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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片2.2 无名氏(姜婉柔母亲)
再过不久就是女儿的周岁宴了,府里上下都在为这事忙碌着,终究是第一个孩子,虽然是个女儿,可也要办得隆重些。
这其中重中之重的莫过于“抓周礼”了。
早在姜夫人刚怀三个月时就开始筹划,找金匠定制了足足十二件器具,可惜大家原本都以为出生的会是个男孩,里面好几样什么刀啊剑啊都不合适,现下也只能重新准备。
好在给女孩抓周用的什么胭脂水粉、丝绸针线之类的也都还算好找,并没出什么大岔子。
*
午时,宾客盈门。
父亲在台上致辞,管家突然慌慌张张的来禀报抓周物品被一个毛手毛脚的下人损坏了几样。此时也来不及去另外准备了,不得已从先前那几件不太合适的金器里面勉强挑了算盘和小刀上去凑数,为了不起眼还特意放到了靠边的位置。
姜婉柔被乳母抱上来,先是跟着姜夫人敬了祖,然后就被放到抓周的那桌子上——她带着虎头帽,小小一团白嫩嫩的,可爱得紧。
周围人都期待着盯着她,看着她肉乎乎的小手伸向了金……桌布?
姜婉柔出乎所有人意料并没拿某一个特定的东西,小小的身板还怪有力气,抓着底下的垫布就全给拖到了自己面前,通通占为己有。
大家都愣住了,不知道是谁先反应过来,鼓着掌夸赞:“看来令千金以后不过干什么都能大有作为啊,来日定是这城里最受欢迎的女儿家!”
听了这话,周围人才像纷纷反应过来似的,接二连三的送上祝福,倒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
*
姜婉柔又大了些,开始学走路,她胆子很大,动不动就要甩开人自己往前冲,软绵绵的两条腿重心又不太稳,不出几步远就要摔在地上。她倒是也不哭,还不准人扶,自己爬起来就又往前冲,咿咿呀呀的叫着“妈妈”。
每每这时候姜夫人就会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蹲下,张开手等着她扑进自己怀里,然后在她脸边落下一个吻。
最近天气都很好,天气回暖,柳枝抽条,时不时还会听见清脆的鸟叫声在院里一唱一和——到处都是生机勃勃的样子。
父亲逐渐退居幕后,常常陪着她们母女在院子里玩耍,很是享受了一番天伦之乐。就是不知道怎么呢,他近日越发啰嗦,总是絮絮叨叨的,格外喜欢回忆从前,“柔儿这闹腾的样子倒是和你小时候半点都不像,像个假小子。”
“还好吧,我们柔儿这么漂亮,哪里像个假小子?”姜夫人亲昵的和姜婉柔碰碰鼻子,逗得姜婉柔“咯咯”笑了好一阵。
却只换来父亲一声冷哼,“你什么都不懂,就是爱护着她!”然后苦口婆心的说了一大堆以后嫁不出去怎么办的道理。
“爹,婉柔还小呢。”姜夫人忍不住嗔怪道。
父亲不理她,自顾自往下说,最后不知怎么回事又问到他们小两口打算什么时候再要一个孩子,“趁着年轻赶紧要个儿子,你和柔儿日后也能多层保障,爹到时候也走的安心些。”接着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听见叹气,姜夫人才转过头细细打量起父亲,看见他有些焦躁的抓着自己一头白发。一时恍惚,究竟从什么时候起,父亲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呈现出一种塑料的质感,身形也越发佝偻起来,原先高大可靠的人竟然如今也只高姜夫人半个头了。
园中春色依旧,美中不足的是院里那一颗紫丁香,因着园丁一时的疏忽,又经过了冬日大半的摧残,断了好些,虽然略抽了一点新芽,但看着还是十分光裸,显出一种残缺的衰败来。
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她一时间不禁眼眶发酸,不想让父亲更担心,只慌忙垂下眼。
空气里又响起鸟儿清脆的几声啼叫,姜夫人的声音从其中低低的传出来,
——“嗯,我知道了。”
……
姜婉柔两岁时,姜夫人又怀了孕,先前那些被大脑刻意遗忘的痛苦又重新在身体上一一浮现出来。姜夫人由衷希望这能是个男孩,她实在不想再来一次了。
还是之前那个大夫,看了诊后面色却比第一次还要凝重,“夫人这胎……唉,老朽只能尽力一试……但至多不过五成把握。”
“怎么回事?可是夫人身子有哪里不好,可否开几个方子调养一下?”丈夫听了这话很着急,给她顺背的手都停下了。
“照理来说……”大夫摇摇头,沉吟一会,转而问,“老爷若是信得过老朽,也请您让我看看吧。”
