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生劫

　　赏荷宴的风波，让云鬟陷入了更深的困境。同屋的青萝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探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管事嬷嬷虽未明说，但吩咐下来的活计，却多了几分审视的意味。连平日对她还算和气的几位年长婢女，也开始与她疏远。

　　她像一只被惊扰的蜗牛，更加彻底地将自己缩回了壳里。除了必要的当值，她几乎足不出户，连书阁也去得极少，即便去了，也总是挑谢珩绝不可能出现的时辰。

　　这夜，她心中烦闷，又怕在房中惹人注意，便悄悄来到书阁后院那棵老槐树下，借着朦胧的月光，独自徘徊。夏夜的风带着凉意，吹拂着她单薄的衣衫。

　　“躲我，便也罢了。何苦连这书阁的清静也一并舍弃？”

　　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疲惫。

　　云鬟浑身一僵，缓缓转身。月光下，谢珩站在几步开外，依旧是一身月白常服，只是眉眼间少了平日的疏懒，多了几分沉郁。他显然是特意寻来的。

　　“公子……”云鬟低下头，不知该如何应对。

　　谢珩走近几步，却没有靠得太近，只是倚在老槐树粗糙的树干上，仰头望着被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月色，良久，才低声道：“今日之事，是我考虑不周，让你受惊了。”

　　他竟然……向她道歉？云鬟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我知你处境艰难，”谢珩转过头，目光落在她写满惊愕与不安的脸上，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高门之内，规矩森严，流言如刀。我一时意气，反倒将你置于炭火之上。”

　　他的理解与自责，像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冲垮了云鬟心中筑起的部分堤坝。她鼻尖一酸，险些落下泪来，慌忙又低下头，掩饰道：“是奴婢……给公子添麻烦了。”

　　“麻烦？”谢珩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却带着几分自嘲，“若说麻烦，也是我自找的。”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云鬟，你可知，有时我看着你，就像看着另一个被束缚的自己。”

　　云鬟心中一震，再次抬头望向他。

　　“外人只见谢家玉树，乌衣风流，可谁又知这风流之下，是多少身不由己？”他的目光悠远，仿佛透过她，看到了更深的东西，“婚姻是筹码，言行是标尺，连喜好，也需符合门第声望。这重重枷锁，有时真让人……喘不过气。”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卸下所有伪装，流露出内心真实的疲惫与无奈。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游戏人间的贵公子，而是一个同样被家族、被身份所困的年轻人。

　　云鬟静静地听着，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同情，有理解，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靠近感。原来，他并非全然自在，他也有他的牢笼。

　　“那日西市，看你对着糖人露出那般纯粹的笑；那夜流萤，见你忘情起舞，眼神明亮如星……云鬟，那是我在府中，从未见过的鲜活。”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她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你的才华，你的风骨，你小心翼翼守护的那点真性情，都让我……心生向往。”

　　他的话语，如同最轻柔的羽毛，却带着千钧之力，一下下敲击在云鬟的心上。向往……他用了这个词。不是玩弄，不是施舍，是平等的向往。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两人之间。夜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他们隔着几步的距离，一个倚树倾诉，一个静立聆听。没有逾越的举动，只有灵魂在夜色中无声的靠近与碰撞。

　　云鬟看着他被月光柔化的侧脸轮廓，听着他低沉而真诚的话语，只觉得整颗心都被一种巨大的、酸涩又甜蜜的情绪填满。所有的惶恐、不安，似乎都在这一刻，找到了暂时的安放之处。

　　她知道了，她逃不掉了。无论前路如何，她的心，已经不由自主地，为他这番话，为他此刻流露的脆弱与真实，深深地陷落了。

　　“公子……”她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奴婢……明白了。”

　　她明白了他的处境，明白了他的心意，也明白了自己无可挽回的沉沦。

　　谢珩看着她眼中闪烁的泪光与那终于不再闪躲的、带着理解和情意的目光，心中那块沉郁的巨石，仿佛瞬间被移开了大半。他缓缓直起身，没有靠近，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情绪。

　　“夜深了，回去吧。”他最终只是轻声说道，然后转身，率先离开了槐树的阴影。

　　云鬟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直到完全融入夜色。她抬手，轻轻按在自己依旧狂跳的心口，那里，既充满了温暖的悸动，也萦绕着对未来的深深忧虑。但这忧虑之中，却夹杂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名为“甘愿”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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