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王姬传》

作者:步南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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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十一 入林风


      今年的六月,格外阴晴不定,各宫又忙着出宫事宜,且今年皇嗣和贤妃双重大事,加之刑案未破,这短暂的日期显得忙乱无章。
      可月末,张思戚竟带姒玉到长庆殿来,其他宫颇有意外,但也只猜想是那夜宴让人记忆犹新。万顺看似解释:“德仪娘娘食欲大起,特别惦记殿下的佳肴美味。”
      张姮笑道:“娘娘喜欢,本宫让人送去便是,何苦亲自来。”
      张思戚难得有闲暇,诸事繁乱政务也扰心,可还是体贴的为姒玉解释:“这是朕的不是,毕竟那日太湖林的宴席叫人难忘,一高兴便允了。”
      张姮道:“能博长辈夸奖,是长河的荣幸。不过今日太湖林不便,午膳不妨就摆在皋舟。临水而席,也别有风味。而且今天皇祖父也来得巧,御膳房刚好出来新的点心。”
      御驾亲临,东宫不敢耽搁,皋舟和太湖立时被打理妥当。又为着姒玉先上了适宜的果品点心,不过单有一碟面卷显得新鲜,姒玉好奇问道:“这碟中只有两个勃勃,但却不一样,从未见过呢。”
      张姮道:“名字长河先不说,皇祖父和德仪可以先猜猜它像什么?”
      张思戚好奇打量,忽然太湖传来些鸭叫,一看那水上的,立即恍然:“这点心竟像鸳鸯。”
      张姮笑道:“皇祖父说得正是,这道点心就叫鸳鸯卷。一个只麻酱活得,一个却是葡萄、栗子、黑豆和甜桔做成酱卷成的千层饽饽。不仅美味,鸳鸯的寓意也象征那‘止则相耦,飞则成双’的恩爱夫妻,送予皇祖父和德仪娘娘不正合适?”
      张思戚兴头上没听出不妥,但事后倒有几分在意。只是张姮和姒玉相谈甚欢,一时没敢打断。
      其实张姮如此就是借机提醒他,后宫不管多少女人得势,都只是妾侍。唯有她的祖母康皇后,才有资格与皇帝称夫妻一词。
      而且这点心还有另一层深意,只听她闲谈道:“这不管飞禽还是走兽,各地皆有不同的风貌。长河听闻沙漠有骆驼,被人称为沙海之舟。平原林地亦有大鹿,脖颈堪有一丈。特别是书中所言,冥海天池有鲲,其长居然比大鹿更甚,不知千里不可衡量,当真玄妙。长河想,若有朝一日得见,那真的一饱眼福。德仪娘娘,你说是吧?”
      姒玉笑道:“殿下慧智,嫔妾愧不敢当。只想着待他日新嗣出生,以后也不愁人教导。”
      张姮谦虚:“书中所言而已,不过是闲闷预览一番,倒也十分有趣。只长河虽有心找娘娘说话,怕只怕说得古怪,娘娘不喜,反迁就忍着。所以趁这机会,敢问娘娘最喜欢什么类型的书?古典文献、诗词歌赋、野史杂谈、地域风貌,还是当代话本恒言啊?。”
      姒玉羞愧起:“嫔妾不如殿下知多,倒是对话本偏爱些。”
      张姮道:“这......德仪莫怪长河多话,这偏爱的性子如今得改改了,毕竟皇子要有皇子的品格,须得知书达理,礼贤下士,行为举止一一代表着皇室,不可有失。虽说有夫子和宫仪教诲,可母亲莫不是孩子的榜样,这言传身教,万不能马虎啊。”
      姒玉连忙应承,张思戚也被敲响了警钟;那公子崇和竞陶嚣张跋扈,不正受了母亲的影响?当即也重视起来:“长河说得有理,既然德仪胎像稳固,以后你便多看看书,静静心,至于话本戏曲这类的东西就先免了,让皇子也学一学正经的。”
      张姮只觉得张思戚这番胎教言论很好,于是趁热打铁:“不过书籍对孕者来说,还是繁琐了。而且孕中易疲累,长河倒有个稳妥的办法。倒不如请阮美人去给德仪念念书,一来解闷,二来受了熏陶,皇子也能提前感受,这三则,阮美人身子虽已好了,可她一个美人,难免孤单啊。”
      姒玉面容有些僵,张思戚却觉得此事可行,又一想到阮珍儿那纤弱之身,难免起了恻隐,当即说道:“长河此法很合朕意。万顺,你这就去告诉宁妃,即日起,晋阮美人为淑仪,日后入戌绛宫为德仪念书解闷吧。”
      万顺领旨,张姮笑道:“还是皇祖父思虑周全,两人都是仪娘娘,外人也不会说出个高低不平。而阮娘娘贤惠,姒娘娘在身边必定深受熏陶。”
      姒玉坐在一旁赔笑,张姮可不管她心里愿与不愿。
      她早收到高才的人通风报信,说姒玉昨夜在宫里对张思戚撒娇,以口腹为由欲往东宫。
      皇帝看在皇嗣的份上,自是不会拒绝。可这事落在旁人眼中,却是大大的不妥——也太没个尊卑了。身为宠妾,私自踏入嫡宫,何况是在孕期,若叫人揣测起来,分明是有心让自己的皇子入主东宫。
      而张姮对她从来只是面上情分,既然她恃宠而骄,那就让她尝尝这番苦果;别以为此时得意,眼里就没个规矩,可以无法无天。
      姒玉显然通透了这里面的含义,也就不敢再多话生事,全程都是祖孙二人交谈,她倒是被晾在一边。一顿午膳后,便悻悻离去。
      不过张姮还额外提点姒玉身边的双燕:“今日这所有的佳肴,都是秉承了万总管的御膳房所制,娘娘若是回去吃不惯,那以后,可别没事就想往东宫来,路途遥远,万一有个好歹,可别对外说是这边冲撞了。”
      双燕心中一慌,张姮这话里有话,倒叫主仆二人没了后路。待她们走了,王纯才道:“这德仪央求皇上送她到东宫,岂不是有意怂恿皇上那个意思。她若不知这里的厉害,身边人怎也糊涂?”
