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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不仁
风雪像钝刀,一下下割着人的皮肉灌进人的骨髓,就像这世道,要将人剐肉去骨。
北地烽火连天,邪修横行,新朝初立,根基尚未稳定,便于此浩劫间顷刻名存实亡。趁乱而起的邪修宗门,执掌生杀予夺,阻断灵脉,奴役众生。
众仙门为求自保,不得不纷纷闭关锁门,再无力庇护苍生。民间百姓更是凄惨,体内尚存的法力早已在饥寒交迫中散尽。或被迫用以向邪修换取些许果腹之物。
秩序彻底崩塌,人性被碾入尘埃。卖儿鬻女,易子而食的惨剧,亦非孤例。
这片曾属于解氏家族护佑的北境,依然沦陷。
解二已经记不清走了多少日。饿,饿的前胸贴后背,饿的要吐,胃里却再也反不上什么东西。
流民的队伍早散了形,黑压压的人影在雪幕里蠕动,悄无声息,塌下去一个,很快被雪盖住,再也没起来。
父亲解良走在前头。背脊佝偻得厉害,曾经能轻易扛起兄弟两个的宽厚肩膀如今只剩下一副破败的骨架,撑着一件污秽不堪的棉袍。大哥解恒搀着父亲每一步都走得很重,喘气声破风箱一般嘶哑难听。
解二跟在后头,眼神空洞茫然地落在父亲背上。那背上,驮他摘过山果,看过社火,如今就要被这世道压塌。
母亲呢?她总温柔笑着,会用法力变着戏法给他俩看,她的灵流是阳光下雪的颜色。这好像是很久远以前的事了,她早已被废了修为。病重的她被草草埋在了一处避风的山坳,坟堆恐怕早被风雪压平了。
还有那个襁褓里的弟弟。不知骨肉被风雪埋在了何处,亦或是进了谁的口腹。
乱世人命如草,丢个孩子死个人,激不起半点波澜。
父亲从此再也没提过母亲和弟弟,仿佛他们从未存在过。
他们的脚步在一个黄昏彻底停下。
没有粮草,不知还要沐多少场风雪才能安然。
解良叫上了长子解恒,要他一块去寻些吃食。
直到他抽出那曾与自己行仗天涯的佩剑。
没有言语,就这么含悲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解大茫然地看着,饿得发昏的脑子转不动,不明白父亲要做什么。随即惊恐地瞪大眼睛。
剑刃割下,一声闷响。血涌出,是暗沉的、近乎黑色的红,滴在雪地上,烫出小小的坑洼。
不过多时,解二久违的吃上了顿肉,乱世,除了活着,什么都不重要了。
只是有人,会为此做出些牺牲。
父亲额上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渗出,混着雪水往下淌。他咬死了牙关,没哼一声,只是将那块滴着热血的腿肉,猛地递到长子嘴边。
“吃。”声音嘶哑破裂。
解恒哭了出来,眼泪混着清鼻涕淌下,他摇头,身体向后缩。父亲另一只冰冷如铁钳的手抓住他的后颈,眼睛死死盯着他。
“吃下去!”他低吼,将肉强塞进长子嘴里,几乎捅进喉咙。
呜咽,干呕,剧烈的咳嗽,然后是绝望的,被迫的吞咽声。
“宁愿啃自己的骨头……也不能吃别人施舍的馊饭…更不能……变成馊饭……”
“吃掉我吧……分食我吧……”
“不要告诉老二……”
那一夜,死寂。只有风雪声,和身边大哥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啜泣与干呕。空气里弥漫着那股铁锈般浓重的血腥气,还有……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味道。
天亮快时,雪暂歇了。灰白的光照进地狱。
大哥解恒坐在不远处的雪地里,正看着他。眼神空空洞洞,嘴角还残留着一点暗色的痕迹。他咧开嘴,像是想笑,又像是哭,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爹的肉……老二……是爹的肉……”。
那笑容像一根针,猛地刺穿了解二最后紧绷的神智。所有的恐惧、绝望、无助带来的疯狂,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扑过去的。
手指像铁钳,死死箍住大哥的脖颈。身下的人剧烈地挣扎,手指抓挠他的手臂,踢蹬着双腿,雪沫纷飞。解二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眼睛里只有那张不断开合着,说着可怕话语的嘴,只有那点刺眼的暗红。
他要把这一切都掐灭。
不知过了多久,挣扎停止了。
手下的身体软了下去,再无动静。
解二喘着粗气,茫然地松开手。大哥躺在那儿,眼睛瞪着灰白的天空,脖颈上一圈深紫色的淤痕,脸上还凝固着那种怪异的表情。
死了。
他呆呆地,脚不自觉的要逃离这里。
一个踉跄,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住了。
踢开一看,下面是一具残缺的人体,衣布已被剥了去,随意扔下的腰牌上赫然写着“解”。
父亲的剑搁在那具残躯下,剑刃未干血已凝成深紫色的冰。
都死了。
风雪重新呼啸起来,像是天地最后的哀歌。
解二踉跄着爬过去,抓起那柄沾满父亲鲜血的剑。冰冷的触感让他哆嗦了一下。他没有丝毫犹豫,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那利刃压上自己的脖颈,猛地一划。
很快,风雪重新落下,将一切痕迹都掩埋得干干净净。天地之间,似乎从未有过方才的哭嚎与影像,只有白茫茫的荒原在无声起伏。
沈济孤零零地站在雪地里,他只是作为局外人。
虽然不曾经过那个年代,风和雪也并不打算放过自己。
他不敢动,不敢久留。
方才那一幕还烙印在眼底。下一个被吃掉的,下一个被吞没的,会是自己吗?
