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安杂记

　　萧培回去之后就睡下了，也没管背上的伤势。
　　已经包扎过的，只是还疼着，但并不影响正常生活。
　　第二天一早他就收拾好东西去所里——停职通知已经发了，估计林壹早就看见了。但萧培想着就算不参与工作也总得去看一眼林壹是不是又在捣乱。
　　可能是因为睡得不舒服，他到得比之前晚，不过看了眼挂在大厅里的钟，幸好没迟到。
　　“早啊师父，我以为您今天不来的，”林壹叼着食堂的豆沙包过去，嚯一声，“师父，您昨儿晚上没睡好啊？”
　　“嗯，”萧培看他一眼，有些意外，“你怎么提前到了。”
　　林壹吃瘪：“哎不是，我好不容易早到一回，您就不能夸两句？您还损我？”
　　“因为不像你作风。”萧培说。
　　.
　　林壹眼看着就要闹腾起来，门口扫地的吴小莉不知道看见什么，丢了扫帚就溜进来：“江慧慧妈妈来了！人快到门口了！”
　　林壹两眼一抹黑：“又来？派出所成什么地儿了！”
　　“但我看着不像是来找麻烦的。”吴小莉说。
　　.
　　赵澜手里提着个黑色塑料袋，满脸都是憔悴，其实她并不苍老，年纪也不大，却仿佛早早尝遍生活的苦楚一般，眼神暗淡着，似乎对这个世界再也没了期待。
　　但她慢慢走到派出所门口，有些笨拙地扶着墙沿，往里头张望，神色焦急，好像在期盼着什么。
　　萧培往门口看过去，轻轻拍拍林壹肩膀：“你带阿姨去接待室，然后给人家倒水。”
　　“我......哎......”林壹指指自己，又指指门口，“再闹事怎么办？那我可拿防爆叉了啊。”
　　萧培无奈：“先接待家属。”
　　林壹应声，朝门口过去。
　　萧培站在原地看着。
　　.
　　林壹还没有站定，赵澜便宛如看到了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扑上去拉住林壹胳膊，眼角皱巴巴的：“警察，警察同志，求您帮我，求求您求求您。”
　　“阿姨，阿姨，您别这样，起来起来，这派出所门口呢给人家看了多不好——”
　　“快起来，别别别别——”
　　眼看着她就要跪下去，林壹和吴小莉立马扶住，架着情绪接近崩溃的赵澜往接待室走：“阿姨您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们，我们一定帮您，一定。”
　　赵澜被架着，手里还紧紧地拎着那个黑色塑料袋，张着嘴，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却没有歇斯底里地劲儿，而是一阵一阵的无语凝噎。
　　.
　　接待室内。
　　林壹安顿好赵澜之后转身去接了一杯温开水，轻轻推在她眼前的实木桌面上。
　　赵澜的眼珠子一动也不动，仿佛一个木头人。
　　“喝点水吧阿姨。”萧培拿着文件夹推门而入，白予停紧随其后。
　　几个人放松地抽出椅子坐下。
　　白予停笑笑：“阿姨，是这样的，江慧慧的案子我们还在查，现在已经有线索了，但还缺少一些关键证据，你放心，警察一定会给您和您的家人一个交代。”
　　赵澜眼神动了动，嘴角微微颤抖，然后点头，捧起眼前的水杯，慢慢挨在唇边，但是病没有喝。
　　她仿佛只是暖手，或者说正在用这种姿势缓解紧张。
　　她很久都没有说话，警察便耐心等着她的下文。
　　而下一秒，她突然放下水杯，站起来，后退半步，直直朝眼前几位警察跪下来，双手拍在地上，重重地磕下头去。
　　.
　　在场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萧培一个健步过去拉住她，也不知道是她决心太强烈还是力气太大，萧培和林壹合力都没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不不不不不用不用，阿姨，哎，阿姨！”
　　“地上凉，阿姨，您快起来，真不用这样，我们......您这让我们情何以堪啊。”
　　“阿姨，您遇到什么困难就说给我们听，我们一定全力以赴，好不好？”
　　后来她嘶哑着嗓子被警察扶进椅子里坐着，直到那时候，眼神依然是空洞的。
　　她抬手抹了把眼泪。
　　萧培坐在她斜前方：“您这是？”
　　.
