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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物
不一会儿,阿力把饭菜端过来了,叶之萤胃口大开,风卷残云的吃法让阿力惊得下巴都掉了下来。说来也怪,之前借用李渔的身体,并没有这种饿肚子的感觉,想来是因为李渔本身体质弱,食欲不振,所以连带她自己也没有胃口,如今她已形神合一,熟悉的感觉终于回来了。
“叶姑娘,看你身形清瘦,没想到竟然……”他有些不好意思直说。
“这么能吃?”她笑着补上了他的话,又说,“不能吃怎么长这么高?清瘦都是饿出来的。”
说完,又继续埋头苦吃。
阿力却不理解了:“你不是说你很有钱吗?怎么也会挨饿?”
“挨饿才会瘦,瘦了才能挣钱啊!”她两句话就讲清了其中的逻辑,说话间,又在面前那盘已经所剩无几的蒸鱼中夹了块碎肉放到嘴里。
可阿力还是不太理解。
桌上的四道菜都被她扫荡干净了,她放下筷子,解释道:“我吃的那碗饭,需要我年轻、漂亮,身材好。如果外表不好看,观众就不喜欢,观众不喜欢,拍的作品卖不出去,我就没机会再吃那碗饭了。我们圈子里有位前辈曾经说过,想要吃明星那碗饭,那就不能吃桌上这碗饭。”她摸了摸圆鼓鼓的肚子幸福地感慨,“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像今天这样吃过饭了,太好吃了!”
阿力终于懂了,随即热情地招呼她:“叶小姐,反正你现在也吃不上那碗饭了,以后可以放开吃桌上这些饭了……”
……
“咳咳!”旁边适时传来温其玉的两声轻咳,阿力抬头看了一眼他,立马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我……我的意思是,你终于不用再挨饿了……”他慌忙替自己刚才的话找补。
叶之萤并未介意他的话,笑着说:“你还怪会安慰人的。”
阿力看了眼温其玉依旧严肃的表情,吓得不敢再说话。
“你怎么这么怕他?怕他不给你发工资啊?”她继续逗阿力。
“当然不是,叶小姐,你吃完了吧,我先把碗盘收拾到厨房!”阿力匆忙收拾了碗盘,落荒而逃。
“我给你按摩吧?”叶之萤看着阿力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心想,总得找点事做吧,否则两个人整天就这么干坐着岂不是很尴尬?
“不用。”被他拒绝了。
“吃完饭不能总躺着,要活动活动。”她一边说,一边拖着伤脚往他那边慢慢挪。
“你脚有伤,过去休息,别忙了。”他的语气不容商量。
她发现他有时候说话很艺术,比如让她吃豆糕的时候,但有时候又很直接,比如现在。
“没错,我脚有伤,但我是用手给你按摩呀!”偏偏她不是阿力,才不怕他,于是直接坐在了他床边,“先按胳膊还是腿?”
“不用了。”他继续拒绝。
“那就从胳膊开始吧。”不等他点头,她就自顾拿起了他的右臂开始做伸直、弯曲这样的被动训练。
“叶姑娘,请放开我。”
他居然生气了?!
叶之萤原本以为他是不好意思麻烦自己才拒绝的,但现在看来,他是真的不愿意她碰他。
她放开了他的手。
“以后都不用再为我按摩了。”他收起了生硬的态度,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友善。
“为什么?”叶之萤问他。
“我……不习惯。”他垂下了眼睑,表情有些不自然。
“之前不一直都是这样的吗?这是我的工作啊!”叶之萤被他说得一头雾水。但很快,她就隐约从他的表情里读出了他抗拒的原因。
他羞于在人前显露自己的残疾,所以这个院里从来不被允许其他下人进来,而他的这份自尊,只在两个人面前卸下,一个是阿力,另一个是李渔。
之前他把她当成李渔,虽然后面知道了真相,但李渔的样貌带给他的是难得的安全感,是自己的缺陷早已被她接纳的松弛感。
而如今面对一个全新的她,一个陌生的样貌,他自然需要时间重新卸下那份自尊,重新对她建立信任和依赖。
“抱歉,刚才是我考虑不周!”
他抬起眼睑,望着她道:“能否给我些时间?”
