没那么烧了...好像有用?”
“去去去!”勃日帖立刻把敖敦往旁边赶了赶,坐在床边,伸手去搭宣卿的脉,细细感受了半天,脸上浮现出又喜又疑的神色:“真怪!虽然还虚着,但是浮紧燥急的脉象确实有缓解之兆。这寒棘草好像真对疫病有奇效!”
敖敦终于舒了口气,他深深看了宣卿一眼,眼神里还有点后怕,“那就先按减半的剂量给轻症的病人服用,看看情况。”
勃日帖半天没挪开搭脉的手,又摸了摸才匆匆起身开门出去,只是临走前神色复杂地回头看了宣卿一眼。
宣卿还在傻乎乎地对着敖敦笑,完全没发现。
奇迹陪着春天缓缓来到了苏日图州,大量服用寒棘草汤药后的病人,都在两日内先后退去了高热,折磨人的剧咳也得到了肉眼可见的缓解。重症的病人虽然仍然虚弱,恢复得慢,不能下床,但再没有一个草席抬出药庭。
寒棘草,这种北陆最不起眼的卑微的小草,居然成了疫病的关键解药。
敖敦的猎鹰传去消息,苏日图州一改死气沉沉的氛围。那些常喝寒棘草的猎户纷纷大着胆子出门,和骑兵们一起在奔狼原刚刚融化的雪水中采集寒棘草送来药庭,再由药童们清洗、碾碎、熬煮,分给一个又一个病人。
阿勒坦低着头,用力在药碾中捣着那些令人厌烦的草药,眼里满是不甘。他自诩聪明,每日的记录自己也是借着帮忙详细过目,竟都没有注意到寒棘草...他在王帐几乎日日都喝!
“该死...”他低声骂了一句。
如今敖敦在苏日图州的威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完全盖过了他这些天的付出。
更主要的是,敖敦不允许他靠近宣卿的暖阁内室半步,自己倒是寸步不离地守着,感情好得要命了吧。
想到这里他又用力几分,砸得药碾哐哐作响。
在宣卿之后,丁太医也好了起来,对于敖敦这种仿佛天赐的洞察力,他有些佩服又有些惭愧,不得不承认有时候医书上的也不一定全部实用。
药庭解除封锁的当天丹烟就第一个冲了进来,直奔内室去了。她大哭着扑到宣卿身上,眼泪鼻涕糊了宣卿一身,“公主!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简直跟您分开了三十年,以后您走到哪我就跟到哪,我再也不要跟你分开了!”
宣卿差点被她推倒在床上,虽然不知道她怎么算的数,她还是笑着伸出手拍了拍丹烟的背。
桑伦珠晚了些,她和宝迪头一次没有吵架,同那日都三个人拎着大包小包的美食和糕点,让药庭的所有人自疫病二十多天来第一次吃到了香喷喷的食物。
陆元君带着穆伦泰,开始忙着整理疫病中密密麻麻的病案记录,清点每种药材库存,并适量储存寒棘草,以备不时之需。
龙格巴图也在傍晚坐着王驾亲自来了,对于敖敦和宣卿在疫病中的处理和决断给予了肯定。他握着宣卿的手,以慈父般的眼神看了看她,和敖敦面对面却没说话,最终只是把他们拉到一起,伸手拍了拍敖敦的肩膀,和勃日帖挽着手去王宫里喝酒了。
药庭仿佛经历了一场长生天赐予的洗礼,那些议论声平息下去后,药庭意外地在北陆站稳了脚跟。
接近一个月了,宣卿终于能回到久违的寝殿。
她自己用力推门进去,空气中弥漫着丹烟早已为她熏好的安神的香,柔软的锦被和绒毯散发出暖洋洋的气息,她感觉大病初愈的身体又累起来。
于是她像个孩子一样扑在了大床上,抱着自己最喜欢的绒被滚了两圈,将脸深深埋进香香软软的貂绒枕头里,感受着自己的家。
药庭那张硬邦邦的小床榻和苦苦的药味,她这辈子都不想再体验了。
舒服到快要睡着了...殿门被轻轻推开又合上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熟悉的脚步声走向她,最后停在床前。
宣卿坐起来揉了揉眼睛,看到敖敦脱去外袍站在她面前,他真的去认真梳洗了一番,也剃掉了胡茬,又变回以前那样好看了。
敖敦的眼睛在柔和的宫灯下眨了眨,俯下身单膝跪在床沿,有些强势地伸手将她拥进怀里。
这不是平日里的敖敦,克制到连牵手和睡觉都小心翼翼。
敖敦带给她一个亲密结实的拥抱,先前在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他的手臂像铁箍般环过她的身体,甚至让她有点喘不上气。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敖敦闭着眼轻轻亲吻了她的发丝。
宣卿有些猝不及防,鼻尖满是他身上刚沐浴后的香味。但她能清晰听到他的心跳,也觉得很开心,放松下来回抱住他的腰,把头埋在他胸前蹭了蹭。
敖敦感受到她的回应,才放松了拥抱的力道,伸手一下一下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
烛火暖亮,他转头望向窗外,漫长的冬天已经彻底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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