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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野潜行
残庙之外的风雪并未因一夜的庇护而有丝毫减弱,反而愈发地狂暴起来,如同无数挣脱束缚的野兽在荒原上奔腾呼啸。天光依旧是那种令人绝望的铅灰色,厚重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地平线,将这片早已被战火蹂躏得满目疮痍的土地衬得愈发萧索。抹合烈将火堆里最后一点尚有余温的灰烬仔细地用雪盖灭,不留下一丝烟气,而后才将那件黑色短裘重新穿回身上。
霍铮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看着他做完这一切,高烧带来的昏沉感尚未完全退去,身体依旧虚弱得像是随时会散架,可精神却因为昨夜那短暂的安稳而稍稍凝聚了一些。他试着活动了一下被抹合烈用布条紧紧缠裹住的肋下,那里的灼痛感已经减轻了不少,至少不再像先前那样每一次呼吸都如同酷刑。
抹合烈收拾好自己的行囊:一个皮质水囊,几块干硬得像石头的肉干,还有那个装着伤药的小皮口袋,随后便走到了霍铮面前。他伸出手,将霍铮从地上搀扶了起来。霍铮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站稳,他能感觉到自己双腿肌肉的僵硬与酸痛,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他低头看了一眼殿门口那些已经被新雪覆盖了大半的尸体,胃里又是一阵翻涌,他强迫自己扭过头去,不再去看。
“走。”抹合烈只说了一个字,随即便率先迈开脚步,走出了那座摇摇欲坠的破庙,踏入了那片茫茫的风雪之中。霍铮咬了咬牙,裹紧了身上那件同样破烂不堪的劲装,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了上去。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能去哪里,他只是本能地跟随着前面那个沉默而矫健的身影,就像一头在暴风雪中迷失了方向,却嗅到了同类气息的幼狼。
雪地里的行走比想象中还要艰难数倍。积雪很厚,有些地方甚至没过了膝盖,每抬起一步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寒风如同刀子一般刮过脸颊与手背,带来一阵阵麻木的刺痛。霍铮的高烧虽然退了一些,但身体依旧虚弱,他很快便开始感到呼吸困难,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压着,每一次喘息都带着尖锐的哨音。他好几次都因为体力不支而险些摔倒,可每一次都在即将倒下的瞬间,被走在前面的那个身影搀扶了一把。
他们就这样沉默地走着,一前一后,两个渺小的黑色身影在那片无边无际的白色旷野上缓慢地移动,像是两点即将被风雪彻底吞噬的墨迹。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单调的风声与两人踩在雪地里发出的咯吱声单调地重复着。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似乎稍稍明亮了一些,风雪也奇迹般地小了下去。走在前面的抹合烈忽然停下了脚步,他蹲下身,仔细地察看着地面上的一些痕迹。霍铮也跟着停了下来,他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因为剧烈的喘息而一阵阵地抽痛。他顺着抹合烈的目光望去,只见那片看似平整的雪地上,隐约残留着几排凌乱的马蹄印,还有一些被踩踏过后尚未被新雪完全覆盖的黑色污渍。
是朔金人的巡逻队。
抹合烈伸出手指,沾了一点那黑色的污渍,凑到鼻端闻了闻,又用指腹捻了捻。而后他站起身,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的地形。这里是一片相对平缓的坡地,不远处有一片稀疏的枯死的树林,更远处则是一道低矮的山梁轮廓。
他忽然伸出手,指向那片枯死的树林,对霍铮做了一个隐蔽的手势,而后便率先压低了身体,如同猎豹一般悄无声息地朝着那个方向潜行而去。霍铮不敢怠慢,也立刻跟着压低了身体,强忍着肋下的疼痛,紧随其后。
那片枯树林并不算大,树干大多都已经腐朽中空,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中如同鬼爪般张牙舞爪。他们小心翼翼地在林中穿行,尽量避开那些容易发出声响的枯枝。抹合烈的动作极为敏捷而无声,他像是完全融入了这片萧瑟的环境,每一个起落都带着野兽般的警惕与流畅。霍铮虽然身体虚弱,但自小练就的功底还在,也勉强能跟上他的节奏。
他们很快便潜行到了树林的边缘。抹合烈在一棵相对粗壮的枯树后停了下来,他示意霍铮也隐蔽好,而后便探出半个头,目光警惕地向着林外的方向望去。