他愿意试着重新接纳自己,这让叶之萤很开心:“当然可以!听你的!要不,我给你读书吧?”
“听我的,就安静坐着,别再来回走动!”书架在正对门的地方,他怕她脚伤加重,阻止她再走过去拿。
“好,听你的,不来回走动,那我跳着过去!”叶之萤单用右腿,很快就跳到了书架旁,还是取了那本《诗经》,又跳回他床边。
床上的人显然已经无语了,边摇头边叹气:“怪不得你的脚会落下病根。”
叶之萤正想说“让我安静地坐着,比让我死了还难受”,但一看到温其玉如今的情况,胸口一堵,便把话咽回了肚子。
“为何选这本?”他问。
“因为我天资愚钝,只有这本能勉强看懂啊!”她又想起上次给他读这本《诗经》,结果翻车反被他嘲笑的事,忍不住借机讽刺他一下。任何时候,她的这张嘴都绝不吃亏。
温其玉听她这么说,果然又开始道歉:“那时我对你做了许多不可理喻之事,实在抱歉!”
看得出来,他真的很后悔。
叶之萤不依不饶,继续“指控”他的恶行:“你也知道自己当时不可理喻啊!逼我洗那什么,还把我关柴房不给我饭吃,你知道吗,我差点就又被你给气死了!”
他的脸色愈发难看,只能不断地跟她道歉,又问她:“我要如何弥补才能让你好过些?”
弥补?叶之萤一看他认真了,便不再逗他:“算了,本人睚眦必报,当时也没任由你欺负,你也被我骂得不轻,还被我拳打脚踢……”说到这里,她也有些不好意思,“我们扯平了,以后,谁都不要再为这事内疚自责了,好吗?”
“好,多谢!”他点头道。
“拉钩!”叶之萤伸出自己的小拇指勾住他弯曲的小拇指,又用大拇指碰了下他无力的大拇指,“盖了章,就要说到做到,不能反悔。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你以后都不许再内疚了!好啦,开始读书。”
温其玉看着两人的手被她强行按在一起,又拉扯着他的指头一本正经摆弄了一番,眼角偷偷浮起了笑意。
“《女曰鸡鸣》?”叶之萤翻着翻着,看到了一首名字很有趣的诗,便读了起来。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这首诗讲的是什么?”
她只能读懂个大概意思,但分开每句来看,又不甚明白,于是请教他。
“它写的是一对夫妻早晨起床时的对话。”他说。
“对话?”
“没错。妻子说:‘已经鸡鸣了,该起床了。’丈夫说:‘天还未亮,我想再睡会儿。’妻子又说:‘你看,天上的启明星都已经那么明亮了。’丈夫看了眼窗外的天空,说:‘宿鸟们已经在空中翱翔了,那我就去打些野鸭和大雁给你吃。’”
“果然是很有趣的诗!”她笑着说。
他继续讲解:“于是,妻子看着丈夫外出的身影,想象着将丈夫打回的野味做成佳肴,两人坐在桌旁,一边聊天,一边喝酒,祈祷着日复一日,他们的生活都能这样琴瑟和鸣、岁月静好。而丈夫也一直在心里记挂着妻子对自己的情深义重,回家时,也送给妻子一枚承载着自己爱意的玉佩。”
说的是她为他读书,结果又变成了他为她讲课。或许是自己已经远离这样平凡简单的生活太久了,这首诗又让叶之萤想起了早些年没做艺人时的普通生活,那些骑自行车上学、去苍蝇馆子吃饭、素面朝天赶地铁的日子。
“在想什么?”他问她。
她撇着嘴假装苦恼:“在想我可能永远也过不上这样的生活。”
“为何?”他不解。
她道:“我既不会做饭,又不会女红,琴棋书画样样不通,更不会像诗里的妻子那样照顾自己的丈夫。我这样的女人,在你们这里应该找不到丈夫吧?”
“那……那也未必。”温其玉的回答有些吞吐。
她笑着道:“别安慰我了,就我这样什么都不会的,在你们这里没有男人会喜欢的。况且你们的婚姻观念和我们也不同,就算有人喜欢我,恐怕我也接受不了他。不过也没关系,我本来就是不婚主义,我现在最发愁的事就是怎么靠自己在这里站稳脚跟,总不能一直赖着你啊!”
