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谷遗璧

作者:萧临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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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驿迎鸾


      光阴如赤谷城外的流沙,无声滑落。解忧公主的穹庐,日渐空寂。她的儿子元贵靡,那位名义上的大昆弥,盛年而逝。冯嫽的乌孙右大将丈夫也已在数年前病逝,这异乡之地,再无可牵绊她的尘缘,只余下对故土的深切思念与对公主的赤胆忠心。

      年逾花甲的解忧,岁月在她身上刻下了深刻的印记。满头银丝,面容清癯,饱经风霜的眼眸深处,沉淀着五十年西域风云的智慧与阅尽世事的苍茫,也蕴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她屏退侍者,在案几前坐下。铺开素帛,手腕悬于其上,虽显苍老,落笔却依旧带着骨子里的坚韧。墨迹在简牍上缓缓流淌:
      “臣解忧,远托异域,形影相吊。子嗣凋零,孤魂飘零……惟愿骸骨得归故土,沐汉家雨露,葬父母之邦……伏乞天恩垂怜……”
      最后一笔落下,一滴清泪无声滑落,洇开在未干的墨迹旁。

      宣帝览奏,心中亦生感慨,“准公主所请,归葬长安。赐公主田宅、奴婢如制。着长罗侯常惠,亲往迎归!”

      圣旨飞抵敦煌玉门关。

      长罗侯常惠,接过那卷沉甸甸的黄绢,展开的瞬间,枯寂多年的眼眸骤然爆发出骇人的光亮,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喷薄!他将黄绢死死按在胸口,那沉寂已久的心,擂鼓般撞击着衰老的胸膛。

      “传我将令!”吼声穿透关隘的风沙,“点三百精骑,备十辆安车,备齐上好裘衣、锦衾、药材!明日五更,随我出关!”他盯着西方,目光如鹰隼,仿佛要洞穿那千里黄沙,直抵赤谷城。此行,定要将公主主仆二人平安接回长安!

      归途并没有想象得顺利。天山北麓是名副其实的鬼门关。狂风鬼哭狼嚎般在绝壁间冲撞,卷起砂石如箭,抽打着车队。冰冷的空气稀薄刺肺,每吸一口都带着刀割般的痛楚。陡峭的“之”字山路上结满黑冰,车轮裹上厚厚的防滑草链,连最剽悍的乌孙马也喘息着,口鼻喷出长长白雾。整整三天,在这高寒孤寂、飞鸟绝迹的雪域盘桓。夜晚只能在避风的岩隙下扎下几顶低矮的单人帐,侍卫们挤在篝火旁,靠跺脚和烈酒驱散刺骨冰寒。

      这一夜,风雪尤其猖狂,篝火忽明忽暗。

      侍女捧着烧得滚热的铜盆钻进解忧小小的帐篷:“公主,热水来了,快些烫烫脚驱寒吧。”盆沿冒着丝丝白气,在冰冷的帐篷里弥散开微弱的暖意。解忧蜷在厚厚的毡毯里,嘴唇有些发紫。

      帐帘忽然被猛地掀开,裹挟着雪粒和寒气的冷风卷了进来。常惠弯着腰钻入,眉睫瞬间挂上白霜。他扫了一眼铜盆和侍女,声音不容置疑:“外面风太大,火升不旺,这点水不够,再去烧。把药草包留下。”侍女不敢怠慢,留下一个浸着褐色草药散发着苦味的布包,默默退了出去。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风撕裂帐篷布帛的闷响,和两人沉重的呼吸。

      “我来。”常惠说着,扯下冻硬的手套,不由分说拿起那块布包浸入水中。水温被冰冷的帐篷迅速吸走。他作势就要去碰解忧藏在毯子下的脚踝。

      “不可!”解忧的声音带着罕有的急促和一丝慌乱,如同受惊的雀鸟,猛地将脚缩回。

      “这是在雪山绝壁之上!”常惠打断她,声音因寒冷和激动而微微发颤,目光灼灼,像燃着不熄的炭火,“你的身子骨再受不得寒气猛激!我在西域走了几十年这样的路,冻伤了多少弟兄!这法子最管用!”

