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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契
凤微姿态端方,声音清晰,稳重,掷地有声。
刹那间,满殿争议之声戛然而止。群臣望着殿中的宁王,举手投足间不似以往痴傻,甚有几分矜贵气度颇似龙椅上的那位。
凤鸣稳坐于上不动如山,唇边掠过一抹赞赏的笑意,威严道:“众卿都看清了?宁王沉疴得愈,实乃社稷之福。此事已定,毋庸再议,退朝吧。”
“退朝——”
在内侍拉长的声调中,众臣面面相觑,再无一人敢出言反对,皆垂首敛目,噤声依次退离大殿。
早朝散后,凤微没能走掉,被领进了御书房。
凤鸣卸下朝服,换了一身常服,温和地招手示意她坐到身旁。
“身子可好些了?昨夜雷雨交加,你可有受惊?那花楼的毒发作起来凶险万分,你又素来畏雷惧血,下回再遇到他毒发,可得躲远些,莫要再亲身涉险了。”
凤微本提着心,以为进御书房是要被兴师问罪,不料迎头就是凤鸣的关怀,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阿姐……不怪我欺君之罪么?”凤微犹豫片刻,主动开口,这事如鲠在喉,早说清楚,她才能彻底定心,免得夜长梦多再生变数。
凤鸣屈指敲了敲她的额头,嗔怪道:“昭昭长大了,倒学会跟阿姐生分了?你那点小伎俩,阿姐会看不出?现下没有外人,跟阿姐说实话,你的病……究竟如何了?”
凤微心下微暖,摇了摇头,半真半假地回道:“时好时坏,每逢雷雨夜仍会发作,算不上完全康复,先前不是故意欺瞒阿姐的。”
凤鸣摸了摸她的脑袋,说:“我知你的心思,生在皇家,本就难得几分纯粹的快乐,将你卷入朝堂纷争,阿姐心中亦有愧疚,但父后的死因,唯有交由你去查,阿姐才能安心。”
“为什么是我?”凤微讶异,直接问道:“阿姐若想调查,下道旨意不就好了?”
凤鸣说:“此事牵扯甚广,若由我明旨查办,必会牵动各方势力,容易打草惊蛇。但你不同,你初入朝堂,在那些老臣眼中尚属懵懂,这便是最好的掩护。暗中查访,反而比明着来更易得手。你放心,阿姐会在背后助你一臂之力。况且你以为,你和楚际私探太医院的事,能瞒得过我?”
凤微挠挠头,憨笑道:“果真什么都瞒不过阿姐。”
“你呀。”凤鸣无奈叮嘱:“日后在朝堂上须得处处留心,王府里的随心所欲,可不能再带了去。”
“可我有阿姐啊。”凤微挽着她的手晃了晃,“阿姐会护着我的,对不对?”
凤鸣被她这话逗得失笑,将一旁碟子里的糕点推到她面前,“就知道跟阿姐撒娇,快尝尝,御膳房刚做的,还热乎着。”
凤微咬着点心,想了下,干脆利落地问:“阿姐,我想知道,昨夜你给的药,是从何处所得?”
“终于忍不住问了?”凤鸣早有预料,“此事说来话长,当年阿姐还是储君时,一次外出巡视,途中遇见一名身受重伤的书生,他为了活命,主动提出以一张珍奇药方作为交换,求我庇护救他性命。”
凤微道:“那便是缓释丹的方子?”
她自然是明知故问,明明药方是红芍所创,虽然时间线对不上,但天下药理相通,难保前人没有过相似的思路。她的话,既是询问,也是探底。
“不。”凤鸣说:“那药方并非寻常缓释丹,经影卫多方阁查证与试验,此药方制成的药,药效比缓释丹更强。”
凤微若有所思,凤鸣的回答合情合理,药方的事应与她无关,兴许只是个巧合。
“那阿姐知晓,这书生是什么人吗?”她问。
凤鸣缓缓道:“花楼,哑书生。”
“什么?!”凤微惊了,“怎么会是他?!他不是早就死了吗?!”