　　接待室里安静片刻，而后赵澜终于下定了决心，将袖子撸起来。
　　她的整条手臂，都是青青紫紫的鞭痕和暗红的结痂。
　　萧培同白予停交换一个眼神。
　　赵澜开口，嗓音嘶哑，眼泪慢慢落下来，落在满胳膊的青青紫紫上：“江、江唤之他，他，他不是个人啊！结婚这么多年，我几乎每天，每天都要被他打，他喜欢喝酒，喝多了就会打人。他打过我，也打过江慧慧......我真的受不了，我不想再这样下去，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抓了他吧！”
　　家暴？
　　她又道：“江慧慧出事的时候，我本来要去学校，但是江唤之，江唤之不让我去，说我......他说我肯定是背着他出去找男人，他疑心很重，什么事都要疑心，那天，又刚好喝了酒，我不知道我哪句话说得不对，他突然就动手打我，家里的碗都碎了好几个——”
　　赵澜放声大哭起来。
　　哪怕她的嗓子已经嘶哑得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您是想报案？”林壹出声道。
　　赵澜浑身颤抖着点头：“对对，我，我求你们，我求你们了，我求求你们抓住他......”
　　林壹看着她的样子，从桌上的抽纸盒里扯几张纸递过去：“阿姨，您擦擦。我们一定帮您。”
　　.
　　她还是泪眼朦胧的，没有接过纸巾，而是像突然响起什么似的，伸出一根手指：“哦，对，对，我有东西，我有东西......”
　　于是她弯下腰去揩一把眼泪，一边吸着鼻子一边把放在脚边的黑色塑料袋拿上来，在桌上摊开。
　　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三块腊肉。
　　“求你们了，求你们帮帮我，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是我去年熏的腊肉，我想送给你们，求求你求求你，我真的不想再被江唤之打了。”
　　她什么也不懂。
　　她害怕，害怕警察不帮忙：“我听说警察不管家务事的，但是，我真的我求你们了，求你们把江唤之抓起来——”
　　萧培起身拦住：“阿姨您冷静，您有什么诉求都可以报案，我们警察会处理的，关于您说的这个......”
　　他朝林壹看一眼：叫什么来着？
　　林壹：“师父，是江唤之。”
　　“对，您说的这个关于江唤之的事情，我们一定重视，好不好？”萧培安抚道。
　　赵澜满脸都是眼泪，眼角的褶皱里也被眼泪浸湿。
　　她好像眼前一亮，然后紧紧握着萧培的手道谢，嘴角笑着，笑得朴实：“谢谢谢谢谢谢——”
　　“没事没事，我们一定尽力帮您解决问题。但您这腊肉，我们还真不能收您的，”萧培说，“这样，您在这儿喝两杯茶先休息休息，要报案的话咱们一会儿去做个笔录，您看可以吗？”
　　赵澜愣了片刻，放开手，点头：“你们会帮忙的，对吧，会帮忙的？”
　　“会，我们是警察，警察就是为人民服务的，”萧培见水凉了，又去换了一杯，加了茶叶，“您先在这儿休息，行不行？”
　　“......好，”赵澜嘴唇一直颤抖，“谢谢，谢谢。”
　　.
