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骤雨

作者:陈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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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5 章


      朱施南说:“等出了院。我陪你去配个钥匙,重新把它打开,看一看属于你的那句诗。”
      她点了点头。

      “据说我爸为了梁耀春很快再婚的事跟他闹过,那时他才大学毕业,铁了心留在美国就不回来了,宁愿放弃梁家继承权。他替他妈不值。但是听说梁耀春扬言要把他从梁家族谱上除名,不再给他一分钱,他还是灰溜溜地回来了。这些都是听我小叔公讲的,我听的时候很诧异,他这样的人也会有这样一面。也许人年轻时和老了就是不一样的。”

      “我老了说不定他们的缺点我都会有,又势利又好色又泼辣又算计。那时候你要经常提点我,至少别变得太像他们。”
      朱施南听她这么说,倒是心安了一点。

      “到了六十,我就带你去我小舅舅隐居的那片森林,让他天天给你上《道德经》。到时候你要算计也只能算计森林的小松鼠,撒泼就只能对着会放屁的黄鼠狼,势利嘛,你要是愿意对着木屋旁的牵牛花和狗尾巴踩高捧低也是可以的。”

      “至于花心嘛。到时候你只能看见两个老头,一个是年近九十的我小舅舅,一个是同龄的我。你要是想调戏一下他,我这位远离红尘多年的小舅舅恐怕还要跟你说,这位女施主请自重呐。”

      梁鸿宝笑了。
      “好像经常听你提起这位小舅舅。”

      “你以前也见过,我五个舅舅里,就小舅舅和我妈长得最像。”
      “好像有点印象,朦朦胧胧的。”

      “他年轻时有个相恋多年的女友,后来不知道怎么没成。听说后来那女友嫁人后因病早逝。她去世之后,我小舅舅就在他们一起去过的那座山上出家了。你看,所以不是所有人都跟你爷爷这样,能忘得那么快的。”

      “我记得你跟我讲过一点,他不是后来还俗了吗?”

      “那是因为老跟小辈打电话通信,被方丈认为六根不净,劝他还俗了。他还俗后,自己找了个清静地,半隐居半修行。还成天寄一些狗屁不通的打油诗给我们。我记得其中一首。”

      看梁鸿宝听得目不转睛,他于是清清嗓子念道“半修红尘半修心,住在森林知鸟鸣,一茎花草已发芽,唯盼施南不远行。”

      梁鸿宝开头还听得很认真,听他念完说:“这是你胡编的吧。你小舅舅怎么可能就这种水平。”

      他说:“真不是我胡编的,他背别人的诗是在行,但自己写的就这个水平。对了,我还记得一首,我背给你听。狐狸攀篱屋,灰鼠正爬树,施南瞎编诗,鸿宝快睡觉。”

      梁鸿宝说:“我就知道是你胡编的。”

      “他写的诗确实不怎么样,还没我这个瞎编的好。白亏了他一天到晚看诗集买诗集,但是他写得更拗口更生僻,好多字还要查字典,我一时背不出。等我们回家,我翻信出来给你看。让你看看到底是他写得好,还是我胡编的好。”

      她点点头,说要睡了。

      朱施南帮她拉上帘子,自己躺上旁边的陪护床,也准备睡。

      忽然又听见帘子后有人翻了个身:“那天下午,我家跟我摊牌,我妈很僵地躺在地上,她看起来也不好过。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我就是伸出脚把她的裙子踢踢好。当时也没觉得什么,现在想起来。没有这个孩子也是好的。若她是个女孩子,可能也就是在我这样躺着的时候,帮我踢下裙子。”

      他心里震动,有种惧怕从心里爬了起来,就仿佛那天她不停要支走他的时刻。
      他不由叫了她一声,“鸿宝。”

      她说:“怎么了。我就是自己在宽慰自己呢。”
      他说不出话,过了一大会才问:“你困吗?”