霍铮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只见在林外约莫两三百步远的一处背风的洼地里,正有五名朔金骑兵围坐在一堆小小的篝火旁。他们的战马就拴在不远处的几棵枯树上,正低头啃食着雪地里仅存的一些枯草。那五个士兵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危险的临近,他们大概是巡逻累了,正在这里稍事休息。其中两人正拿着水囊在喝水,另外三人则围着火堆,手里拿着一些黑乎乎的肉干在烤着,不时发出几声粗鲁的笑骂。他们的弯刀就随意地放在身边的雪地上,看起来极为放松。
霍铮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五个人,而且是装备齐全的骑兵。以他和抹合烈现在这种状态,想要悄无声息地避开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一旦被对方发现,后果不堪设想。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手心里又开始冒出冷汗。
他看向身旁的抹合烈,想看看他打算怎么办。可抹合烈的脸上却依旧是那副没有任何表情的样子。他只是静静地观察着那五个士兵的动静,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在评估着猎物的强弱,计算着最佳的出击时机。
片刻之后,抹合烈缓缓地收回了目光。他转过头,看着霍铮,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洼地侧后方的一处小小的土丘,又指了指自己腰间的长弯刀,最后指了指霍铮。
霍铮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抹合烈打算动手。他要利用那处土丘作为掩护,从侧后方发动突袭,而霍铮的任务则是在他动手的同时,尽可能地吸引住正面那几个士兵的注意力,为他争取时间。
这是一个极为冒险的计划。霍铮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不可能与那些身强力壮的朔金士兵正面抗衡,他唯一的优势便是出其不意。可即便如此,一旦被缠住,他几乎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
但霍铮没有犹豫。他看着抹合烈那双冰冷而坚定的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这是他们目前唯一的生路。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抹合烈见他应允,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他从靴筒里抽出那柄更为短小的匕首,反手握住,而后便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旁边的灌木丛中,借着地形的掩护,向着那处土丘的方向快速移动而去。他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那些枯黄的枝叶后面。
霍铮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自己不能慌,一旦他这边出了任何差错,不仅是他自己,连抹合烈也会陷入险境。他将那柄短刀缓缓地抽了出来,冰冷的刀锋贴着他的掌心,让他那颗狂跳不止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他仔细地观察着洼地里那五个士兵的位置和动静,在心里默默地计算着距离和时机。
洼地里的那几个士兵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依旧在围着火堆说笑着。其中一个甚至解开了头盔,露出了满是油污的头皮,正拿着一把小刀在剔着牙缝。
就在这时,霍铮看见,在那处土丘的边缘,一抹黑色的衣角极快地闪了一下。
就是现在!
霍铮不再犹豫,他猛地从枯树后冲了出去,同时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一声嘶吼。他并没有直接冲向那几个士兵,而是选择了一个刁钻的角度,朝着他们拴马的方向冲去。
那五个士兵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他们几乎是同时转过头来,脸上露出了惊愕的表情。那个正在剔牙的士兵甚至连头盔都来不及戴上。
“什么人!”
“有埋伏!”
他们的反应也极快,几乎是在看清霍铮身影的同时便抄起了放在身边的弯刀,乱糟糟地便要站起身来。
可就在他们将注意力完全被霍铮吸引过去的瞬间,一道黑色的闪电已经悄无声息地从他们侧后方的土丘上扑了下来。
抹合烈如同鬼魅一般出现在了那两个正背对着他的士兵身后。他手中的短匕首在空中划出两道冰冷的寒光,精准而迅捷地割开了那两人颈侧的要害。那两人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便软软地倒了下去,温热的血水喷涌而出,将篝火旁的积雪染红了一大片。
剩下的三个士兵终于反应了过来,他们惊恐地转过身,看到的却是同伴倒下的尸体,以及那个悄然逼近的黑色身影。
“杀了他!”
