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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观复在临州府衙的时候,许音正在瓷坊。
这几日,范灰儿同许音说话态度见好不少。许音何等敏锐,立时便察觉了这反常,心中好奇,便佯装锻炼,在他那外人不得进出的“藏灰”院中转悠。谁知,范灰儿竟破天荒地忍着脾气,没发作。
许音又随手掀起一个陶罐的盖子,低头瞧了瞧里头珍藏的釉料,范灰儿脸上肌肉抽搐,面色青黑,却仍是从牙缝里挤出句:“……小心些。”
许音非但没停,反而变本加厉,用指尖极轻地在那细腻的釉粉表面划了一下。
“小兔崽子——!”
范灰儿终于一声暴喝,理智的弦彻底崩断,抄了一把搁在旁边、用来搅拌釉料的长柄铁锹,红着眼就冲了过来。
许音见状,立刻将双手举过头顶,连连示弱:“范师傅,范师傅!手下留情!我这就出去,这就出去!”他边说边退,脚步迅捷,眼底带了几分惧意,却也带着点如愿以偿的轻松。
许音大抵猜到是因着前几日范灰儿一瘸一拐的拉着一个唤作柳儿的瘦弱的年轻人要他留在瓷坊做事,许音当时端着茶盏,眼也不眨,当即便应了个“好”字。
这才换得了这老头近日的三分忍让。
可是今日,许音和沈聿修说着话,突然停了下来,瞥见柳儿干活儿,却觉得很不对劲。
那柳儿正在整理一叠待干的素坯。只见他伸出左手三指,轻托坯底,右手并指如伞,虚扶坯身,动作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老练沉稳。更让许音目光一凝的是,柳儿在将坯体放上木架时,指尖无意识地在坯体弧面上极轻地一滑——那并非随意抚摸,而是高端窑厂老师傅检验胎体厚薄和感知泥料陈化程度的独特手法,行话谓之“走手”。
一个逃难的的年轻人,绝不该有这般精准老练的行家反应。
沈聿修顺着许音的眼神看过去,自然知道他在看什么,这些日子他也有同样的疑惑。
许音心下一沉,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只将茶盏轻轻放下,慢慢走到柳儿和范灰儿身边,状似不经意的说了声:“柳儿,你从饶州那边过来的?”。
柳儿和范灰儿闻言身体都僵住了。
许音反应这么快,是因为他在得知“官搭民烧”这一消息后不久收到一封信,那信没有落款,打听得知应是从京城来的,信中只有寥寥一句话,
“景和十年九月二十一日,赣西税监潘相舍人王四等,于饶州横恣,激变致毁御器厂。”
那信用的是书写八股文的官方楷书风格,结构平稳、大小一致,丝毫看不出任何个性,自然也难以据此推断出落笔之人。但是这封信是官搭民烧的旨意刚刚下来之后寄来的,自然与这事儿有着关系,许音细细琢磨过,多多少少印证了自己的一些猜想。
那柳儿脸上似是蒙了一层黑气,下意识看向范灰儿,像是求救:“师……范师傅。”
范灰儿深深看他一眼,下了下决心面向许音,声音沙哑地透了底:“少东家慧眼。……是老朽欺瞒了。他,确实是饶州御窑厂逃出来的匠户。”他顿了一顿,继续恳求,哑声问:“少东家……如今,瓷坊,还能不能收留他?”
许音听罢,与身旁的沈聿修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晟朝工匠隶属于“匠籍”,是世袭的,未经允许不得脱籍、改行或离开,冒死脱离匠籍,成为“逃匠”,这是重罪,一旦被抓获将面临严惩,而知情窝藏的窑主也要受到牵连。很多逃匠只得彻底改行,柳儿能被范灰儿收留,已是万中无一的幸运。
只是此事千头万绪,风险是极大的。
许音和沈聿修将范灰儿和柳儿叫进内室,关紧房门。
“柳儿,”许音的声音沉静,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将你在饶州的事,从头细说一遍,不要遗漏任何细节。”
柳儿苍白的嘴唇哆嗦着,在范灰儿无声的鼓励下,终是将御窑厂如何被横征暴敛,如何被堆积如山的窑务压得没有半分喘息的机会,匠人们如何从忍气吞声到群情激愤、最终又如何演变成一场焚毁一切的暴动,断断续续地说了出来,而今,领头者死于屠刀,参与者陷于牢笼,幸存者困于苛政,逃亡者惶惶不可终日。其间几次哽咽,范灰儿在一旁紧紧攥着拳,眼眶发红。
室内陷入长久的沉默。许音沉吟良久,最终开口道:
“情况比我想的更棘手。饶州御窑厂被毁,震动朝廷,眼下正是追查最紧的时候。”
他目光扫过范灰儿紧绷的脸,语气放缓:“范师傅您要护着柳儿,这份心我明白。我既应承了,就不会出尔反尔。但留在总坊,人多眼杂,难保万全。”
他顿了顿,说出了一个的方案:“城北的新窑场刚刚筹建,多是新招的生手,还没那么多盘根错节的关系。让柳儿去那里做个管事,对外就说是范师傅特意从韶州请来的把釉师父,林柳这名儿是化名吧?”
“是。”柳儿低头答了。
“你姓甚名谁也自不必同我们说。我以后只唤你作林师傅。你听清了?”
“嗯,少东家只知林某是韶州来的把釉师傅,别的一概不知。”
许音点了点头。
“韶州口音与赣北相近,不易穿帮,且两地相隔甚远,一时难以查证。”沈聿修在一旁补充道,显然认同了这个安排。
许音看向柳儿,目光锐利:“林师傅,你的身世、师承、为何来此,都要说得圆满,记牢在心,即便梦中也不能说错。到了那边,少言多看,你的本事,要一点点露出来,切忌操之过急。”
他最后对范灰儿交代:“范师傅,你隔些日子再去指点,面上要把他当作平等论交的同行。如此,才能最大程度,护他周全。”
许音话音甫落,范灰儿眼圈瞬间红了。这个一辈子倔强的老匠人,猛地撩起旧袍前襟,作势就要朝着许音跪下去。
“使不得!”许音和沈聿修几乎同时出手,一左右牢牢架住了他的胳膊,将他硬生生托住。
“范师傅,你这是做什么!”
就在这拉扯之际,只听身旁“噗通”一声闷响。
那柳儿竟已结结实实地双膝跪倒在地,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像是要将这些时日所有的恐惧、委屈和感激都倾泻出来。他又朝着许音和范灰儿的方向,“咚”地一个响头磕在地上,抬起脸时,额上已沾了灰土,混着泪水,狼狈又真挚。
待二人离去,沈聿修踱至窗边,看着那一老一少相互搀扶着蹒跚远去的背影,默然片刻,终是回身对着许音,摇头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调侃:
“你家这瓷坊,原来就是个怪人堆。断指的、眼瞎的、腿瘸的,还有我这街边卖艺糊口的。如今倒好,竟是连逃犯也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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