      张姮道:“宫里的女人,争名逐利就是为了这个。只她这份心暴露的太快,反叫人生疑。”
      安歌道:“欲盖弥彰,灰鸮暗卫有消息说,郑院判为她诊脉时,时常会提到宬王,但不是关于朝廷,反而对他的私事感兴趣,很多王府内的消息倒由她们传递了。”
      张姮道:“什么样的私事?”
      安歌道:“生活起居,无一不问。”
      众人面露谨慎,也有尴尬不知所措的,安歌继续道:“皇上许久不问神丹,宬王府内的方士,转而专供宬王药品。只他体虚,这丹药越吃,一些病反而越大,睡眠发浅,虚汗频发,连带口渴难耐,情绪也暴躁。甚至最近有了起夜的现象,不是呕吐就是下腹疼痛。”
      张姮问道:“郑院判怎么说?”
      安歌道:“他怀疑宬王有痫症。”
      张姮诧异:“这病确有从母胎遗传的,元容和竞陶受不得打压,当众狂言的症状,如今想来与惊痫颇为相似。但公子崇正常,真会是先天的痫症吗?”
      安歌表示不知:“他是与否,都已在服用丹砂了。而且姒玉是真的着急,她脱口说的一句话,叫当时的暗卫听来都觉得不可思议,说‘若他如此,那我的孩子怎么办?’。”
      这话简直不打自招——二人不但早有勾结,甚至以宫妃之身珠胎暗结,混乱皇室血脉!
      张姮暗叹,不过更叫骇人听闻的,是接下来交宸宫发现的事——阮珍儿很可能是旧臣遗孤,少师冯垣的外孙女。
      “什么?!”众人不敢相信,张姮也没想到阮珍儿是当年“太子巫祸”的受害者。那她进宫来是为的什么也就不言而喻。忙道:“她若报仇,承宠后机会太多。可一直隐忍不发,不是别有打算,就是被人以相同的理由策反了。”
      安歌道:“断其江山,可比直取一人性命来得有吸引力。”
      张姮点头:“姒玉既然早知道张昱不妥,那势必会为自身筹谋。而阮珍儿看似柔弱可欺,如今有可能成了何净柔新的棋子,也不可小觑了。看得出来,皇帝对她可比对姒玉上心。而何净柔早让我察觉姒玉是大随氏人,那么将其以合理的罪名除掉,也就顺理成章。”
      安歌道:“可她有皇子,皇帝纵然不愿,可心中也必定恨你又断了他的期许,宬王更不用说。”
      张姮冷笑:“再不可思议一点,如果阮珍儿,是故意让人发现她另一个身份呢?”