他下意识寻找谢聊的身影。空旷里,没有半点熟悉的衣角或人影;纪长老与令狐长老,也同样失了踪迹。风声呼啸,只留下他一人被遗落在这片苍白无边的虚空。
不过,他还记得纪叙温说过的话:进去后,不管落在何处,所见皆是识海,而迷失的意识,就隐藏在这片虚妄的景象中。
只是,有什么东西在靠近……
沈济猛地顿住脚步,心头无端一紧。他循着那几乎被风雪掩埋的声息望去。
不远处,一个穿戴和刚才格格不入的少年正佝偻着腰,费力地从一片被雪覆盖地盘往外拖拽着什么。
雪粒扑簌簌地从那被拖行的物体上滑落,那是个布包裹。伴随着断断续续的声响,不知是谁在呜咽。
包裹……在呜咽。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沈济再顾不得许多,嘶声大喊:“住手!你干什么!”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
那少年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惊动,动作一滞,缓缓回过头来。脸上是僵木的。
“造孽啊!这是孩子!活的!”沈济心头发凉,声音因惊怒而颤抖,他猛扑上去,不由分说便去夺那襁褓。
少年怒目,却没有喊叫,甚至没有任何试图夺回襁褓的动作。
他就只是在那里。
沈济只觉脚下一空,整个人瞬间失重,冰冷的雪立刻从四面八方涌来,淹没了他的口鼻,堵住了他的惊呼。
风声骤然消失,只剩下心脏急促的撞击。胸腔被压迫得像要炸裂,他拼命张嘴,却只吸进一口比冰更冷的空气。
要窒息了。
喉咙撕裂般疼,他几乎本能地逼迫自己睁开眼。
光刺进眼底。
没有风雪,没有荒原。
他半趴在一扇熟悉的窗台上。冷硬的窗框贴着手臂,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身下楼层的高度让人头晕目眩。
这一切与他去死的那天一模一样。
再看手里,襁褓早已消失。
身上繁琐的服饰也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再寻常不过的校服。
头发散乱着,从没有打理过,遮住半边眼睛。世界是半黑半白的。
沈济怔住了,胸口剧烈起伏,心底生出一种说不清的错乱感。
那天,他趴在窗台上,最后一次看着这个世界。
不能留在这里。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想着。
他要逃,他要离开。
可双脚却像生根般钉在地上,石块般沉重。
重力如同一只无形的手,从脊背死死压下,将他逼得一步都迈不出去。膝盖倏然一软,重重跪倒在地。他只能连滚带爬地往走廊深处挪去,双手磨得生疼,指尖恨不得生出利爪抓磨。
狼狈、窒息、绝望。
不要……我不要回去!我不想死!
只要安安稳稳待在谢聊身边,不好吗?只要那样就够了……
耳鸣一阵阵炸开。
起初是远方的风声,很快变成利刃般尖锐的噪音,在脑子里反复割裂。
他艰难地抬起头,想要寻些依靠。
空荡荡的走廊里,没有一个人影,可四面八方,却响起人声。
窃笑、低语、辱骂。
男生粗鄙的咒骂声,女生尖利的嘲讽声,老师不耐烦的训斥声。
像阴魂不散的厉鬼。
其实,没有一句话在针对自己。
可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吵得耳朵生疼。
“赴死吧。”
“我们需要更多人的牺牲。”
“牺牲吧。”
风雪又回来了。
没有一丝预兆。
冷冽刺骨的白色从天花板、从墙缝、从地砖缝隙里疯狂涌出,眨眼间将整个走廊吞没。
他仿佛又一次被丢进那片北地荒原,雪粒锋利如刀,刮割皮肤,堵住口鼻。
不要……不要……
沈济在心底无声地呐喊。
可他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就在他几乎被风雪彻底湮没的一瞬,一双手,猛然从背后探来。
那双冰冷到几乎没有温度的手,带着无法抗拒的力量像拎起小兽一样,狠狠揪住他的后领,将他整个人猛地提溜了出去。
天地翻转。
呼吸被猛然扯回胸腔,喉咙依旧火烧般灼痛,眼前的一切骤然回转,虚实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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