凤鸣眼睛眯起,道:“看来楚际跟你说了不少花楼秘辛。”
“额、也没有啦。”凤微心道自己嘴快了,连忙闭嘴,但她说得是实话,哑书生的事是楚亦告诉她的。
“我遇见他时,他尚在人世。”凤鸣解释道:“至于他从何处得来的药方,我想,他身为花楼中人,亦受'浮生断'牵制,或许在哪处寻到了机缘,得了这解毒的方子,也未可知。”
原本凤微对药方尚存疑虑,毕竟他伤害过楚际,凤鸣的话一出,她顿觉言之有理,没人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哑书生更是如此,那方子他自己也要用,敢在上面动手脚,便是自寻死路,于他百害而无一利。
疑虑消了,新的念头又冒了出来。
“阿姐对花楼似乎很了解,何不将其一举剿灭?”凤微说:“那地方做的都是伤天害理的事,留着也是祸害!”
凤鸣笑了,“你当阿姐我很闲么?花楼虽为杀手组织,其所图谋未曾威胁到皇室,偶尔还会替朝廷除去几个贪官污吏,何乐而不为呢?若无凭无据便贸然围剿,耗费人力物力不谈,幕后之人更难挖出,倒不如放长线钓大鱼来得好。”
凤微点头表示认同,凤鸣见状,又笑了,打趣道:“昭昭这般喜欢楚际,为了他,连铲除花楼的话都敢跟我提了,这心啊,全偏到旁人身上去了。”
凤微被她说红了脸,强作镇定道:“阿姐这话可不公道,昭昭心里最敬最爱的当属阿姐,旁人自是顺带的,阿姐待我最好,昭昭此生最庆幸的,便是有您这样的姐姐。”
凤鸣眼底漾开笑意,伸手拂开她侧脸的发丝,不经意间轻碰了下她眼尾的小痣,“你啊,惯会讨我欢心。”
凤微感觉到凤鸣的指尖扫过自己的左眼,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上次她忘了问,原主为何也有跟她一样的小痣,她琢磨着,寻个时间再问问星谶。
见凤鸣心情好,她胆子也大了些,趁机道:“阿姐,昭昭有个不情之请。”
“哦?我就知道你打着小算盘。”凤鸣挑眉,“说吧,想要什么?”
“我想进甲库。”凤微正色道:“我保证,只要楚际母亲的卷宗,其他的绝不乱看。”
“你们倒是查得深,连楚令姝的旧事都翻出来了。”凤鸣语调淡淡,“想进甲库可以,但昭昭拿什么来换呢?”
凤微见有门儿,扯着她的衣袖轻摇,“阿姐~,自家人就通融一下嘛。”
“天上可没有掉馅饼的好事。”凤鸣拍开她的手,笑眯眯道出目的,“眼下暑热正盛,过几日便要移驾沄山行宫避暑了。另外,端午刚过,此次破例让琅寰部于今夏遣使前来朝贡,使团五日后抵达京。正好,接应使团与在行宫筹备接风宴这两桩差事,便都交与你督办,办的好了,阿姐就许你进甲库。”
“这么多活?!我哪会干这些?!”凤微眼前一黑,天都要塌了。
凤鸣浅笑道:“你要入朝理事,身为宁王,有些规矩和门道也该学起来了。到时阿姐给你派两个得力属官,定不会让你劳心费神,只管安心接手便是。”
说罢,她取出一块玄铁令牌放入凤微手中,令牌上刻着日月纹路,正是影卫阁的标识。
“楚际担着个影卫阁分堂统领的名号不假,但他心性难测,不是易于掌控之人。这实权,阿姐不会予他。如今你身边虽有惊昼,可终究势单力薄。这令牌你拿着,往后影卫阁分堂的人手,你可凭此直接调遣,遇事也好有个依仗。”
凤微正想帮楚际说两句好话,凤鸣便赶人道:“好了,回去好生准备吧,明日早朝别贪睡,阿姐可不想在大殿上等你。”
不等凤微回应,听禾就送她出了御书房,她揣着快冰凉凉的令牌,跟游魂似的飘了出去,细细回味这番交谈,只收获了一个好消息与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凤鸣压根没在意她装疯卖傻,坏消息是,她要早起“上班”了。
霎时,后悔涌上心头,早朝有什么好去的?谁爱起早谁去!
