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种

　　从Z5区块回来后，沈洛没理由地感到分外心虚，遂踮着脚尖蹭过走廊。
　　墙壁上模拟晨昏循环的光影壁纸在他身后流动，变幻的光斑恰好掩护了那串鬼鬼祟祟的身影。
　　他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生怕惊扰了这栋宅邸里可能存在的任何一丝“警报”。
　　好在屋内静得惊人，周遭只有他踩在纳米自洁地板上发出的细微摩擦声。
　　“呼……安全系数暂时达标。”
　　沈洛在心底暗自评估，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毫米。
　　看来，那位日理万机的首长大人，此刻应该尚在中央坐镇，无暇他顾。
　　这个认知让他胆气顿生。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沈洛此刻活脱脱就是一只闯进了无人看管且堆满金黄香蕉的生态园区泼猴，那无形的尾巴恨不得能翘到环绕中央洲的星际同步轨道上去。
　　他清了清嗓子，腰板挺得笔直，气沉丹田，在客厅中央就这么亮开嗓子：“小洛——！小洛小洛——！铁皮罐头你在哪儿？速速来接驾本王！”
　　厨房感应门滑开，小洛那颗光可鉴人的金属脑袋探了出来。顶部信号灯“嘀嘀”狂闪成警示红灯，模拟出带着怒气的电子音：“愚蠢的总督阁下！禁止使用侮辱性昵称！根据《家用人工智能尊严保护基础守则》第……”
　　“嘘——！小声点！安静！”
　　沈洛脸色一变，眼疾手快地上前，手指快准狠一把按在小洛头部侧面一个通常只在极端情况下使用的“紧急静音”物理按钮上。
　　“嘀——！”
　　小洛的抗议声戛然而止，只剩下环形信号灯像失控的霓虹灯牌一样，疯狂地闪烁着红、黄、蓝交替的混乱光芒，频率快得让沈洛不禁怀疑它是否下一秒就会因为过载而冒烟。
　　但那急促闪烁的灯语，若是翻译成人类语言，大概是一连串的：“最高警报！非法操作检测！首长就在二楼书房！距离很近且听力正常！你想干嘛啊蠢货！自求多福吧！”

　　沈洛完全无视了小洛这濒临“死机”的激烈视觉抗议。他板起脸，做出一副严肃认真的表情，还微微屈膝将脸凑近小洛那不断闪烁的主传感器，压低了声音：“小洛，哥现在问你一件非常重要、关乎联盟未来、也关乎你核心逻辑理解的大事……你……”他斟酌了一下用词，“……你知道沈凛统帅……和你家首长大人，他们当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就是那场南北洲战争之前，以及之后……所有的一切。”
　　“嗡——！！！”
　　小洛的环形信号灯闪烁频率骤然飙升到了一个新的极限，整个半球脑袋都因为核心处理器过载而微微震动起来，发出低沉的“嗡嗡”声。
　　它那两只圆形的光学传感器像失去了校准一样，疯狂地左右扫动，最后通过微小的角度偏移，拼命试图指向厨房门缝隐约可见那通往二楼书房的方向。
　　小洛面前的微型投影屏不受控制地弹出了一连串意义不明的乱码符号，生动形象地表达着同一个核心思想：“前方高能预警！危险！闭嘴！立刻停止当前询问！保命要紧！”

　　沈洛看着小洛这似乎马上就会原地爆炸分解成基础零件的激烈反应，一脸嫌弃地抬手，用指关节“叩叩”敲了敲它光滑的金属脑壳：“喂喂喂！你这铁皮罐头怎么回事？！电路板是泡过能量液彻底短路了？还是中了哪个失落星纪元的远古蠕虫病毒？我问你正经事呢！你倒是说……”
　　“沈总督，”
　　忽然，一个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的声线，毫无预兆地从沈洛身后那楼梯的方向传来。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我的私密往事，这么感兴趣了？”
　　沈洛虎躯剧震！
　　他整个人如同被星舰主力舰的主炮瞄准激光锁定一样，从头到脚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神经都在刹那间僵硬冻结，连微微翘起的发梢都仿佛感受到了那股熟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
　　沈洛极其艰难地扭动脖子，朝着声音来源望去。