温其玉又为她宽心:“你踏实在这里住下,什么都不要想,先养好脚伤再说。你也看到了,我这里只有阿力一人,实在有些顾不过来,若你还愿意,就麻烦你继续在这里照顾我,我按月给你例钱。”
他实在是个很体贴的人。叶之萤心里清楚得很,像他这样的大少爷,想要多少人照顾没有?不过是考虑到她不好意思白吃白住,替她找个安心留下的由头罢了,再借着这个由头给她发点银子。实际上从他知道她不是李渔起,即便名义上是她在照顾他,也顶多就是端个茶、倒个水、喂个饭、读个书、按个摩这样很简单的事而已,现在连按摩都不让她做了,她这个丫鬟当的跟少奶奶似的,自己都不好意思。
“那你得同意我一件事。”她说。
“何事?”他问。
“你不用给我发工资,噢,就是月例。”
“用工付钱,天经地义。”他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她的提议。
“那要这么算的话,租房付钱,也是天经地义。我现在住你的房子,也应该给你付房租!”她也同样义正言辞。
他见她态度强硬,叹了口气,劝她道:“叶姑娘,在人生的低谷,接受好友的帮助,并不是件令人难堪之事,你不必为此感到羞耻。”
“好友?”叶之萤心里一颤,“你把我当朋友?”
“难道叶姑娘从未这样想过?”他反问她,语气中充满着不确定。
“我……”叶之萤不敢告诉他自己从来不敢有这样的想法。没错,就是不敢!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以前,她总觉得自己和他,或者说和这里的人之间都隔着一层很难言喻的东西,这层东西让她和他们始终无法真正靠近。而现在,他主动的一声“好友”,击碎了二人之间的那层隔阂。
她高兴地点着头:“你是我在这里交的第一个朋友,意义重大!我……我得送你个礼物!”
说完,便开始满身上下摸索有什么能送他的东西,自然是什么都没有,只好懊恼叹气:“哎呀,我来的时候怎么什么都没带啊!”
他笑着道:“我也未备礼物,既然如此,不如都不送了。”
“诶,有了!”她把手伸进衣领中,拿出了戴在脖子上的那条银色项链,在它的底部挂着一枚硕大的叶形祖母绿宝石,她将它卸了下来,“这个送给你!”
“这枚宝石如此贵重,你戴着它也很漂亮,我不能收。”他果断拒绝。
这枚宝石是叶之萤代言的一个知名珠宝品牌特意为她定制的26岁生日礼物,全世界仅此一枚,独一无二,当时这枚宝石吊坠面世时,还引起了全国轰动,每每看到它,叶之萤就会感慨自己这些年的风光无限好不真实。都说人死如灯灭,再辉煌的东西也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但是没想到,它竟然陪着她来到了这一世。
她见他不肯收,便哀求他说:“你看我现在这么穷,这东西放在我这儿,指不定哪天活不下去我就把它给卖了。可我不想卖它,与其卖给陌生人,不如送给朋友,至少你不缺钱,一定会好好保管它的!你就收下吧!”
这绿宝石价值不菲,单是中间那枚硕大的天然叶形宝石,就已经极为罕见,外圈更是嵌有26颗钻石,预意那年26岁的她。古代虽然手工艺发展得好,审美水平也很高,但矿石开采工艺、提纯工艺与现代相比还是有天壤之别,这枚吊坠在这里只会更加价值连城。若是典当或买卖,想必也能得到一笔不小的金额,足够她在这里生活很长一段时间。但她实在不舍得典当掉身上唯一一件上一世生命的信物。并且,她亦不好意思白白接受温其玉的帮助,不如将此物赠予他,感谢他的同时,也换来自己的安心。
她想,聪敏如温其玉,应该是洞悉了她的想法,他没有再推脱,任由她将那项链放在了他枕头边上。
“再读一首吧!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温其玉,”她把书举在他面前,指着上面的一行字说道,“你看,《诗经》都讲了,‘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你可不能再拒绝我了!”
温其玉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然后侧过头去,呆呆地望着那枚吊坠,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此时的叶之萤只把它当成一首赞美人与人之间礼尚往来的诗,却忽略了诗中的另一层含义,而当后来她再回忆起这一幕时,才后知后觉当时的温其玉为何会是那般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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