她的逍遥日子,被她自己亲手葬送了。
坐进马车里后,凤微翻出随身携带的小册子,为了不彻底忘记原著剧情,她将一些关键情节都记录在了里面。
琅寰部,盘踞于大凤朝西境的苍岭与赤水河之间,民风彪悍,同样以女子为尊,尤善驯养战马与锻造兵器。其首领称“琅主”,统辖着周边诸多大小不一的氏族部落。多年前,琅寰部曾举兵东进,欲犯中原,于赤水河畔遭遇大败,兵力折损近半,自此臣服。
而今,大凤朝物产丰饶,如丝绸、瓷器与茶叶,于是各取所需,琅寰部定期遣使朝贡,以战马或稀奇物件换取部落赖以生存的紧俏资源,双方才维系着表面上的和平往来。
这段可是原著里的关键剧情点,接风宴上,男二宋文衿为博圣心,精心策划了一场惊艳亮相,又是献宝又是起舞,故意在季宣离面前与凤鸣亲近,虽没能真的引诱到凤鸣,却也让凤鸣和季宣离起了嫌隙,致使二人陷入冷战。
更让她在意的是,此次琅寰部派来的使者,是琅主的长女乌苏格与次子库尔那。乌苏格性子热烈奔放,自踏入京城,见了楚际便一眼倾心,不顾身份屡屡纠缠,一心要将他带回琅寰,最后回程时,被楚际于关隘口一剑毙命。
至于库尔那,本是琅主为联姻准备的棋子,意图送入宫中,离间凤鸣和季宣离,结果阴差阳错,无意化解了两人的误会,成了帝后巩固感情的工具人。
想到这,凤微偷偷笑出了声,罢了,辛苦便辛苦些,此等精彩纷呈的大戏,错过了岂不可惜?
她合上册子,轻叹一声。自己突然“恢复神智”,无疑打破了朝堂原有的平衡,各方势力必定会派人来试探。用不了多久,关于她的各种流言恐怕会传得满城风雨。
唉,走一步看一步吧。
当前最要紧的,是把家里那位杀手搞定才对。都亲过了,总不能始乱终弃吧?
凤微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脑子里有了个好主意。
勾搭人嘛,她会。
马车很快到了宁王府,凤微下了车,进府绕过回廊,刚走近内院,就听到利刃破风的清锐声响。
她驻足望去,庭院中央,楚际一袭鸦青色劲装,正午日光炽烈,碎金般泼洒在他周身,剑随身动,剑光如白练流转,招式沉稳凌厉,细看之下,却失了往日的行云流水,藏着一丝慌乱。
凤微见他心不在焉地比划,想起之前和楚亦闲聊时听闻,他哥但凡心神不宁,就会去练剑,说剑锋所指之处,心绪自定。
瞧这架势,显然没静下来。
昨夜那个吻,对他的冲击远比想象中要大。
凤微没作声,也没上前,抱臂立于树下荫蔽处,安静观赏。烈日的光线将楚际额角、颈间的汗珠照得透亮,顺着下颌线快速滑落。
其实,自凤微脚步声踏入内院的那一刻,楚际手中剑招的节奏就乱了,他知晓她回来了。但他依旧将一套剑法完整练完,方还剑入鞘,转身望来,仿佛才发觉她的存在。
“回来了?”他气息未匀,语气平淡,犹似往常,“陛下召你,所为何事?”
凤微不答,一眼看穿他在强装镇定,唇角当即轻轻勾起,缓步靠近,不动声色拉进两人的距离,又自袖中抽出一方素帕,递了过去,关切道:“练个剑而已,出这么多汗?擦擦吧。”
楚际垂眸看向帕子,迟疑了一瞬,伸手接过,指尖相触的瞬间,他才惊觉彼此距离之近,近得能清晰地嗅到她身上清浅的花香气。
刚平复的呼吸再度紊乱,耳根不受控地漫上热度。
凤微把他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忍俊不禁,仰头凑近,慢悠悠戏谑道:“正君……看起来有些魂不守舍啊?”
