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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下)
文件上的最后一个签名落下时,笔尖在纸上顿了顿,留下一个小小的墨点。苏荔合上笔帽,将文件推回给他,指尖不小心擦过他的手背,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两人都下意识地缩回了手。
办公室里静了几秒,只有空调出风口偶尔送出一阵微风。苏荔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口,目光落在他交叠放在膝头的手上——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是她记忆里熟悉的样子,又添了几分经年累月的沉稳。
她放下水杯,终于还是问出了那句藏了十二年的话,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你大学时,到底发生什么了?”
高屿正在整理文件的动作顿住了。他抬眼看向她,镜片后的目光深了些,沉默片刻后摘下眼镜,指尖按了按眉心,像是在缓解某种疲惫。阳光落在他裸露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我不能告诉你。”他的声音有点哑,带着点说不清的沉郁。
苏荔握着水杯的手指紧了紧,意料之中的答案,心里却还是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他却忽然抬眼,目光直直地看向她,语气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执拗:“换句说,我应该问你才对。当年为什么骗我说,你在北大?”
空气仿佛凝固了。苏荔看着他眼里的认真,忽然笑了一下,笑意却没太到眼底:“你想一想也知道,当年的我那股子洒脱气,自己的路当然要自己选。”她端起水杯又喝了一口,避开他的目光,“至于和你上不上一个大学,那都是两码事。而且当年,我们也只是朋友。”
“只是朋友?”高屿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指尖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击着,节奏有点乱。
“不然呢?”苏荔抬眼迎上他的目光,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在飞机场表白的时候,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给不了你想要的爱情。”
她将水杯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家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也该看开了。”
最后几个字说得轻描淡写,像在谈论天气。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说这话时,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连呼吸都带着点微涩的疼。
高屿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反射着窗外的光,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他站起身,将文件整理好夹在臂弯里,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平静:“你说得对。是我逾矩了。”
他转身往门口走,脚步顿了顿,却没回头:“文件我先带走了,后续事宜让助理对接。”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的光线。苏荔坐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沙发对面,忽然觉得办公室里的空调好像开得太足了,冷得人指尖发麻。
她抬手按了按胸口,那里还在隐隐作痛——原来有些伤口,就算过了十二年,碰一碰,还是会疼啊。苏荔走到落地窗前时,那辆黑色奥迪刚驶离楼下的停车位。车尾灯在车流里闪了两下,很快就汇入远处的霓虹,像一滴墨融进了夜色。
她指尖抵着冰凉的玻璃,视线追了很远,直到那点光彻底消失才收回。
脑海里忽然闪过高中教室的画面。那时候的高屿总爱趴在最后一排睡觉,阳光照在他毛茸茸的发顶上,睫毛在眼睑投下一小片阴影。可谁要是敢欺负班里的同学,他总能第一个跳出来,皱着眉把人堵在走廊,语气冲得像要随时炸毛,拳头却从来没真的落下去过。
还有一次运动会,她跑八百米摔在跑道上,是他扒开围观的人群冲过来,二话不说就把她背起来往医务室跑。后背隔着校服衬衫传来的温度,还有他跑得上气不接却依旧嘴硬的“笨死了”,都清晰得像是昨天才发生。
那个脾气又差又爱惹事,却会在她被难题困住时,偷偷把写满解题步骤的草稿纸塞过来的少年,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沉稳、克制,连说话都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像把自己裹进了一层密不透风的茧里。
苏荔对着玻璃里自己模糊的倒影轻轻叹了口气。他不肯说的大学往事里,到底藏着什么?是那场没说出口的误会,还是另有隐情?暮色四合时,高屿出现在常去的那家清吧。叶辰已经带着两个朋友坐在卡座里,桌上摆着几瓶威士忌,冰块在玻璃杯里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可算来了。”叶辰冲他扬了扬下巴,往旁边挪了挪,“刚还说给你发消息呢。”
高屿坐下,扯了扯领带,没说话,拿起桌上的玻璃杯一饮而尽。酒液的辛辣滑过喉咙,却压不住胸口那股闷胀的情绪。
叶辰看着他紧绷的侧脸,了然地笑了笑:“跟苏荔谈崩了?”
他没否认,指尖在杯沿转了两圈,目光落在窗外的雨丝上。
旁边的朋友还在聊项目,叶辰却凑过来,声音压低了些:“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顿了顿,语气沉了沉,“当年那位教授的死,根本就不怪你。”
高屿捏着杯子的手指紧了紧。
“项目出问题是谁都不想的,你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叶辰拍了拍他的肩膀,“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别总揪着不放。”
他拿起酒瓶给高屿续上酒,语气带了点打趣,却藏着认真:“再说了,曾经那个能跟苏荔在操场并排坐一下午,会因为她画错板报偷偷笑半天的高屿,现在成了这副把心事全藏起来的样子,说出去也叫人笑话。”
冰块在杯里晃了晃,映出高屿眼底复杂的光。
“看开点吧。”叶辰撞了撞他的胳膊,“有些事翻篇了就是翻篇了,有些人错过了十二年,再抓不住,可就真成遗憾了。”
高屿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敲打着玻璃,像在应和着心里那些没说出口的沉郁。他望着杯底晃动的酒液,那位教授临终前的眼神忽然闪过脑海,紧跟着浮现的,是苏荔今天在办公室里,说“大家都该看开了”时,眼底那抹藏不住的涩。苏荔把自己摔进沙发里时,窗外的雨正下得瓢泼。她换了件宽松的棉质睡衣,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抓起遥控器点开综艺——屏幕里的嘉宾正在玩幼稚的接歌游戏,夸张的笑声漫出来,却没怎么冲淡房间里的空落。
墨团跳上沙发,蜷在她腿边打哈欠,尾巴尖偶尔扫过她的手背。苏荔伸手揉了揉它的耳朵,目光落在屏幕上,心思却飘得很远,一会儿是办公室里高屿紧绷的下颌线,一会儿是高中跑道上他背着她时起伏的脊背。
手机在茶几上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叶辰”的名字时,她心里莫名咯噔了一下。
“喂?”