　　谢祈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二楼的楼梯口。他并没有走下楼梯，只是就那样静静地立在那里。
　　那张俊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客厅里的一切，眼眸里映照出沈洛此刻弯着腰、鬼鬼祟祟捂着小洛“嘴”的蠢样，活像是在观赏某种实验室里行为异常的滑稽物种。
　　“你这般执着于探听陈年旧事的精神，”谢祈慢条斯理地抬起一只手，优雅地搭在栏杆上，指尖轻轻点着，“若是能匀出一半，用在清剿边境那些扰攘的星盗上，想必通往其他星域的那几条主要商路，能提前至少三个标准星周恢复畅通无阻。

　　沈洛刚才那点“山中霸王”的气势瞬间灰飞烟灭。他触电般缩回按在小洛头上的手，努力在脸上迅速挤出一个试图表达“我只是一片无害的云彩偶然飘过顺便关心一下人工智能心理健康”的尴尬笑容：：“哈……哈哈……首、首长，您……您在家啊？那个……今天、今天中央洲人造天气系统的模拟参数真不错！阳光明媚！我……我就是刚好路过客厅，顺便跟小洛交流一下……呃……最新的家政服务算法优化方案！对，没错！就是家政经验！小洛最近清洁地毯的深度吸尘模式，算法好像有点逻辑冲突，功率输出不太稳定，时大时小的……”
　　旁边刚刚从静音模式中恢复、信号灯还在虚弱闪烁的小洛，听到这番漏洞百出的狡辩，顶部的环形灯终于不堪重负，“啪”地一下彻底熄灭了几秒钟。
　　几秒后，它才又重新亮起，切换成了极其微弱的待机蓝光，那光芒里写满了机械式吐槽：我累了，毁灭吧，这满嘴跑星舰的愚蠢碳基生物。

　　谢祈的目光扫过沈洛那张强作镇定的脸，又瞥了一眼旁边彻底进入“非暴力不合作”待机状态的小洛：“是么？沈总督真是……体察入微，连家政机器人的功率波动都如此关心。”
　　他不再倚靠栏杆，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鞋底与阶梯接触，发出规律的轻响，每一下都像是敲在沈洛紧绷的心弦上。
　　“不过，与其在这里费心研究家政算法的微小瑕疵，不如我们换个话题，好好交流一下……你是如何利用总督权限，巧妙地绕过了军部资料库的七道动态安全协议，试图访问某个加密历史档案的？”
　　“！！！”
　　沈洛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只剩下硕大的、加粗飘红的感叹号在疯狂刷屏！
　　完！蛋！了！
　　杰尼！迪克！你们两个混蛋！今年的年终奖、绩效、全部津贴统统扣光！老子的命今天也要交代在这里了！

　　“呵，”谢祈似乎看穿了他内心的哀嚎，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沈洛，你是不是忘了，联盟上下所有能够接触并查阅中央核心数据库的权限，无论等级高低，追溯源头，都是我亲自签署授权、或经由我批准的系统分配的。”
　　他停下脚步，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你觉得，我会不知道，你背着我在偷偷查些什么？”

　　沈洛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扒光了所有羽毛、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强辐射宇宙射线下的星际土鸡，从里到外都被看了个透彻。
　　他干笑了两声，脚下已经开始不着痕迹地、一寸一寸地往主大门的方向蹭：“啊……这个……首长您一定是误会了！天大的误会！我怎么可能……那个……对！我想起来了！西格玛星区有个非常紧急的跨星系贸易纠纷等着我回去仲裁！涉及巨额信用点！十万火急！关乎南北洲的经济稳定！我必须立刻马上赶回去处理！先走一步！首长您忙！您先忙！”
　　话音未落，沈洛已经爆发出了超越常规人体极限的敏捷与速度，用一个融合了军事规避动作和街头滑步的诡异姿势，朝着那扇象征着自由与生机的大门方向“滑”去。
　　然而，谢祈只是站在原地，连脚步都未曾移动分毫，只是从容不迫地抬起手，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
　　“唰——！”
　　原本感应到人体接近应该自动滑开的合金大门，此刻却以违反其基础设定的速度迅速闭合锁死，金属表面无情地反射着顶灯的光芒，将沈洛那仓皇逃窜的身影和最后一丝希望，干脆利落地拦腰斩断。
　　鼻尖距离门板只有零点零一公分的沈洛：“……”
　　该死的！这见鬼的科技能不能不要这么智能发达？！用户体验感极差！差评！一定要打差评！

