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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的壁垒
自医务室风波那日后,一种微妙而持续的低气压,悄然笼罩在贺浔与莫梨母女之间,尤其是他与梦期之间。
变化是细微的,却又是如此清晰,像初冬湖面凝结的第一层薄冰,看似透明,却已隔绝了温度。
以前,无论梦期对贺浔怀有多少戒备和好奇,基本的礼貌是有的。见到他,总会用那软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打量,喊一声“叔叔好”。那声称呼,曾让贺浔在失落之余,也怀着一丝能慢慢靠近的期望。
但现在,这点期望也像是被风吹熄的烛火,彻底熄灭了。
无论是在警局偶然碰到莫梨来接她下班,还是在小区里不期而遇,梦期看到贺浔,不再开口。她只是抬起那双酷似他的大眼睛,平静地看他一眼,然后极其轻微地点一下头,便迅速移开视线,要么紧紧拉住莫梨的手,要么低下头,专注于自己的鞋尖或手里的玩具。
那点头的动作,敷衍、疏离,像完成一个不得不做的任务,里面没有丝毫属于孩子的温度,更像是一种划清界限的仪式。
孩子的世界,爱憎分明。当她决定将某人隔绝在外时,所筑起的壁垒,比成人世界的客套与虚伪更加直接,也更加坚硬。
贺浔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一头雾水,心里像是堵了一团湿棉花,闷得发慌。他反复回想那天在学校的情景,自己是否在盛怒之下说了什么重话,或是表情太过吓人,以至于让本就敏感的孩子受到了惊吓?
他尝试着补救。一次在小区门口遇见,他特意放柔了声音,主动蹲下身,递过去一个刚买的、造型可爱的动物小蛋糕,语气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翼翼:“期期,这个给你吃,好不好?”
梦期的目光在小蛋糕上停留了不到一秒,随即飞快地摇了摇头,小手甚至往后缩了缩,然后更紧地抱住了莫梨的腿,将脸半埋起来,连那个敷衍的点头都省略了。
贺浔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那份被直白拒绝的尴尬和失落,像细密的针,扎在他的心上。他抬头,求助般地看向莫梨。
莫梨的反应,则像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迎头浇下。
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那眼神,与他刚回警局重逢时,她看他的一般无二——疏离,平静,带着一层无形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壳。她甚至没有像以前那样,出于基本的客套,劝女儿一句“期期,叔叔给你的,拿着吧”或者“跟叔叔说谢谢”。
她只是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背,语气平淡无波地对贺浔说:“谢谢,不用了。我们还有事,先上去了。”
然后,她便牵着梦期,绕过他,如同绕过一棵无关紧要的树,径直走向单元门。
贺浔维持着蹲着的姿势,看着她们毫不留恋的背影,看着那扇熟悉的门在自己眼前关上,发出沉闷的“咔哒”声,仿佛也关上了他这些日子以来,好不容易才窥见一丝缝隙的心门。
那一刻,贺浔混沌的脑海像是被一道闪电劈开,骤然清明!
不是他做错了什么具体的事。
而是梦期知道了!
她一定是在那天,或者之后,通过某种方式,确认了他的身份——那个在她生命中缺席了七年、让她曾感到委屈和不解的,父亲的身份。
所以,她才会用这种沉默的、坚决的疏远,来表达她的态度。那是一种无声的抗议,一种划清界限的宣言。她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告诉他:我知道你是谁了,但我不接受,我不需要,请你离开我的世界。
而莫梨……莫梨那瞬间恢复冰冷的态度,更是印证了他的猜测。她知道了女儿知晓了真相,并且,她选择了站在女儿那一边,用同样的冷漠,筑起了更高的围墙,将他彻底隔绝在她们母女的世界之外。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贺浔。
这比他面对持枪歹徒时更让他心惊。歹徒的威胁是明确的,可以应对的。而此刻,他面对的,是女儿无声的拒绝,和心爱之人再次紧闭的心门。他感觉自己像是站在一片流沙之上,之前所有小心翼翼的靠近、笨拙的示好、试图弥补的努力,都在这一刻,被这无声的壁垒吞噬,下沉,消失无踪。
他真的慌了。
他不在乎商场上的尔虞我诈,不在乎警队里的压力重重,但他无法承受被女儿厌恶和拒绝,无法承受莫梨再次将他推入冰冷的深渊。
他开始失眠,在深夜的办公室里,对着窗外城市的灯火,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雾缭绕中,是他紧锁的眉头和布满血丝的双眼。他回忆着梦期看他时那平静却疏离的眼神,回忆着莫梨那瞬间恢复冰冷的侧脸。每一个细节都像慢镜头一样在他脑海里回放,折磨着他的神经。
他试图找机会和莫梨谈一谈。但莫梨显然在回避他。工作上必要的交流,她公事公办,言简意赅,绝不多说一个字。下班时间,她要么提前离开,要么和方柯、汪豆豆他们一起走,绝不给他单独相处的机会。
他甚至冲动地想直接去找梦期,不顾一切地告诉她:“我是爸爸!对不起,爸爸来晚了!” 但他仅存的理智拉住了他。他不能。在孩子已经明确表现出抗拒的时候,强行相认,只会适得其反,造成更大的伤害,将她们推得更远。
他像一头困兽,被无形的栅栏围住,明明看到了近在咫尺的渴望,却找不到任何突破口,只能焦躁地、绝望地在原地打转。
有一次,他远远地看着莫梨去学校接梦期。母女俩手牵着手走出来,梦期不知道说了什么,莫梨低头看着她,脸上露出了温柔的笑意,那是他许久未曾见过的、发自内心的笑容。那一刻,贺浔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又酸又痛。
那其乐融融的画面里,没有他的位置。
他就是一个多余的、不被欢迎的闯入者。
他将车停在路边,额头抵在冰冷的方向盘上,第一次感到了某种近乎绝望的无力感。
七年。他错过了太多。错过了她的孕育,她的出生,她的牙牙学语,她的蹒跚学步。他本以为,只要他回头,只要他努力,总能一点点弥补。可现在他发现,有些隔阂,并非仅仅源于时间的空白,更源于被伤害后紧紧关闭的心门,以及那份由他亲手造成的、根植于孩子内心的不安全感与抗拒。
赎罪的路,远比他想象的更为崎岖和漫长。而最大的惩罚,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来自你最想靠近的人,那无声的、却无比坚定的拒绝。
贺浔知道,他不能放弃。但他也明白,他不能再像之前那样,仅仅依靠“顺路”和偶尔的关怀去靠近。他需要找到一个方法,一个既能尊重女儿的意愿和情绪,又能打破这层坚冰的方法。
只是,这个方法在哪里?他不知道。
他只能在一片令人心慌的迷雾中,艰难地、摸索着前行。而前方,是梦期那双写满拒绝的、清澈的眼睛,和莫梨那道重新竖起的、冰冷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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