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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石
金风送爽,秋色宜人。
神威将军病故的消息渐渐传开,但她各方面的遗产早就被分割完毕,因此只在市井中还流传着一些消息。
她在樗尤城的平民中集齐了两代人的看法。老一辈的妖族记得她骁勇善战,直率爽朗的模样,多少会哀叹几声,为她说几句好话。
年轻一辈却嗤之以鼻,她们对神威将军的印象就是一个屠城焚尸杀人取乐的疯子,纵然骁勇,这般劣迹昭著又有何怀念的必要呢?
短暂地辩论后,不管哪一辈都不再深究。生活还有许多事等着她们,田里的稻子要收割了,浸泡在河中的筒节杖丝该捞起来晾晒了,不然赶不及做冬衣……
什么?!我们家的河段被人占了,泡了她们家的苔丝?天呐天呐,快快,叫上你几个母亲,我们去评评理!评理为什么要带棍子?你个蠢丫头,不带武器怎么以理服人!?
枝娘的大妈妈骂骂咧咧几句,带上姐妹们去评理了。年仅七岁的枝娘得以观看一场吵嚷而激烈的战争,这可都是经验呢!
她是家里的长女,将来要像大妈妈那样撑起家门的!她也终有一天要拿着棍子,带上她的姐妹们到河边去,把那些试图抢占她们河段的人家赶走!她肯定还会更威武,比如那个蓝眼睛的小将军,她会像她一样那么威武!
嚯!这句骂得好难听!哇,居然可以这么打人?诶,四妈妈,小心小心,对家那个不讲武德!娘,娘你快帮着点,要打到我了!
亲娘忍无可忍地把她扔出去,转头对大姐说:“这个太傻了!”
大妈妈看着不甘撤退的对家,心情大好,听了妹妹的抱怨,她反而哈哈大笑:“枝娘这不是很皮实吗?嗓门也大,她嚷嚷几声都把对面吓跑了!”
枝娘揉着屁股点头:“就是就是!”
亲娘气得抄起棍棒要揍,枝娘连忙躲到大妈妈背后,又嚷嚷起来:“小杖则受,大杖则走!娘你这棍子太大了!圣贤书都说不能用它打小孩的!”
她几个妈妈和姨母都被逗笑了。被几个姐姐联手和稀泥,亲娘只得狠狠瞪她一眼:“就你一天天歪理邪说一大堆!不许再跑到人家军营里去胡闹,那天叫人抓了吃才有你哭的!”
枝娘不乐意:“祁姐姐才不吃我呢!”
一家人下水收拾丝线,只留枝娘一个人在岸上。她还太小,下到这样深的水里有危险。小枝娘无聊地左右看,看见一个探头探脑的人。她一下蹦起来:“谁!”
河里的一家人也警觉抬头。
祁姐姐的姐姐探着脑袋看向她们,怂怂地:“你好呀……”
枝娘感觉梦里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
君华是来散心的,她在为一些枝娘幻想过的事情烦心,已经烦了很久。不过烦也没烦出个结果。
若木不在,她也没个商量的人;小枫比她还忙,君华没那个脸去吵她;至于许巢蓝……这些烦恼本身就是因为不听她话造成的 ,更没脸了。
思来想去,君华决定去散散心,万一思路一瞬间跟着眼前的风景一起开阔了呢!
她溜达到一条河边,恰好目睹了一场平民的战争。
这条河没有名字,并不像北方那条萍水一样著名。据司月说,她的大老板上阳王和二老板凉梭王曾经杀得萍水被尸体堵塞,事到如今,萍水的鱼依旧是天字第一号的肥美。
还有许多河湖川泽,都有一些浪漫传说或地狱笑话,所以它们在史书里流淌了许多代。
但这一条,它没有名字,不甚宽广,不够波澜壮阔,太安静太平庸。它注定不能流经史书的扉页,但日复一日地流过这片土地,对于依靠它生活的人家来说,它比历史还恒久。
站在河岸上的大妈妈有些拘谨,在布衣上擦擦手,问道:“夫人可是要收税?”