“苏荔,是我。”叶辰的声音混着嘈杂的背景音,还有隐约的雨声,“跟你说个事……高屿他喝多了。”
苏荔捏着手机的手指紧了紧:“然后呢?”
“他现在非说要去找你,拦都拦不住,嘴里还嘟囔着什么……”叶辰顿了顿,似乎在跟旁边的人较劲,“总之就是醉得厉害,你看这情况……”
苏荔对着窗外的雨幕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了点无奈:“外面下这么大的雨,你觉得可能吗?”
她靠向沙发背,指尖无意识地划着手机壳:“我一个女孩子,就算平时练过几招,也经不起这种半夜折腾。有什么话不能明天清醒了再说?”
“你让他乖乖回家,有什么事等醒了再处理。”她顿了顿,语气软了些,“还有,麻烦你多照看他一下。雨太大了,你们路上也注意安全。”
挂了电话,苏荔把手机扔回茶几,看着屏幕里依旧喧闹的综艺,忽然觉得索然无味。她抬手关掉电视,房间里瞬间只剩下雨声。
墨团像是察觉到她的情绪,用头蹭了蹭她的手心。苏荔低头看着它琥珀色的眼睛,轻声说:“你说,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得玻璃噼啪作响,像是谁在固执地叩门,又像是藏了十二年的心事,终于在某个雨夜,忍不住要破土而出。叶辰把手机扔回副驾,透过后视镜瞥了眼后座。高屿歪着头靠在车窗上,额前的碎发被雨水打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平日里的沉稳荡然无存,只剩满身酒气和掩饰不住的颓唐。
“听见了没?”叶辰打了把方向盘,车子缓缓驶出苏荔小区的巷子,“人家让你乖乖回家,别在这儿瞎折腾。”
他啧了声,语气里带点恨铁不成钢:“下这么大雨,非得来她小区门口转一圈,转了又能怎么样?还不是得打道回府,纯纯白折腾。”
后座的人没吭声,只是睫毛颤了颤,像是在梦里被什么惊扰了。
叶辰透过后视镜看他这副模样,心里叹了口气。认识这么多年,还是头回见他醉成这样,连带着那层坚硬的外壳都软了几分,倒有点像高中时那个会因为苏荔一句话就别扭半天的少年。
“行了,别耷拉着脸了。”他放缓了车速,声音软了些,“雨太大,先送你回去。有什么事,等明天醒了再说。”
车子在雨幕里穿行,雨刷器不知疲倦地左右摆动,却总也赶不走前挡玻璃上的水汽。高屿忽然在后座低低地哼了一声,像是在说什么,又被雨声盖了过去。
叶辰没听清,也没再追问,只是默默地把导航目的地设成了高屿家的地址。有些情绪,总得在醉梦里淌出来些,才不至于憋坏了自己。
车窗外的霓虹在雨里晕成一片模糊的光,像极了那年夏天,苏荔画在板报上的晚霞。
第二天的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把昨夜的雨痕晒得干干净净,像是那场混乱的雨夜从未发生过。
苏荔走进工作室时,沈璃茉递过来一杯热咖啡,眼神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关切,却没提半句昨天的事。设计部的氛围也恢复了往常的忙碌,仿佛陈总监的闹剧和警局的插曲都只是一场幻觉。
她坐在办公桌前,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悬了很久。通讯录里“高屿”的名字清晰可见,点开对话框,输入框里删删改改,最终还是一片空白。
想问他醒了没,头会不会疼,又觉得太过刻意;想说昨夜的事别往心里去,又显得像是在撇清关系。那些堵在喉咙口的话,绕了一圈,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窗外的阳光移到键盘上时,苏荔忽然想起大学时的秦峰学长。那年她因为毕业设计和导师起了争执,躲在画室里掉眼泪,是秦峰敲开画室的门,递给她一罐可乐,说:“有些事,别总想着怎么才‘对’,先想想你到底想怎么做。该说的话藏着掖着,等错过了时机,哭都来不及。”
那时候她没懂,总觉得成年人的世界该有成年人的体面。可现在看着手机屏幕,心脏那点隐隐的钝痛又冒了出来——十二年都等了,难道还要再等一个十二年?
苏荔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拨号键。
电话响了很久,直到自动挂断,都没人接。她看着“未接通”的提示,忽然想起叶辰提过,高屿今天上午有个重要的跨国会议。
办公室里的时钟滴答作响,苏荔站起身,抓起椅背上的外套。与其在这里坐立不安,不如去问个清楚。
电梯下行时,她对着镜面理了理衬衫领口,镜中的自己眼神里带着点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坚定。有些问题,总得有个答案;有些心意,也该有个去处。
高屿的公司在市中心的写字楼顶层,苏荔站在前台报出名字时,心跳莫名快了几拍。
“高总正在开会,可能还要半小时才能结束。”前台小姐礼貌地说,“您需要先在会客区等一下吗?”
“好。”苏荔点头,目光不自觉地飘向会议室的方向。那里的门紧闭着,隐约能听见里面传来的讨论声,沉稳清晰,是她熟悉的高屿的声音。
她在会客区的沙发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壳。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落在她脚边,暖融融的,像极了很多年前那个趴在教室后排睡觉的少年,发顶沾着的阳光碎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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