“正君?”楚际敏锐地抓住了这不同寻常的称呼,以致后半句全然未入耳。
“是呀,你升官了!”凤微语调得意,“从侧君荣升为正君,以后你就是宁王府名正言顺的男主人了。怎么样,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你应承陛下什么了?”楚际捏紧了手心里的帕子,神情无半分喜悦,眉峰皱起,无缘无故升他的位份,天降恩赏,背后必然有着同等的代价。
“呃……”凤微眼神飘忽了一下,摆出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支吾道:“也没什么,就……进宫给你挣了个名分,为妻我啊,只好当众承认了自己装疯卖傻的行径,即日起就得入朝听政,去跟那群讨人厌的老狐狸周旋了。”
她原想轻描淡写地带过,话至嘴边品出不妥,倒像是刻意强调付出,徒增对方负担。
楚际眉头皱得更紧,心底因她的说辞莫名恼火,气她把自身轻率地置于风口浪尖的行为感到生气。
凤微感知到他的不悦,心知失言,凭他多疑的脾性,指不定在心里绕了多少弯。她见好就收,踮起脚,猛地向前贴近,仰着明媚的脸庞,笑吟吟直视他的双眸,调侃道:“这么担心我?”
“楚际,你喜欢我啊?”
她问这话不是玩笑,昨夜楚际昏迷时,她拿谵妄镜问过星谶,自己能否陪楚际走完一世再回家,缘由无他,因她这一辈子,可能也就为这一个人心动了,她不想留遗憾。
星谶没明说可与不可,只道“随你”。她便自作主张,当作了默许。
此刻问出口,她没指望他有回应,这煞星,怕是连何为喜欢都不明白。
话音刚落,楚际瞳孔一缩,好似有股异样的热流搅住了心脏,震得胸腔发闷发疼。他几乎本能地别开了脸,避开对方灼灼的视线。
一时间,庭院里寂静又空旷。
他握着剑柄的手松了又紧,过了好几息,喉间艰难地吐出低哑的两个字:
“……胡说。”
简单的否认,疑似用尽了他所有的气力,近乎是迅速转身,落荒而逃般就要离开这个让他方寸大乱的是非之地。
凤微对他的反应早有预料,也不觉失望,她的父母曾经对她说,如果将来遇见了心仪之人,落落大方点,不必羞怯扭捏。若察觉对方亦有情意,哪怕软磨硬泡、死缠烂打,也算不上丢脸。
心有悸动,便该勇敢。真心喜欢一个人,从来都该理直气壮。
见人要走,凤微眼底狡黠之色更盛,立刻抬脚跟了上去,在他身后半步跟着,不依不饶追击道:“为妻长得不好看吗?”
楚际倏地停步,侧头瞥了她一眼,喉管溢出一声短促而含糊的音节:“……嗯。”
与其说是承认,不如说是心慌意乱下被逼的羞恼与无奈。
在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这声意味着什么,更大的懊恼席卷而来,登时他的步伐明显加快,耳廓红得要滴出血来。
凤微捕捉到他的松动,乐颠颠地见缝插针抛出下一个问题:“那你就是喜欢我咯?”
前方人不言不语,凤微索性开始翻旧账,“哎你说,每夜同我睡一块的人是谁啊?昨夜主动亲上来的又是谁啊?这会儿想撇清关系了,算不算是……始乱终弃啊?”
“始乱终弃”不是第一回说,却还是让楚际脚下略微踉跄,他终是忍无可忍,止步回首想让她住口,抬眸撞进她那双明亮似星的眼眸里,话卡在了喉咙,窘迫地继续往前走。
逗弄至此,凤微心满意足地笑了,快走两步,扯住他的胳膊,换了个话题,“别走那么快嘛,等等我呗。”
“你都不饿吗?我可是饿坏了,想吃饭了。”
“云黛说了,今天中午有好吃的豆腐羹,我分你一半,别恼了好不好?”
絮絮叨叨的话环绕在楚际身边,他仍旧沉默,但那刻意加快的脚步,不知不觉地放缓了下来,本该去往寝屋的方向,悄然拐了拐,默不作声地朝膳厅的方向走去。
晌午的阳光暖融融地洒下,叠在小径上的影子,一长一短,迁就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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