丈夫面上神情有点古怪,但还是伸出了手。大夫给他把着脉,面色变了几转,“老爷,我们借一步说话吧。”
……
丈夫回来时面色不虞,几乎称得上阴沉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重新端起碗喂她喝药,姜夫人本就难受得紧,口中又全是苦涩的药味,自然也没什么心思问。
数月后临近生产,大概还有小半个月,姜夫人靠在床头绣肚兜,阿沅在一旁陪着她聊天解闷。
最近几个月丈夫生意上似乎很忙,几乎都见不到影,有几日甚至都没有回府,最近基本上都是阿沅寸步不离的陪着他。
现下很安静,已经是深秋,外头下着小雨,凉丝丝的,风也萧瑟,好在屋内很暖和。屋檐处雨聚集起来,平缓的滴下,树叶摩挲间发出沙沙的响,让人不由自主的放松下来。
没一小会儿姜夫人就开始打哈欠,本就因为孕晚期腿老是抽筋,已经好久没睡好,这会子困意上涌,实在是倦怠的很。
她放下针线,“阿沅,我有点困,你去给我端碗牛乳好不好?”声音小小的,带着微微上扬的尾音。
阿沅笑着应下,刚走到门口,才伸出手,门就被从外面推开了。来个是个小侍女,神色慌张,她看到阿沅一下子就急得哭出来,“阿沅姐姐,姑爷不在府里,老爷他……老爷他,他不行了!”
“你胡说什么!”阿沅脸一下沉下来,下意识望向屋内,想叫她小声点。
可惜已经晚了,姜夫人着急的从屋内冲出来,“怎么回事?”她挺着大肚子,鞋都还没穿好,连等人回答的耐心都没有,就要往门外走。
阿沅知道劝不住她,狠狠剜了那个小侍女一眼,“还不赶紧去撑伞!”就赶紧上前扶着姜夫人往老爷房里去。
姜夫人心里慌得很,顾不上阿沅的担忧,只一个劲往前走,路上有人想拦都被她直接无视了。
没一会儿就到了父亲房门口,正巧遇上大夫提着药箱从里面走出来。
“怎么惊动您了呢?”大夫看到她猛的一下瞪大了眼睛,连忙上前几步,“夫人,节哀吧,您现下正是要紧的时候。”
姜夫人身形晃了一晃,充耳不闻,做梦似的往里走,看见父亲躺在床上,脸色灰白,胸膛平稳看不到半点起伏。她跌跌撞撞的走上前,颤颤巍巍的伸出一根手指,放到父亲鼻下——没有气息。
姜夫人腿一软,就这么直直的晕了过去。
……
再醒来是一阵接一阵的剧痛,疼得她几乎想咬断自己的舌头,恍惚间一片人参被垫在帕子上塞进她嘴里。一扭头发现身旁依旧是紧紧握着她的手的阿沅,面上眼泪已经连成了一片,口中一句话翻来覆去的说了好久,“夫人您撑住啊!”
过了半个时辰,门外才隐隐约约传来丈夫的声音,语气焦急,姜夫人在剧痛里听不真切。
两个时辰后,天已经黑尽,姜夫人终于生下一个瘦弱的男婴,哭声断续而微弱,轻易就被掩盖在屋外人的祝福和欣喜里。
第二日,姜夫人悠悠醒来,看见阿沅守在她床边,嘴唇嗫嚅了半晌,然后告诉她……
那个男孩成了一个死胎。
“夫人……您节哀。”阿沅流着泪,早就泣不成声,字字哽咽。
*
又是一年冰霜少,春到人间,草长莺飞。
丈夫已经好久没再执着于要孩子的事情,那些千奇百怪的民间偏方总算是在姜夫人的生活里告一段落,于是日子又步入了习以为常的平静里。
她这边的期待少了,姜婉柔那的期待却一点点多起来。这点期待在她这的时候是日日不缺的苦药,来来往往的大夫……到姜婉柔那则具象成了被细致的分成一格一格的时间,桌上渐渐堆高的纸片书籍,傍晚时亮起的烛光和稚嫩朗朗书声……
姜夫人对此不太赞成,这么一个小小的孩子怎么就早早的要负担这么大的压力,姜夫人也试着提过,丈夫对此只丢下一句“妇人之见”,痛心疾首的批判她“慈母多败儿”。
于是姜夫人也没再多说过什么。
不过看着姜婉柔开始学骑马,姜夫人实在是放心不下,正纠结着要不要再去丈夫那说上两句时,就看见那个小女孩骑在马上朝她慢慢走过来。
姜夫人用了好大劲才忍住没有往后退。
“妈妈,在马上可以看的好远!”姜婉柔眼睛很亮,小脸因为兴奋红扑扑的,发丝被汗黏在脸上,绝对算不上好看。
可姜夫人莫名觉得她比平时精心打扮后还要让人移不开眼。
姜婉柔说完这句话就又骑着马激动的跑开,猛的荡起的劲风和几乎扫过脸颊的马尾让姜夫人下意识闭上眼睛,再睁眼时姜婉柔已经跑出去好远,阳光下恣意的笑声被风送到了她的耳朵。
姜夫人明明很害怕马,她这一生连奔跑都很少,此刻她也只不过是站在原地不动,心脏却又开始怦怦跳,几乎要盖过周围一切嘈杂声响,震耳欲聋。
眼里渐渐只剩下女儿头上那一根随风飘扬的鲜红发绳——那般鲜艳的颜色,轻易的就夺取人的所有心神,使周遭的景色全都一点点黯淡下来,姜夫人莫名很想抓住那一抹艳红,她伸出手,追着跑起来,身旁事物全都开始也开始一点点向后退……