      解忧一时忘了言语。常惠将一只手坚定地探进毯下,不容拒绝地握住了她那冰冷甚至有些麻木的脚腕——比想象中更消瘦。解忧身体微微一僵,最终还是松开了抵抗,任由他把自己的脚浸入已略温的药水中。常惠布满老茧和冻疮的大手,用着难以想象的轻柔力道,按揉着她冰冷的双足,皮肤上纵横的疤痕在粗糙的指腹下掠过。滚热的眼泪毫无预兆地从解忧干涩的眼眶滑落,滴在他骨节粗大的手背上。

      帐篷里安静得只剩下药草在水中的细微滑润声。良久,常惠嘶哑的声音响起:
      “翻过这道山梁……再坚持一下……路就好走了……离家……近了……”每一个字都吐得艰难,却充满了确定的希望。

      解忧看着自己被那双伤痕累累的大手呵护着的脚,感受到一丝久违的暖意从脚底蔓开,刺麻得生疼。她抬起头,昏黄的牛油灯下,看着眼前白发苍苍、同样疲惫不堪却眼神坚毅如昔的男人,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难以置信、迟来的甜蜜与无尽酸涩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的心防。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无声地滚落,滴在常惠依旧捧着她双脚的手背上,滚烫异常。

      药水的温度渐渐散去。常惠小心翼翼地将她的脚擦干,用厚毯仔细裹好。他站起身,动作因久跪而略显僵硬。“殿下歇息吧,臣告退。”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等等!”解忧出声叫住了他。她看着他身上那件被风雪打湿、在帐内火盆烘烤下依旧显得单薄的皮袄,目光落在他同样冻得有些发紫的手指上。“你的帐篷……挡不住这风吧?我这顶最厚实……你也……泡泡脚,驱驱寒气。”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暮年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关怀。

      常惠身形微顿,没有拒绝:“谢殿下。”他转身去外面唤人。

      很快,又一盆滚烫的热水被送了进来。常惠坐在解忧刚才坐过的矮凳上,脱去冰冷的靴袜。那是一双布满厚茧、青筋暴起、脚趾关节粗大甚至有些变形的脚,是数十年征战跋涉的印记。他将双脚浸入热水,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解忧靠在厚厚的羊毛毡毯堆成的靠枕上,静静地看着他泡脚,看着热水将他冻僵的脚踝染上血色。帐篷里弥漫着药草和热水的暖香,一种奇异的安宁在风雪声中弥漫开来。

      “还是有点冷。”解忧轻声说,裹紧了身上的毯子。常惠立刻扬声对帐外道:“再添些炭火!”

      火焰在盆里跳跃起来,驱散了帐内最后一丝寒意,光影在帐篷壁上摇曳舞动。

      “惠……”解忧的声音在温暖的静谧中响起,“坐近些。”她拍了拍床边空出的位置。

      常惠依言,擦干脚,坐到那张低矮却铺着厚厚毛皮的床边。两人之间隔着一点距离,却仿佛能感受到彼此身上散发的、劫后余生的暖意。

      “楚王府那年的雪……”解忧的目光落在跳跃的火苗上,声音飘忽,“真大啊,盖住了马厩的顶棚……枣红马喷着白气……”她顿了顿,嘴角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月下的老槐树……影子拉得好长……”

      常惠的心猛地一颤,仿佛被那遥远的记忆击中了最柔软的地方。他接口道:“你坐在石墩上……像只小猫,靠着我……”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无尽的怀念,“心跳得……像战鼓……”

      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只有炭火噼啪作响和帐外风雪的呜咽。几十年的烽烟、离散、屈辱、坚守,都在这片小小的温暖里沉淀下来。解忧伸出手,缓缓地、迟疑地覆在常惠放在膝盖的大手上。那手粗糙、冰冷,骨节分明。她轻轻握住,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和他。常惠身体微僵,随即反手,将她同样布满岁月刻痕、却依然柔软的手紧紧包裹在自己宽厚粗糙的掌心。一股坚实而令人安心的暖流,透过相贴的肌肤,缓缓传递。

      在这温暖而宁静的时刻,常惠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轻轻说道:
      “过了这道山梁……路就好走了……离家……就近了……”

      解忧抬起头,望进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映着火光和她苍老的面容。她苦涩地笑了笑:“回了长安,宫墙内外,咫尺天涯。那时的自由,怕是比这雪山孤帐更难求了……”

      常惠凝视着她,眼神如同穿越了五十年的风霜,终于寻到了最珍贵的宝物。他轻轻握紧了她的手,目光坚定而温柔,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如同在天地间立下最后的誓言:
      “所以,臣定要求陛下降恩!”

      这时,风雪在帐外呼啸得更猛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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