      “想睡但是睡不着,所以正在数羊呢。”她说,“可怎么数也睡不着,要不我们来接歪诗,我觉得比数羊有趣。”
      他说了一句:“好。”

      她便抢着说:“我先来。春苗不觉晓,施南快睡觉。”
      “处处蚊子咬,都叮梁鸿宝。”

      “夜来风雨声,这一句不好。”
      “等到吃桃子,花落知多少。”
      ……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声音渐渐停了。可朱施南半梦半醒,一夜未睡好。

      到了早上看见她垂着个大黑眼圈,没什么精神,看起来心情倒还好。她苦着脸说:“施南,我一晚上都没睡着。”
      医生来看过,说可能激素问题变化导致的,开了五六颗安眠药。

      虽然就几颗,但朱施南自己收着,每晚只给她一颗。她看起来很配合,挂水、吃药、聊天都正常,精神也一点点好起来。
      家里送来的各种补药和汤,也都每天吃完。

      但朱施南心中总有隐隐的不安在跳动。
      药快吃完了,等着医生过来再开,她突然说:“我小时候睡不着,黄嫂都给我拿那个木盒抱着,它有股木头香。我喜欢闻那个味道,闻着闻着就睡觉了。因为老摸它,盒子一角都被我摸圆了。可惜在家里,抱不着。”

      “要不我让赵叔去取。”
      她摇摇头,“我不愿意让外人拿,你想想我连我妈都不让她碰。里面有对我很重要的东西。”

      “那只能等出院了再去。”
      她很顺从地点点头,“嗯。”

      医生过来看了,又开了新的药,但说这种药吃多了不好,会有依赖性。最好还是靠一些自然的方法,闻一点让人放松的精油、熏香也是可以的。
      医生问梁鸿宝:“睡不着是心里惦记着东西,还是心情不好?”

      鸿宝说:“我惦记着家里一个盒子。”
      “这有什么好惦记的,让你老公去拿。”

      她笑得眼睛弯弯:“他不相信我,怕我自己呆着做傻事呢。”
      医生倒是怔了一怔,很快带治产后抑郁的医生来了一趟,全套检查下来,一切正常。

      医生跟朱施南聊了一回,说:“我们这边也见过一种情况,病人本身没什么问题,倒是家属觉得她有事,给她逐渐造成了压力。”

      进了病房,她正在开心地在看卡通片《猫和老鼠》。电视里,汤姆正吊着一块奶酪,放在杰瑞门口,等着杰瑞上当呢。
      看见他就说:“我听见医生在骂你了。”

      他说:“你也没让我去拿啊?你不是说那盒子不让外人碰。”
      她歪着脑袋好像真的很疑惑地说:“你怎么算是外人?我不信别人还不信你吗?”

      本是甜蜜的话,他却心里一痛,更加沉重地看着她。

      她好像很无可奈何地说:“这里阿姨护工医生护士都在,我比呆监狱里都安全。是,我第一天是想支开你,因为你当时的眼神,我看着就很不爽。那种赤裸裸同情的眼神,我当时只想自己待会。”

      看他不说话,她又说:“人要是真想做什么,还能找不到机会。难道以后出院了,你还能从早到晚看着我。你现在光接工作电话就很忙了吧?

      等了一会,她瘪瘪嘴无精打采地继续说:“你干嘛一直看着我就不说话?说来说去,你还是不相信我,亏我还相信你。你都言而无信过呢,我还信任你。还是……你猜到那盒子里有池龋送我的东西,所以你才不愿意去?”

      他终于开口,嗓子是哑的。
      “在床头柜的第三层吗?”
      她点了点头,脸上闪现出一种异样的光彩。

      “拿盒子,配好钥匙,不打开,然后拿回来。还有没有什么要交代我的。”
      她带着轻盈的笑意摇摇头。
      “老渝记的粥你还想不想喝?”

      她先摇了摇头,然后又很快点头。“要喝的,要芋头仙贝。”
      “还是要多加香菜多加葱?”
      “嗯。”

      他深深看她一眼。她满脸笑意地等着他走。
      朱施南弯下腰,看着她的眼睛,好像要把这一生的力气都说在这几句话里。可他说得出奇地温柔。

      “鸿宝,你知道我跟你一样,已经有一桩债了。你不会忍心,让我也数罪并罚的对吗?你小时候在路边看见陌生人对着翻掉破掉的一三轮车西瓜一边捡一边哭,你都忍不住难受,要跟着抹几滴眼泪。你对陌生人都有同理心,你对我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不会那么狠心的,对吗?”