君华连连摇头:“我不是税官,不会收税。”
大妈就有些愣。现在还没到交税的日子,自然不是要真正收税。这税当然不是那些由税官带领,小吏计数,经历一系列吃拿卡要后送到国库的税。
这……这可是一位贵人啊!她来她们家,看看田里的收成,看看仓里的寒衣,多多少少要带点纪念品走吧!这可不是一般的纪念品,是她们感念贵人莅临恩情,主动献上的!
这当然也是税呀,只不过不计入国库,也不计入她们的损失。虽然不是每个贵人都收这样的税,但她们怎么能赌对方要不要呢?
君华搓搓手,看向河里飘飘荡荡的杖丝,小心道:“我来帮你们吧?”
一家人面面相觑。
一个将军,哪怕是小将军,准确来说是哨官,来清洗晾晒穷人专用的筒节杖丝?
天呐!
枝娘看着她,忽然哇的一声哭了!
哇哇大哭的枝娘终究还是被亲妈打了一顿,大妈妈也没替她说话。
一家人又下河去,君华站在河边看了一会,兴致勃勃地准备上手。
大妈妈告诉她,还长在地里的筒节杖很绿,像碧玉。分叉很多,粗细不一样,整个看起来像一杆杆光秃秃的棍子,棍子上接着其他棍子。
君华没能参与采集,那是几个月前的任务,不过她赶上了清洗和晾晒。
大妈妈说,开始时需要把圆润的节茎竖着掰开,尽量铺平。然后将偌大的节茎浸泡入水中,河水清澈,飞快地流淌,它会带走上面黏腻的汁液。
若是那时来到河边,就能看见气泡时不时浮起,亲吻女妖手指的场景。翠绿的节茎在透明的河水中翻飞,吓跑了一群河鱼。
君华学着她的动作举起一张翠绿的节茎,深深按入水中,水流漫过她的腰身,又流向远方。她高高举起那张摊开的节茎,水声清越无比,撒出涎玉沫珠。
阳光透过这些剔透的水花,折射出万丈华光,在翠绿上摊开。
君华反复地清洗节茎,伸手拂过逐渐露出丝丝线条的节茎,推开挂在上面的绿肉,声响流利得像琴弦拨出的动听乐章。
小将军的神色十分专注,植物的汁液黏在脸上,她全然不在乎。鳞片因反复地抓推磨损,溅起的水花把束起的长发彻底打湿,看起来狼狈不堪。可当柔韧的丝线在手下越发明显,她就漂亮起来了。
她将片片丝线都挂在竹竿上,浸入激荡的水流中,让水冲去它们最后一丝杂垢。水流冲刷着隐隐泛起褐色的丝线,犹如一片游动的水草。一直在阳光下起起伏伏,柔软整齐。
“过个半日,就能把它们晾起来了。”大妈妈说,“等晒干,姑娘们就能纺线裁衣。杖丝布粗硬,但挡风保暖可是一等一的好。”
要说美观性,自然比不上海州蜘蛛丝、云纹布这样的布料。就连保暖,也说不上“一等一好”。若木曾经随手递给她的任何一件衣服都能换上几百几千件杖丝寒衣,可这样粗糙的布料对她们来说十分重要,多一件,就多一个家人从冬天活下来。
这样在河边纺织的人家,想必也存在过东莲的国土。
但是她们十不存一。
君华忽然问:“年年如此,不辛苦吗?”
大妈下意识答道:“怎么会不辛苦,可年年如此,不也挺好的?”她的表情错愕极了,随后又带着惶恐尴尬。
她连忙解释道,她们家是“根深叶茂”的大家庭了,不仅有她这一脉的姐妹,还有几个出了三服、五服的姐妹。女孩们生子都不需要去找外头不知底细的男妖,院子里就能拉出几个表兄弟用用。
田地不算多,但种完稻再种些既能肥田又能食用的杂菽,孩子们也能安安稳稳长起来。征伐徭役,她们家也不担心有人去了没回来耽搁了事宜。就连砍筒节杖,她们也能比别人家多砍几株……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总而言之,她们既没死在战场上,也没被氏族那没规矩的溃兵杀死,家里还有口饭,身上还有件衣穿,孩子还能长大成人,她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那若是有将军招呼你们去参军呢?