      “她主动暴露?”安歌大骇,张姮道:“她的身份,入宫后没人察觉,足以说明她的隐晦。但现在她不介意让人知道,这就说明有人已经认定,我会为了宗庙社稷除掉姒玉,但在此之后,阮珍儿如果也怀有帝裔,那她的余孽身份,依旧不能为我所容。退一万步讲,我因太子巫祸不介意,那宬王又能忍吗?她这个未来的太妃,是绝不会让新帝继位顺理成章了。”
      安歌不觉得阮珍儿会发现灰鸮暗卫,但一想到始终未找到的齐国奸细,倒觉得不无可能。
      张姮看出她的担忧,说道:“这段时间,让暗卫都撤出宫去吧,既然已经暴露,那么就不能让以后的事栽赃到他们身上。不过何净柔只用一个齐国奸细,就能谋划这么多,当真不可思议。”
      安歌不敢耽搁,而吕尚令也是尽心竭力。有张姮洞悉一切,为人又谨慎低调,不管是奸细还是六尸案都进展迅速,目前已将目标盯在了禁军身上。
      那六人的尸检报告表明除去豆连,剩余皆亡于利器伤,其伤痕既快又狠,也正如高参侍以前透露的,他们可能被禁军诛灭。加上火药,那禁军管辖下的烟火库,就更脱不了干系。
      因着口谕,吕尚令突袭禁军搜查,但为时已晚,当夜一名禁军都尉竟然自杀身亡。且从这人屋中搜出了火药,挂有鱼钩的鱼线,一套夜行衣,一架短小精干的特别弩箭和一支不同其它,箭头犹如利刃的特殊长箭。经过三思署辨认,与尸体上的伤痕一致,甚至还在隐秘暗格中发现一封寄往齐国的书信,一应皇帝怀疑的证据可谓“应有尽有。”
      肖因当夜面呈君上,自问有愧,也不敢对皇上的斥责发表言论。但他确实不知这属下为何会是齐国间谍,更勾结内宫杀害宫人。
      张思戚因肖家和张昱的关系,趁机撤掉了他的统领之职,也认为再有外人窥伺,对皇城更是不安。于是颁布圣旨,自即日起,禁军统辖全部由张思戚本人调度。
      如此,闹哄哄的内宫六尸案和齐国奸细,就这么诡异的迅速结案了。不过吕尚令到东宫求见时,肯定说那都尉的身亡有三思署的手笔。怕是想推个抵罪,从而让调查停下脚步。
      张姮想都不想就肯定是贺参侍,毕竟他连番受挫,如今吕尚令已是前途不可限量,怕也按捺不住投靠了新主,不过这也正是她的目的。
      次日长庆殿,温沨进宫授课:“你说得剩余三人,我已经托人去寻,而且纪连福的老家就在江州,景臣已经写信给了林景丠,若有线索,会及时派人告知。”
      张姮看着他道:“田玉央的事,你们真不介意?”
      温沨摇头:“不能说不介意,但世事无常,只能叹一句无奈。谁让他已被心魔霸占,又何况他还......罢了,望他下辈子做个明白人吧。不过眼下你还打算怎么做?禁军已被皇帝收为私有,宬王对此表面上并未透出不满,至于郑院判,事关皇嗣,如今也不能轻易问询。”
      张姮笑道:“由氏一门的荣光,不会让由太医轻易倒塌的,他不会让郑院判得意太久。不过有件事老师发现没有,宬王可能患了痫症。”
      温沨一怔:“步云边已停,宬王不可能还有病态......你的意思,他可能是天生的?”
      张姮道:“很多事我不知道内情,但真真假假,本就是皇帝一念之间。你说他心中要了芥蒂,这个得力的股肱之臣,想不淘汰也不行了。”
      温沨道:“若真如此,确实是他的报应。可我作为魏国人,却不想江山后继无人,只是若落在这样奸诈的人手里,子民怕也不会甘愿。”
      张姮自然明白这其中厉害,如若姒玉和阮珍儿是良善之人,她可以隐瞒一切来保全她们,可如今看来,魏国真的前途未卜了。
      忽然温沨说了一句话,让张姮顿时不知所措。
      ——殿下,你可愿延续魏国,继任新皇?
      张姮好久之后,才回复道:“我并无兴趣争夺皇位。”
      温沨此时站起来,到她跟前直言不讳:“很多事,并不在于你想不想,而是你已经有了这个资本,这在那些争名逐利的人眼里,就是你不该存在的罪证!”
      他忽然跪下道:“自从你立身以来,不管民心如何,也不管经历多少事,但有些朝臣已经对你刮目相看。何况你的一言一行,皆为江山社稷谋得了益处。不论从政,从商,从心,修身,齐家你几乎无可挑剔。单就是这样也比皇帝宬王只会玩弄权术要好太多。”
      张姮却笑道:“那又怎么样?”
      温沨又道:“很多事,已成了事实,可是只要去拼,总会有新的开端。我不希望你沉沦就此结束,更不希望魏国拱手让给日后必定清算不忿他党系的暴君。何况论出身......你是昭德太子的女儿,是嫡宫皇后的血脉,若你肯,你一定能在朝堂得到最为名正言顺的支持!”
      张姮看着他的眼睛,一言不发;她何尝愿意魏国就此绝后没有延续,可是......一切已经不能了,奄奄说道:“很多事,我自有考虑,不是即将成为外戚的顾虑,也不是不为这江山担忧。只是我终有自己的底线,你也放心吧,这个皇位,一定会有贤者继承,我纵然末路,也不会叫张昱谋取。”
      温沨心里尤为酸涩,他今日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论,却不是凭空一时之气,实在是他看透了那些人的虚伪。
      张思戚只顾权术之道,对江山后继的考虑也过于狭隘,全然不管继任者的品行。何况在他有意传袭之前,根本不容他人窥伺,这简直是故意挑起夺嫡纷争。到头来,史料的溢美之词,根本就是笔糊涂账!张思戚根本就是个懦弱无能,不懂帝王之道的昏君。
      何况他和他的子嗣,近接沉迷丹药和方士之言?长此下去,国家岂不堪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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