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鹿

　　“一晚上不回家，你跑哪去了？！”

　　陶国华接到许菁质问的电话，连忙避开陶楚，走远了几步。

　　他本来就一夜没睡，心里烦躁得很，语气自然也不好：“和你没关系，别瞎操心。”

　　“我瞎操心？！记者堵上门问陶楚她妈是不是落马的徐为容，又问我们家和闻市长有什么关系，还有陶楚是不是在体制内工作……这些问题，我敢回答哪一个？泠泠连下午的课都没法去上，这叫没关系？！”

　　陶国华出了一脑门子汗，这帮记者是奔着毁人的目的来的。

　　“你们先在家呆着，我……我等会联系你。”

　　他挂了电话，觉得心慌气短。

　　陶楚察觉到他神情异常，走近问：“爸，怎么了？”

　　陶国华盯着近在眼前的女儿，不由自主退了半步——她像是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火星子已经溅在了他身上。

　　当初收留她的时候，是寄希望于她手里握有反击的证据。

　　可时至今日，她如果真的有证据，应该早就拿出来了，怎么至于被逼到这个地步？

　　陶国华决定再给她一次机会：“楚楚，你妈妈遇害的事……你这里到底有没有证据？”

　　陶楚以为刚才是隋立勇听见风声，打电话来问他。

　　可她连旧手机的线索都丢了，只有李跃持枪的视频。

　　李鹏程手眼通天的本事她已经见识到了，连公安分局都关不住李跃，区区一个视频，发出来就会被封……

　　陶楚垂着眼皮摇头：“没有了。”

　　陶国华把手机塞进裤兜，在车前来回踱步，不时偷瞥陶楚一眼——这已经不仅仅是枚烫手山芋，而是颗定时炸弹了。

　　落在自己手里，迟早炸个粉身碎骨。

　　他拉开车门坐进去，对跟着上车的陶楚说：“刚才你许阿姨打电话来，说家里被记者围起来了，你要是不放心回出租屋，就先去奶奶家避避风头。”

　　陶楚“噢”了一声，顿时明白他在焦虑什么，一路上沉默不言。

　　陶国华甚至都没有下车送她上楼，只敷衍地交代了一句“注意安全”，立刻挂挡走人。

　　陶楚敲开门看见面露惊喜的奶奶，心里酸软起来：“奶奶，我遇到了点麻烦。”

　　李玉芝招招手，笑容不减：“来，说给奶奶听。”

　　她躺在沙发上，枕着奶奶的腿，攥着刚刚被塞进手心的酸奶夹心糖，说起这两天的事情。

　　她讲得断断续续，并不连贯，奶奶的手轻轻拍抚着她的肚子，就像小时候哄睡时一样。

　　陶楚说着说着，陷入黑暗梦乡。

　　李玉芝低头看着她眼角的泪，用指腹抹掉。

　　大年二十九那天陶楚上门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徐为容去世的事情了。

　　她是年纪大了，可新闻人怎么可能容许自己活在消息闭塞迟缓的环境里？

　　她早就学会了用智能手机，下载了各种新媒体客户端，每天早上一起床就是刷新闻。

　　况且，她还有数不尽的门生旧友，都是在各种新旧媒体圈子，她就是只看朋友圈，也能把江临的大小事情了解个七七八八。

　　当年徐为容陷入铺天盖地的丑闻，很多人借着帮忙澄清的由头来找李玉芝打探消息，她一概挡了回去。

　　当时陶楚眼泪汪汪地来找她：“奶奶，为什么报纸上都在乱写？你有那么多老同学和学生，可不可以找他们帮我妈妈澄清？”

　　李玉芝当然相信儿媳妇徐为容的人品——就算自己儿子陶国华出去乱搞，徐为容也不会。

　　当时只是一个闪过的念头，后来陶国华带着许菁登门，李玉芝是真对儿子灰了心。

　　难怪，难怪李玉芝之前私底下问儿子，徐为容到底为什么被陷害，如果有证据能澄清，她豁出这几十年的人脉也值得。

　　可陶国华只一口咬定是确有其事，让她不要插手，免得毁了自家声誉。

　　直到陶国华为了迎娶许菁进门，把家里的旧物件拉来李玉芝这里，塞进楼下每户一间的自行车棚。

　　后来，李玉芝去车棚翻拣书籍的时候，找到了一盒胶卷。

　　陶楚在她的腿上偏了偏头，把李玉芝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低头想去抚摸陶楚的头发，却发觉孙女鬓边微微翘起的假发边缘，漏出几绺乌黑的短发。