大妈妈犹豫了,她说:“若是许将军那样的,我们日子过不下去了,还是愿意的。”
什么样的将军会让她们不愿意呢?
没人答也没人问。
山坳里千千万的尸骸无声地凝望着天穹,看飞花扬起,看天高云淡。
……
君华正在军营里发愁。
她已经训练了这些流民几天,进展是一点没有。看许巢蓝练兵时一个口令下去,士兵们立刻照做,君华还以为没多难。
不就是督促她们每天都认真训练,教导她们阵法变换吗?
有什么难的?
……难死了!
活生生的人又不是游戏NPC,数值点上去了,知识吸收转化效率直达百分百。君华不知道什么是游戏NPC,但她也深刻体会到了这点。
一个口令下去,她们不仅不会照做,还会面面相觑,或是呆呆地看着她。流民哪能知道什么叫“坐作、进退、疾徐、疏数”?
好不容易解释清楚了口令的含义,她再喊流民倒是动了。就是动得拖拖拉拉的,犹豫地左看右看,站也站不直。连队列训练都练得乱七八糟,别说以旗号金鼓指挥,实施冲锋、包围、追击等活动了。
许巢蓝派来的十三个老兵做得很好,但也只有她们做得好了。但君华是要练自己的士兵,不是给许巢蓝当副将。从头到尾只有别人的兵能看怎么行?
倒是有老兵实在看不过去打算帮一把,帮忙的办法也很“军队”——斥骂殴打。被打得哭二姨喊老娘的流民确实乖了不少,但君华不太习惯这种作风,制止了。
老兵们欲言又止,选择了沉默。而发现这个“主家”好说话后,流民们直接懒散地抱团了,还会对老兵进行排挤和嘲讽。
脾气暴的老兵气不过,她已经看在将军的份上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下去了!
在某次被一个流民斜眼嗤笑后,这个士兵直接抄着木棍就打上去了。其余人一看有吓得跑开的,也有愤慨地打回去的。剩下的老兵哪能见着同袍被围攻,当即也拿着木棍当武器,加入了混战。
战果也很明显,懂得打配合、在战场上滚过的精锐士兵轻易把流民打得落花流水。氏族军和王军单对单捉对厮杀往往落败不少没原因的,一个王军打十个氏族军精锐的事一点也不夸张。
知道军中斗殴犯忌讳的老兵此刻全低着头,她们打起来时还有人晓得来给君华报信。流民就完全没这个意识,士兵还知道整整齐齐地站着方便她过来打,流民则惊恐地缩作一团,什么姿势都有。
君华匆匆赶来,在发现流民中有几个不服地梗着脖子的,一时也不知道是该高兴她们比同伴有“血性”,还是气她们不晓得怕。
“你们……”君华发现自己的嗓子干涩得吓人,“……是不想留下吗?”
君华看着那些神色各异的流民,语气平淡得很,既没有威胁的意味,也不是嘲讽,只是单纯地发问。
一个扭扭捏捏站在前排的流民忍不住道:“想!主家,我们当然想留下来!”
君华看向她:“为什么?”
流民露出一种直白纯然的困惑,她说:“这里能吃饱饭啊。”
她的眼睛里带着蒙昧,茫然笼罩着她的思维。她甚至有些不自觉地鄙视和嫌弃,仿佛问出这个问题的人蠢得不可理喻似的。
君华忽然理解了许巢蓝为什么不让她招募流民。她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吃饱、活着,有一顿混一顿,她们甚至连明天干什么都没规划过。
她自己说,她们不知道不贪婪短视要怎样活下去不是她们的错。但君华没有切身意识到她们的“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步。
兴许是看她沉默太久,那个跑来报信的士兵犹豫道:“哨官,您要是改主意了,去找将军说一声就行。”
君华抹抹脸,被面具卡了下手,她又若无其事地把动作改成扶面具。
君华环视一圈,流民们中什么神情都有,畏惧惶恐、不屑无赖、茫然无措,什么都有。她哑着嗓子,道:“不用。”
士兵没说话,默默退回去了。
“从今天开始,所有人认真训练,不合格的没饭吃。”君华扯着沙哑的嗓子道。
流民脸色大变,正要出声嚷嚷抱怨,君华举着剑,一下把那人打飞出去。收在剑鞘里的重剑不至于让她被砍成两截,打起人来也是真的疼。
被打出去的流民没受伤,却疼得龇牙咧嘴,脸色煞白。君华将剑刃连同鞘身贯入地面一尺有余,坚硬的土地还被刺出几道皲裂的缝隙。
“认真训练。”君华冷眼一扫,流民吓得连滚带爬地站起来,仓促地站出一个队伍。
十几个老兵两眼发光,这才对!这才是把她们全军都打了一遍的小将军!