      她怔怔的,一句话都不回答。

      他不再看她,大步跨出病房,甚至没跟外间的阿姨再交代一声,直接下电梯。
      黑色的轿车停在地下车库,车座仍有那天送她过来时留下的褐色血迹。他什么都不再让自己想,点火发动。

      打开窗户,深秋的风涌进来。
      他和梁瀚生深夜那通电话就在耳边。

      “爸,鸿宝名字来源的那句诗,你知道吗?”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是寒山诗中的两句,勉你信余言,识取衣中宝。”

      他挂了电话默念两遍,打开手机网页搜索,看见白底网页上,冰冷的四句:“长为地狱人,永隔今生道。勉你信余言,识取衣中宝。”

      他只觉血液凝固。眼里只剩下这触目惊心的一句“永隔今生道”。

      开去梁宅,拿了木盒,再去老街配钥匙。有条不紊,一件一件来。
      到了老渝记,先给自己点了份鱼生粥。在黄色油亮的榆木桌子,等着粗陶的大海碗上来,撒上葱花、香菜、白芝麻,舀上半勺黄豆酱,细细地搅了。等凉了,再一口一口咽下去。

      手机关了机,不听不接,他自己回去。

      拖了足够长的时间,把那沉沉的如骨灰盒一般的桃花芯木盒放在副驾座位上。新配的钥匙贴在右侧口袋,轻得没有分量。
      他发动汽车。

      泛着金属冷光的不锈钢电梯,棺木似的密闭严合。
      一楼,二楼,三楼,四楼……楼层越高他面色越定,只有一双手的关节在电梯的白光里逐渐泛出了青白。

      病房里,果然一个人都不在。走廊里也空无一人。
      走廊上方的条灯白得几乎泛出青色,空旷得每一步在耳膜之上都有回响。

      走廊逐渐倾斜,像晕船似的晃动。
      他虚晃的眼眶里只有这几个无声的大字,永隔今生道,永隔今生道。
      字体天翻地覆地倾斜,然后后仰。

      突然走廊尽头,有一个身影像定住了绳索的船锚,向他慢慢靠近。
      模糊的身影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脸上不再是连日来浮夸的笑容,而满是挣扎后的苍白和疲倦。

      那个影子望望他:“你脸色怎么这么白?”

      他没回答,只是像确定她有没有实体似的,伸手碰碰她的脸。
      然后走廊才慢慢地定了,砰地一声重新放正。

      她没有躲,只是问道:“你怎么用拳头打我的脸。”
      见他还不回答,她解释说:“我是去医生那,咨询了一会心理医生的事。还打了个电话给任希颖,让她帮我推荐几个好的心理医生。”

      见他还不说话,她补充道:“阿姨是去拿药了,护工是正好有家人找。是真的有家人找。”

      他不说话,刚才的感觉在心头震颤未消。
      “为什么你空着手,你帮我拿的东西呢?还有粥呢?”

      他这才慢一拍地低头看一下,哑着喉咙回答:“忘了拿上来,我等会下去拿。”
      “嗯,粥帮我拿上来。盒子里面有块石头和一本书,你帮我扔了吧。”

      “好。”
      “还有,你现在帮我拨个电话。”

      电话的忙音很长,也许要连接到过去,所以特别长。
      终于被接起,一个久违的女声:“喂。”

      梁鸿宝对她说:“我还清了。”
      “什么?”

      “我还清了,我再也不欠你了,池雅。我记得那个记者的名字。”
      梁鸿宝的声音还带着疲惫,可她每个字都咬得清晰,“也许我从来不欠你。如果欠,我也只欠池龋一个人。”

      “你怎么敢主动打电话来提我弟弟的名字?”
      “你知道我肚子里孩子的名字吗?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有个名字。”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一命还一命,我还清了。”

      她清清楚楚地说道。看见一旁的朱施南震动了一下,然后松开了一直僵直垂在身侧紧握的拳头。

      他也记得吧。
      他清清楚楚告诉过自己,当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就算是撒谎也好,自欺欺人也好,要告诉自己还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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