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畅春举哀·素帷凝霜
雍正九年五月初五的寅时,夜色沉沉地覆盖着京城。在这黎明前最深的寂静与最闷人的暑气交织中,畅春园内巨大的素白灵幡,已悄然垂挂于微明天光映照的殿檐之下。
皇后乌拉那拉·玉莹的梓宫,已按照典制完成大殓,静卧于九经三事殿的殿中央。缭绕的香烟如同凝结的云雾,在无数支烛光摇曳出的光晕里盘旋升腾。
殿宇内外,万籁俱寂,唯有烛芯在燃烧中偶尔爆裂出的细微噼啪声,如同哀泣过后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哽咽余音,更添死寂。
寅时刚过,天色在闷热中透出一线灰白,通往畅春园的宽阔御道便已苏醒,不,是被一种沉重的哀伤所驱动。车马辚辚之声由远及近,连绵不绝。诸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国公、文武重臣的车驾仪仗,尽数撤去了往日的华盖与彩饰,代之以素帷。
紧随其后的,是公主、亲王福晋、郡王福晋、贝勒夫人直至一品二品诰命夫人的车轿。女眷们按品阶高低,身着或粗麻或细葛的孝服,鬓边簪着素白的绢花,在黎明前灰白黯淡的天光里,沉默而肃穆地涌向畅春园园门。放眼望去,整个京城,朱门紧闭,彩饰尽除,商铺歇业,街巷空寂,唯有一片无边无际的白。
畅春园内,甬道两侧早已由内务府营造司与銮仪卫按最高丧仪规制布置停当。素白帷幔如雪浪翻涌,严密地遮蔽了道路两旁本应葱郁的花木,仿佛连草木也需为皇后披麻;白纱如练,缠绕着汉白玉雕栏,为其覆上哀荣。每隔十步,便设一盏素纱糊就的白灯笼,内燃粗大的白烛,烛火在渐次明亮的天色里显得逐渐微弱。无数身着素服、臂缠青纱的太监宫女,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偶人,垂首肃立甬道两旁,纹丝不动,只有宽大的素色袍袖偶尔在闷热无风的晨气中极其轻微地拂动一下。
卯时正刻,一声拖长的、带着金属般穿透力的宣唱,骤然撕裂了这沉滞闷热的空气:
“吉时已至——”
礼部尚书魏廷珍,身着石青色仙鹤补服,外罩斩衰麻衣,立于丹陛之下,面向黑压压的素服人群,声若洪钟,字字如锤:
“诸王、贝勒、贝子、公、文武百官——”
“公主、王妃、命妇——”
“齐集——举哀——!”
这声宣唱,如同拔开了禁锢着悲恸洪流的最后一道闸门。压抑了整整五日、积蓄了无数哀思的巨大悲声,如同积蓄了万钧之力的山洪,轰然爆发!正殿内外,跪伏在地的素服身影,如同被无形的巨浪同时拍倒,齐齐以额触地,额头撞击金砖或青石地面,发出沉闷而整齐的“咚”声,旋即被震天撼地的恸哭所淹没!
这声浪汇聚了万千人的悲痛,形成一片巨涛,冲破畅春园的殿宇飞檐,直冲仲夏的天穹。
正殿灵前,宝亲王弘历一身粗粝的斩衰重孝,如同风暴中一株扎根磐石的青松,挺直地跪在拜垫之上。他的面庞在孝帽下绷得死紧,嘴唇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映照着灵前无数白烛跳跃的火焰。
哀声在礼官精准而无声的手势示意下,渐渐低伏。但这短暂的平息,旋即被更高亢、更肃穆的宣唱声彻底穿透:
“宝亲王代行——初奠礼——”
“跪——”
弘历依言,上身挺直,双手扶膝,然后深深拜伏下去。
“兴——”
他缓缓直起身,每一个动作都牵动着身上沉重的斩衰麻衣,麻布粗糙的边缘摩擦着皮肤。
“再跪——”
“兴——”
“三跪——”
“兴——”
每一次起伏跪拜,都带着千钧之力,缓慢而凝重。
“献——帛——!”
一名身着素服、神情庄穆的礼部司仪官,双手高捧着一个素白无纹的托盘,上置一方折叠得方正如砖、毫无一丝杂色与纹饰的生帛,躬身趋步,步伐沉稳而精确地行至灵前。弘历双手稳稳接过托盘,高举齐眉,目光沉静地凝视着梓宫方向片刻,然后极其郑重地将其安放在灵前巨大的紫檀木供案正中央。
“献——爵——!”