　　走廊上，萧培抿着唇，林壹跟过去：“师父，之前那个江唤之就一直带着人过来闹事，网警那边也调查了，最开始是有附近的居民把您救人的那段视频传上网，不过播放量不高，底下的评论也都是比较正能量的。”
　　萧培被林壹一本正经的语气逗笑：“行了行了，嘴那么碎，能说重点吗。”
　　“啊？噢，”林壹又道，“重点在后头，一开始正能量的评论都被原博主删掉了，然后视频被一个自媒体号进行了二次创作并重新发布出去，从这儿开始，就有人带节奏说您......咳，那个，猥亵。再后来就是江唤之注册了账号，说自己就是受害者的父亲，开直播跟网友们诉苦，说他的女儿因为被猥亵这件事，精神已经崩溃，不能去上学；还说咱们仗着自己是警察，呃，欺凌弱小，不让他们申冤。”
　　萧培思索片刻：“我也没说不让他们走程序啊。”
　　林壹气炸了：“不是走不走程序的问题，师父您问心无愧当然不怕走程序，但那帮网友被带节奏的人蒙蔽了，一致声援江唤之，说支持他去派出所报仇，所以那天江唤之才有那么大的胆子带着自己的七大姑八大姨来这儿敲锣打鼓！”
　　“他为了什么呢？当时的情况直接铐人都行，但他非要冒着这个风险来派出所闹事，他不怕被拘留？”
　　“师父，我是这么想的，这件事情江唤之再怎么样也只是个小市民，他没有哪个胆子敢上派出所敲锣打鼓，”林壹说，“我觉得吧，有可能是谁鼓动过他的情绪，而且您没听江慧慧和赵阿姨说？这江唤之其实就是一酒鬼，情绪上来了什么都不管，指不定外面欠了多少钱，更何况，他来闹事的时候，字字句句都是让咱们警察赔偿他和他女儿精神损失费。”
　　萧培轻轻看过去。
　　目光穿过林壹，慢慢落在接待室虚掩的门边。
　　赵澜正坐在里面。
　　.
　　萧培用文件夹轻轻敲一下林壹的头：“调查组已经介入了，督察估计也要找我了解一些情况，而我还在停职，很多事不方便做，今天来也主要是看看你有没有掉链子。”
　　“师父？”林壹不解。
　　“这些话不要再说了，我的事情自然有人会调查清楚，”萧培笑笑，“倒是你，知道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吗？”
　　林壹像是怕了萧培的说教似的，脚底一抹油就要溜。
　　萧培一把拉住他后脖颈，用臂弯把人捞回来，顺手将文件夹拍进林壹怀里：“你现在最重要的，是配合分局专案组把江慧慧的事儿解决，然后就今天的事情，给赵澜一个满意的答复。”
　　林壹站好，嘿嘿一笑：“我知道师父。”
　　萧培看看他，啧一声：“站没个站相——立正。”
　　林壹立马摆好站姿，片刻后大着胆子去跟萧培勾肩搭背：“师父，我肯定能当个好警察，像您一样。”
　　萧培没说话，林壹拍他背。
　　疼得萧培差点当场一个过肩摔给林壹。
　　.
　　林壹倒是留意到萧培表情不对，于是讪讪地收回手：“师父，您没事吧？”
　　我寻思我力气也不大啊。
　　萧培愣了愣，调整好情绪，一笑：“没事。”
　　“那您刚刚这是？”林壹试探道，“您受伤了？我都闻到腥味儿了。”
　　“你狗鼻子啊，”萧培无奈，却并不正面回答，“没什么的，昨天晚上跟你停哥出去吃饭，遇到点交通事故。”
　　林壹：“交通事故？您没事吧师父？”
　　“没事，就是摔进绿化带受了点小伤，车窗碎了一块，”萧培宽慰道，“我这不好端端地站着呢吗，咸吃萝卜淡操心。”
　　林壹没说话，只是看萧培一眼，脸上笑容不减。
　　萧培推推他：“还杵在这儿，工作去。”
　　“师父，”林壹手里拿着萧培刚给的文件夹，说，“您现在闲，要不晚上咱们一起回去？我问遍了所里的人，都没有跟我同路的，这太晚了一个人走路......我觉着有点瘆得慌。”
　　其实萧培和林壹也不同路。
　　谁让林壹倒霉，一个人住那么远。
　　萧培犹豫一会儿，颔首：“也行。”
　　.
　　林壹还没下去，吴小莉在楼下扒着栏杆叫他：“林壹！过来了，分局专案组的找——”
　　“这就来。”林壹噔噔噔地下去。
　　估计是江慧慧的事有了眉目。
　　林壹心里欣慰一些，心说终于能把那些霸凌者绳之以法了。
　　他分出一点心思给萧培，觉得交通事故什么的，有点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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