其实她们还是有点不满,哨官直接杀一个,甚至杀几个狠狠立威一下才好!让那些菜鸟见见血知道怕,之后就轻松得多了。唉!哨官怎么不杀啊!
君华握着剑,偷偷在面具底下嘶了一声。
……昨天跑去搓筒节杖丝,手疼。
她想,若木去送信了,她得抓紧时间把军队练好,争取当个将军。
……
一阵巧妙的风穿过庭院回廊,落月门下铜铃敲响,竹亭水榭,曲水渡鲤。
祁访枫坐在竹亭里,久违地背起那本《金石志》。许巢蓝不让她去军营了,一时之间,人生地不熟地,她竟无事可做了。
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本来就只想活着而已,再多一点要求,就是活得自在。现在不正是她梦寐以求的生活吗?
庭中只有她一个人,她似乎能在这待到天荒地老。她是有许多未雨绸缪的想法的,那些关于大争之世的哲理,跃跃欲试又踟蹰不前的心思,都像风雨兵戈一样,迷失在了小径幽曲的庭院中。
她其实什么都不用操心,不安这种情绪完全不需要出现。她不用帮着边界军送“遗物”,不用背下一本书,天南海北地行医,更不用到军营里摔摔打打。
……你是怕死才学医的吗?其实你不用担心,若木只是看你无所事事郁结于心给你找事干,你想长命百岁的事她会解决。
……那些遗物你连逃亡都要牢牢抱在怀里,何必呢?那样危险的处境,就是边界军造成的呀。
——你去许巢蓝的军营里,是想保护邻里,保护家人,也保护自己吗?可是你大姐那么强的人,都没能护住两百多个亲邻,险些还护不住你。你一个人类上限就在那,连跨过第一道门都不行,你凭什么觉得你比君华还厉害呢?
若是保护自己,那就更荒谬了。你有圣通王,虽说它来历可疑,可靠程度忽上忽下,为了保护你,它甘愿沉睡这么久。你看,这么说来,你也不用那么不信赖它。
你一直在不安,为什么呢?你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学东西,来缓解自己的焦虑,为什么?
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从末世远道而来的你,只想活下去的你,现在想许下的愿望是什么?那么多人爱你,你已有了足够寿终正寝的寿数,你还要什么呢?
她们安静地对视,庭院里一直只有秋叶哗哗的声响。
一条无名的河流静静地淌过去,应和着秋叶的絮语。
她完全可以来军营里找姐姐们玩,每天抱着书本研读,读累了就撒娇让大姐带她去河边抓鱼。她甚至不需要读那些深奥的策论,看点诙谐轻松的小诗笑一笑就好。
她会一年四季都有穿不完的舒适衣裳,挑剔夏天的冰果盘没淋上蜂蜜。冬天呢,就裹着柔软暖和的大氅,焚香赏雪,或许还能抱着一只真正的宠物小猫。
猫不出门,她也不出。
秋日的庭院很适合小憩,她在这样和煦柔软的环境中缓缓闭眼,似乎要睡着了。
一些更安逸闲适的色彩,正挥霍地涂抹着整个梦境。
那条河边,一个没有姓氏的小孩,躲着娘亲的荆条,大声嚷嚷起来!
“这样不行的!”小孩躲着荆条,上蹿下跳,“不许打小孩!”
祁访枫睁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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