另一名司仪官捧上一个素色无华、造型古朴的陶爵。弘历接过,将爵中清冽的酒液,徐徐倾洒于灵前特设的奠池之中。
“献——馔——!”
第三名司仪官捧上一个素色木盘,内盛几样时令的素点与瓜果。弘历依礼,将祭盘献于供案之上。
奠献之礼毕,弘历再次深深伏地,额头紧贴冰冷的金砖,行最庄重的三跪九叩大礼。每一次叩首都带着沉甸甸的声响。
“举哀——!”
礼官的声音如同号角,再次高亢响起。刚刚被短暂压抑的悲声,瞬间轰然卷起。
正殿西侧的偏殿内,气氛同样被无边的悲恸所笼罩。这里是宗室女眷及在京所有高阶诰命夫人集中哭临之所。熹贵妃钮祜禄氏端坐于上首铺设素白锦缎的紫檀木扶手椅上,一身素白色细葛素服,脂粉尽洗,连日来的悲痛与巨大的操劳在她眼底刻下浓重的青黑色阴影,然而她的仪态依旧保持着皇妃应有的端凝与威仪。面前的小几上,整齐地摆放着用蓝绫封面装订的命妇名册与厚厚一沓礼单。殿内,以庄亲王老福晋、康亲王福晋为首,下至各宗室亲王福晋、郡王福晋、贝勒夫人、贝子夫人、国公夫人,直至在京所有一品、二品诰命夫人,依其夫君或自身的爵位品阶高低,分班排列,整齐地跪伏于铺设在冰凉金砖地上的素白拜垫之上。宝亲王弘历府中的女眷亦在此列,依位份高低跪于康亲王福晋身后。
殿内的哭声并非肆意的嚎啕,而是是一种压抑的、带着特定韵律节奏的呜咽与抽泣,此起彼伏,交织成一片低沉的悲鸣。年高德劭的庄亲王老福晋,被两名身着素衣的侍女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胳膊,泪水顺着年迈的脸颊滚滚而下,嘴唇无声地翕动着,苍老的身体因巨大的悲伤而微微摇晃,几乎难以跪稳。
璧姝跪在宝亲王府女眷的最前列,背脊挺得异常笔直。她面色苍白如精致的薄胎瓷器,眼圈通红似血,双手紧攥着素白丝帕、骨节因过度用力而透出青白。
跪在她身旁的瑞宁低着头,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耸动,手中紧握的素帕早已被无声涌出的泪水浸透,深色的水渍在帕子上晕染开来。一些年轻的宗室格格或与皇后生前感情亲厚的勋贵夫人,则难以维持仪态,伏在冰冷的拜垫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哀泣,如同受伤幼兽的呜咽。
熹贵妃强忍着自己喉头不断上涌的哽咽和胸腔里翻腾如沸的酸楚,目光如同沉静的深潭,缓缓地、极具威仪地扫过殿内每一张悲痛的面孔。
每当有新的、位份极高的福晋或命妇在礼赞太监无声而精准的引导下,步履沉重地入殿,于指定位置跪伏举哀时,熹贵妃都需微微颔首致意,或由侍立身侧、同样身着素服、神情凝重的大宫女芳若,俯身在她耳边以气声低语提醒来者身份爵位,她再以目光或极其轻微的动作给予抚慰与认可。
不知不觉中,泪水也悄无声息地浸湿了她的领口。
辰时三刻,正殿方向终于遥遥传来礼官悠长、肃穆的宣唱:
“初奠礼——毕——”
“诸王百官、公主命妇——暂退——稍歇——于指定处所——!”
那如同实质般压迫着整个畅春园、令人心胆俱颤的恸哭声浪,如同退潮般,带着不甘的余韵,缓缓地低伏、减弱,最终归于一片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寂静。举哀的人群在礼部官员和引导太监无声却极具权威的手势与眼神示意下,沉默而有序地如同退去的潮水,缓缓退出正殿广场与偏殿。
沉重的脚步声、衣料摩擦声、压抑的抽噎声混杂在一起,在引路太监手中素纱灯笼微弱光晕的指引下,向着园中各处临时辟出的、勉强有些许树荫的廊庑或厅堂移动,暂作喘息。
熹贵妃在芳若小心翼翼、带着支撑力量的搀扶下,缓缓地站起身来。她只觉得双腿如同灌了铅,沉重僵硬得几乎失去知觉,眼前也因久坐和悲痛而阵阵发黑。她疲惫不堪的目光扫过瞬间空寂了许多、唯余满地如同盛开白莲般拜垫的偏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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