“夫人。”
好像有人在叫她?
除此以外还有点别的声音……
“迷人口说,智者心行。”
“……”
“外于相离相,内于空离空;若全着相,即长邪见;若全执空,即长无明。”*
“……”
“夫人,夫人?”
“你醒啦。”
眼前依旧是温柔的阿沅,姜夫人愣愣的躺在床上,半晌没能回神,不知自己到底身处何处,耳旁只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阵诵经声,空气里也有些香火味道。
“阿沅?”她喃喃道。
“怎么啦,夫人?看您难得睡这么香,我都没忍心叫您。”阿沅在她床边坐下,小心的扶她起来。
姜夫人轻轻握住阿沅的手,感受着相连处传来的暖意,这才稍微有了些实感,外面的诵经声渐渐明晰起来……“哦对了,我在庙里。”她这才反应过来。
姜夫人又转头看向窗外,
“我好像做了好长的一个梦……”
“梦到了什么?”阿沅轻轻回握住她。
“我梦见好多从前的事……”窗外的鸟还在叽叽喳喳的叫,杨柳在风里荡起枝条,阳光明媚得几乎有些刺眼,姜夫人收回眼,又看向阿沅,“阿沅,柔儿有没有和你说,为什么我们要搬到这里来呀。”
“为了给夫人您养病啊。”
“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呢?”姜夫人小心翼翼的问她,语气里习惯性带上了几分撒娇的意味,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小姐到时候自然会来接您的,你就别操心了,好好养好身子要紧,我会一直陪着您的。”阿沅笑着捏了捏她的脸,“今儿想吃什么,我去给您做?”
“想吃桃花酥。”姜夫人不再纠结,转而提起了要求。
“好,我去给您做。”阿沅点了点她的鼻子,转身向外走。
“阿沅真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姜夫人看着她的背影,心里甜滋滋的想。
其实姜夫人这辈子根本没有见过多少人,她没有出过城,也没去过多少地方,虽然她认识字,但并没有读过多少书。这偌大的人世间之于她,就像一块大却空白的绣帕,而她像个刚刚接触绣活不久的初学者,只能在布上挑一小块不起眼的地方,留下一两个幼稚而单调的图案。
青丝渐渐长成白发,从姜府到这庙里,她的日子一直平稳的乏善可陈,身边始终是阿沅陪着她。
阿沅没有结婚,更没有孩子,
可是姜夫人总觉得阿沅好像和自己也没什么区别,
她还是想不明白,一如既往的糊涂,
依旧只绣好那小小的一方绣帕,
熬好手边温热的一碗羹汤……
无需计较得失,也不用想岁月长久,
乖巧、贤惠、仰人鼻息,
从父、从夫、再从子,
由姜小姐到姜夫人,
安心做一个糊涂的无名氏。
这究竟算不算一种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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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问题也一直困扰我很久,至今依然没有答案。
家里的长辈,周围的大人或多或少的都表达过对我婚姻的期许,有时候是真心话,有时候又只是个玩笑,这些都从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
几乎我认识的每一个女孩,也包括我自己,都在小时候被问过长大后要嫁给谁的问题。在那个连冷暖都还弄不太清的年纪,就已经被反复问了好多次这样的问题;
又再大一些开始认字,几乎我接触到的所有童话都是相同的通式——一个女孩陷入困境,下一步就是邂逅爱情,接着被对方拯救,然后步入婚姻殿堂的“大团圆结局”。说实话,小时候我也喜欢这样的故事,比起那些充满幻想的冒险故事,我更偏好这样“浪漫”的爱情故事。有一种触及到大人世界的隐秘快感,幼时哪里体会的到什么深刻的东西,我只记得这是我最初,也直接的被告知的“幸福”——“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的生活在一起。”这就是我对幸福最初的概念和具体的定义;
再后来进入发育期,性别之间的区别越发明显,身体突然的改变难免让人慌张。我妈妈鼓励我自信的方式是语重心长的来和我谈心,目前记忆已经太模糊,印象里她说了好久,但现在只记得她最后铿锵有力的那几句——“害羞什么,你的身体是很美的!不说别的,你以后的老公也会喜欢的!”