　　李玉芝想起半年前看到的视频，那个被泼了满身油漆的女孩，有着一双熟悉的鹿眼……

　　她打了个寒战，睡梦中陶楚感觉她的颤抖，睁开迷蒙的双眼。

　　李玉芝挤出笑，摸了摸她的额头：“没事孩子，继续睡吧。”

　　陶楚呢喃一声，翻了个身又合上眼睛。

　　李玉芝看见自己布满褶皱的手覆盖在她光滑细腻的脸上——她已经这么老了，可楚楚还年轻。

　　她这一辈子兢兢业业，谨慎本心，换来还算体面富足的生活。

　　她本以为能安稳地过完这一辈子，可近几年的暗流涌动终究还是把她的小辈们卷了进去。

　　八年前她被动选择了沉默，没有在舆论洪流中拉徐为容一把。

　　得知徐为容出车祸的消息，李玉芝实在是悔痛，幸好楚楚平安回到江临。

　　可陶国华那小子居然把她送入险境，就为了套取信息换来区区官位。

　　不过，陶楚应该也是有意要为她妈妈报仇。

　　难道这一次，她还要眼睁睁看着孙女送命吗？

　　陶楚睡醒的时候独自蜷缩在沙发上，她伸了个懒腰，扭过去发现夕阳洒进餐厅的窗户，映在方桌上。

　　老房子的窗户都是一棱一棱间隔开的，她看着被分割成方块的暖黄色光影，厨房里飘出饭菜的香气，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爷爷奶奶在厨房里忙活，爸爸把菜端出来放好，捏着耳垂喊着她：“楚楚，你又偷吃糖！给你妈妈打个电话，问她快到家了没有。”

　　她是抱着糖罐子偷笑的小姑娘，不是经历了妈妈和朋友先后惨死的陶楚。

　　“楚楚，来吃饭了。”

　　李玉芝把最后一道菜放好，回过头轻声唤她。

　　陶楚看着满头银丝的奶奶，应声起身，走到桌前。

　　两菜一汤，简单素朴，但都是她爱吃的。

　　祖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应答着，平静地吃完了这顿饭。

　　眼看着夜色渐浓，把碗筷洗净的陶楚刚走出厨房，看见奶奶坐在桌前，一只手搭在一方木盒子上。

　　“楚楚，你看看这个 。”李玉芝把盒子递给她。

　　陶楚心里扑通扑通直跳，她抓了抓身侧的衣服，把手上的水搌干，才双手接过盒子。

　　她打开盖子——是一盒胶卷，下面还有几张照片。

　　她顿时想到陶国华在“江上寻梦号”说漏嘴的话，连忙去拿出底下的照片。

　　上面有四个并排而坐的人，最左侧是闻韬，左二是邹铭，右边的两个人是挨在一起的徐为容和陶国华。

　　那时的他们风华正茂，两鬓乌黑，眼神发亮，自信满满，带着灿烂的笑容。

　　徐为容的头上戴着生日帽，不像工作中那样正经严肃，笑意粲然，面前的奶油蛋糕上插着一圈刚被吹灭的蜡烛。

　　夫妻和老友共聚一堂庆祝生日，本该如照片一样温馨欢乐。

　　可谁能想得到，窗外还有伺机捕捉邹铭和徐为容耳语议论瞬间的人，等待着用几张偷拍照和伪证，撕碎他们的前途，毁灭他们的人生。

　　而罪魁祸首之一和日后的帮凶，就坐在他们两个的身边，刚刚鼓掌唱完了《生日快乐歌》。

　　陶楚左手捧着木盒，右手捏住照片，两只手都在颤抖——胶卷和照片足以证明闻韬和陶国华当时做了伪证，他们都在场！

　　她抬起蓄满泪的眼看向奶奶，嘴唇嗫嚅着却没有说出话，只沉默望着。

　　直到李玉芝冲她微微颔首，陶楚的眼泪才潸然而下。

　　她明白奶奶做出这个决定有多么不容易，毕竟陶国华也要为此付出代价。

　　哪个母亲愿意看见本就不成器的儿子，失去花了半生力气挣来的社会地位，被人唾骂指摘。

　　可李玉芝看出陶楚心底的不安，拉着她的手，把她拽到怀里，就像小时候要偷偷塞给她大红包一样。

　　只是现在的陶楚已经长得这么高，不再是可以揽住后抱坐在李玉芝腿上的小姑娘。

　　李玉芝抬头看着她，带着笑意：“既然拿着它，就要用好。”

　　见陶楚没说话，以为她还有所顾忌，只好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

　　“你爸爸的把柄，你应该也知道了。我那个学生费寻——就是许泠泠她爸的联系方式，我等会给你。未必真要告诉他实话，但是戏要做足，你爸爸才知道怕。”

　　陶楚连连点头，默默在心底感叹，知子莫若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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