其中一个士兵怪叫一声,挥舞着弯刀便朝着抹合烈冲了过来。另外两人也跟着怒吼着扑上。
抹合烈面无表情。他没有退,反而迎着那三把劈砍而来的弯刀不退反进。他的身形在那狭小的空间里闪转腾挪,手中的长弯刀如同毒蛇的信子一般,每一次出击都带着致命的寒意。他的刀法极为诡异,完全不同于中原武学的套路,充满了草原民族那种简单直接、却又致命的狠厉。他似乎对人体的构造极为熟悉,每一次挥刀都精准地避开了对方的甲胄,或是斩向手腕,或是刺向腋下,或是撩向大腿内侧那些没有防护的薄弱之处。
只听得几声兵刃碰撞的脆响,以及压抑不住的痛哼,那三个原本气势汹汹的士兵便已经有两人捂着飙血的伤口倒在了地上,失去了战斗力。只剩下最后一个,也是看起来最为强壮的一个,正惊恐万状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年,握着刀的手都在不停地发抖。
而此时,霍铮也已经冲到了那些受惊的战马旁边。他没有试图去解开缰绳,他知道自己没有那个时间。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手中的短刀朝着离他最近的那匹马的屁股上狠狠地刺了进去。
战马吃痛,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长嘶,猛地人立而起,挣断了那根并不算牢固的缰绳,而后便如同疯了一般朝着来路狂奔而去。其余几匹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吓到了,纷纷跟着嘶鸣挣扎起来,一时间马蹄翻飞,乱成一团。
洼地里那最后一个尚能站立的士兵眼见同伴尽殁,坐骑也惊了,早已吓破了胆。他怪叫一声,竟是连武器都扔了,转身便要往枯树林的方向逃窜。
可他没跑出两步,一支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箭矢便带着破空之声,精准地从后面射穿了他的后心。他向前踉跄了几步,便扑倒在了雪地里,再没有了声息。
抹合烈缓缓地收起了不知何时出现在他手中的那张黑色短弓。他走到那个被他射杀的士兵身旁,面无表情地拔出了那支还在微微颤动的羽箭,将箭簇上的血迹在尸体的衣服上擦拭干净,而后才重新插回了背后的箭囊。
霍铮也停了下来。他拄着那柄短刀,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方才那一番看似短暂的搏命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他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抖,肋下的伤口也因为剧烈的动作而再次渗出了血迹,将那刚刚包扎好的布条染红了一片。
洼地里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那堆篝火还在噼噼啪啪地燃烧着,将五个朔金士兵的尸体以及他们流淌出来的鲜血映照得明明灭灭。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杂着肉干被烤焦的气息。
抹合烈没有立刻去处理那些尸体。他走到霍铮面前,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在他身上上下打量了一遍,最后落在了他肋下那片重新渗出的血迹上。他的眉头蹙了一下。
他伸出手,不由分说地将霍铮手中的那柄短刀拿了过来,而后又将自己腰间那柄刚刚饮过血的长弯刀也解了下来,一并塞到了霍铮的手里。
“拿着。”他的声音依旧是嘶哑的,“去……把他们身上的东西,都搜出来。”
他说着,便指了指地上那几具尚有余温的尸体。
霍铮咬了咬牙,将那柄属于自己的短刀重新插回腰间,而后握紧了那柄尚带着血腥气的长弯刀,深吸了一口气,朝着最近的一具尸体走了过去。
雪依旧在下着,细细碎碎,无声无息,很快便在那几具尸体上覆盖了薄薄的一层白色,像是想要将这片刚刚发生的血腥与杀戮都悄然掩埋。火堆里的柴火渐渐烧尽了,只剩下一点微弱的红光在灰烬里明明灭灭。抹合烈靠在一棵枯树下,闭着眼睛,像是在假寐,又像是在警惕地倾听着风雪之外的动静。霍铮则蹲在尸体旁边,用冻得发僵的手指,笨拙地解开那些冰冷的皮甲搭扣,将那些还能用的东西——水囊、肉干、火石、伤药,以及一些零碎的银钱——都一一搜了出来,堆放在一起。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看着自己沾满了血污和秽物的手,只觉得一阵阵地反胃。
他走到一旁的雪地里,抓起一把干净的积雪,用力地擦拭着自己的双手,可那股血腥味却像是已经渗进了他的皮肤里,怎么也洗不掉。
就在他心烦意乱之际,他的目光无意中落在了属于那个络腮胡子头领的皮囊上。那皮囊的样式似乎比其他士兵的要精致一些,上面还用染色的皮绳编织着一个奇怪的结。他将那皮囊捡了起来,解开了那个绳结。
里面掉出来的除了一些碎银子和一个小小的骨哨之外,还有一卷用油布仔细包裹着的东西。
霍铮将那卷油布打开。里面露出来的,是一张绘制在羊皮上残缺了一半的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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