天知道在那个谈性色变(其实现在也是)的年代,年仅十二岁的我究竟受到了多大的冲击。实在是非常超前的一场教育,没记错的话这应该也是我人生里那个虚构的“丈夫”第一次如此具体的出现;
后来这个丈夫就出现的越来越频繁了。小学生考了第一爸爸妈妈会夸我真棒,然后给些奖励就结束,但从初中开始,夸我的话后面会再加上一句“我这么优秀的女儿以后不知道会便宜那个臭小子,你可不准随随便便早恋啊,别自降了身价。”或许是为了敲打警告我不准早恋,又或许只是单纯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但不管怎么说这实在是一个很奇怪的夸奖句式。
类似的还有很多,每当我学会一向新的技能,那个“丈夫”也会跟着我变得更优秀一点,从臭小子到金龟婿,他踩在我经年累月的努力上轻巧的蜕变。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自己所有的努力不过是在把自己打磨成更精美的物品,再等着有朝一日交由我的父母待价而沽。
我总在疑心我的父母究竟是否爱我;
这个“丈夫”参与了我的大半人生,就连我填志愿时都要受到他的桎梏,“这个专业出来太累了,还动不动要出差,家都着不了;这个读出来都多少岁了,结婚都没时间……”各式各样的理由千奇百怪,但无一例外的都和我未来的“家庭”有关。真是奇怪,为着一个幻想中,甚至很可能不会存在于现实的东西,我本人的意愿都要先往后靠靠。为此我和父母大吵一架,最后是他们妥协,表明他们最多只是说说,但最后的意愿交给我自己来填。
甚至他们很认真的来和我道了歉,说他们并不是想掌控我的人生,也并不是觉得我的价值只有嫁人这一条。
——我的父亲说,“只是这是最轻松的路了,以后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再找一个好人过日子,你一个女孩子我实在舍不得你吃太多苦。”
——我的母亲附和着,“女孩确实有一条捷径,那就是嫁人。妈妈和爸爸现在就过的很幸福。”
这样的话却比之前那些更让我无力。
我的父母过得确实幸福,是自由恋爱,还是我妈妈主动追的人。他们俩平时虽然也时不时吵架,但是也是彼此的初恋,从二十出头相识开始就一路互相扶持过来。我妈妈并不是家庭主妇,我爸爸也不是甩手掌柜还会参与做一些家务;家里经济条件也还算小康,相比起他们的父母更是早就好了不知道多少,都是亲戚里面很有出息的了。我妈妈坦言如果不是受到我爸这种执行力强的人的影响,她的事业做不到今天的地步。我爸爸也很感谢我妈妈在人际上帮了他很多,拉了不少客户……或许算不上完美,但也能勉强说一句瑕不掩瑜。
可是我总记得我妈妈说她当年的成绩很好,也很喜欢金融,感觉自己还算有天赋,但是因为是个女孩所以家里面没供她上大学,反而选择供我那个复读了两年的舅舅。“我们老师都说我要是去读,肯定能上最好的高中呢。现在想想真后悔,当时边打工边读书,也应该供自己继续上学的。”
她每每回忆起当年,脸上都是毫不掩饰的向往,可她也同样承认自己现在的幸福并且乐在其中。然后又向她的女儿传授她幸福的“秘诀”——挑一个好老公,然后踏实过日子。
我实在想不明白,
如果这确实是一种幸福,
那既然二者都是通往幸福的道路,你又究竟为什么会感到落寞?
如果不是,
为什么你又会由衷希望我也走上这条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