　　“小洛，”谢祈看都没看一脸生无可恋的沈洛，淡淡吩咐道，“把客厅的空气循环净化系统功率调大一级。某些人过于旺盛的心虚气息，已经导致该区域的空气质量指数轻微超标了。”
　　刚刚“苏醒”的小洛，环形信号灯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发出一个带着“收到指令并对某碳基生物深表同情”意味的蓝色光晕，忠实地执行指令去了。
　　在那一瞬间，沈洛甚至荒谬地感觉到，那圈平静的蓝光里，似乎真的藏着一丝属于机器人的同情。

　　退路已彻底断绝，死到临头，沈洛反而被逼出了一股破罐子破摔的“勇气”。他转过身，收起脸上那点心虚和尴尬，随后展示出一种无赖的“落落大方”。
　　沈洛夸张地举起双手，摆出一个标准的投降姿势，语气也变得油滑起来：“啧，首长这是要动用私刑，软禁良民，为所欲为了吗？行吧行吧……倒也不是不行，来吧，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他还分外欠揍地往前凑了凑，一副“任君采撷”的欠揍模样。
　　谢祈没理会他那套插科打诨，嘴唇动了动。
　　你究竟在想什么？
　　你这次回来，真正的目的，难道就是为了阻止我推行法案，挖掘那些被尘封的过去？
　　你为什么要如此执着地、一次次地，试图触碰那些我不愿轻易回顾的伤痕？
　　……

　　头顶柔和的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射在地板上，拉得很长、很长，扭曲地交织在一起，凑成一团混乱不堪、永远也解不开的结。
　　谢祈唇瓣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那千言万语，最终却化作一声带着无尽疲惫的叹息：“沈洛，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沈洛眼神不自然地闪烁了一下，像是被这句话刺中了某根敏感的神经。他下意识地避开了谢祈的视线，先前那点强装出来的无赖气息也消散无踪：“我……我只是想知道……”他的声音更哑了几分，“我爸……沈凛，他到底是怎么死的……还有，当年那场战争，这一切……到底都是怎么回事？”
　　说到最后，他还是没忍住，抬起头，再次固执地看向谢祈，希望能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找到一丝答案的痕迹。
　　“……”
　　令人窒息的死寂再次笼罩。

　　看看着谢祈骤然抿紧的唇线和更加冷硬的侧脸轮廓，沈洛涌在喉咙口的莽撞质问还没散尽，指尖却先一步泛起凉意。
　　他忽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方才那样步步紧逼，那般不管不顾地刨根问底，对谢祈这样习惯把情绪藏得极深的人来说，或许本身就是一种钝刀割肉的残忍。
　　念头一出，愧疚与惶惑立刻缠上心头，沈洛忍不住扪心自问：那些所谓的真相，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不过是过往的碎片罢了，可若是真问清楚了，会不会反而像在两人之间划开一道口子？
　　这会彻底改变我和谢祈现在的关系吗？我们好不容易才靠近的距离，会不会就此退回原点？
　　……

　　沈洛的肩膀像卸了力气似的垮下来，语气不自觉地放柔：不、不说也没事……哈哈，谁都有……保护自己秘密的权利，我理解的……那个……你、你饿不饿？忙到这么晚，我去给你弄点吃的？冰箱里好像还有几支新送来的速食营养膏，口味应该还行……或者……我、我试试用厨房那个合成料理炉给你烤个能量块？虽然可能不太好吃，但至少是热的…你——”
　　“你爸爸，”
　　谢祈打断了他这番语无伦次的话。
　　“他曾经救过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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