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漏迟

　　“阿姐喝些什么？”

　　——董云天执意要将茶歇的桌台选在侧楼，似是故意掩人耳目一般，下定决心要在此同董梅莺讲清试剑大会之行。

　　“方才过午，饮茶消消食吧。”董梅莺道。

　　“阿姐，你一定要尝尝楼里的芙蕖酿！饮罢唇齿留香，十分不错的。”董云天带着些怀恋地向她推荐道。

　　董梅莺未回话，只抬眸给了他一个眼色，三弟被她看得一愣，竟有些发怵，可还是穷追不舍地问道：“怎么啦？在宅中之时喝得，如今在外头为何喝不得啦？”他语调是上扬的，如同撒娇一般。

　　“喝，喝吧。”董梅莺表情未改，不过董云天心里明白，她从不爱唱反调，这下是当真顺着他来了，“总觉得你这些日头里，变了许多……”她絮絮添上两句。

　　“那阿姐说说，是哪儿变了？美了丑了？还是更机敏、更呆傻了？”他弯弯笑眼，追问着。

　　董梅莺又是未出一言，直到那芙蕖酿上了桌，她先为自己满上一盏，而后一饮而尽。

　　见状，董云天打趣：“阿姐这是要同我酒后吐真言？”

　　话虽如此，他却找不着合适的机会同董梅莺挑明试剑大会一事……董梅莺忽然的沉寂更是让他不甚了了。

　　她并不如董云天那样嗜甜——端上来的盐津梅子、嘉庆子以及莲花酥，均只挑拣着吃了一两口。反倒是一壶芙蕖酿，一盏接着一盏饮个没完，很快便见了底，于是董云天笑劝道：好酒也不耐这么喝，慢些呀！

　　他也不甘示弱，追着饮下大半壶，却是不胜酒力，随后很快有红色爬上脸，愈发头晕脑胀起来。

　　董梅莺微微笑了，轻放下酒盏：“你学我做什么？”

　　“哎！阿姐不讲，我可也是有话的！”他喝得比平日里急得多，饶是酒再淡，此时也有了三分醉意。

　　“四月廿七，京城内的试剑大会，我要同小夏他们一道去的。”董云天伸出双手来，紧紧地将阿姐一只略小的左手握住，他不由得紧张起来，手心当中发了汗。

　　“好啊，你去便是了，注意身体。”董梅莺余下的一只右手拈着见底的小盏儿，轻轻靠在了唇边，显出一些湿色。

　　一句轻描淡写的回应让他感到很讶异——照理来说，董梅莺应当万般叮嘱，甚至是要将他带回宅上，不许他去的……

　　请求顺利得出乎意料，可董云天心中仍是有些顾忌的。

　　“当……当真？那阿姐可不要同爹娘和大哥讲了去！”

　　他笑盈盈，拈了一块荷花酥便要向董梅莺口边送，却被她一躲，自己接过，慢慢咬上了一小口，道：“不会说的。”

　　或许是酒气上了头，董云天忽而找见了今日董梅莺的异样：虽说阿姐极快地应允了，可她却一点也不唠叨自己。

　　于是又带着些别扭地开了口问：“阿姐，当真就没有其他话要嘱托我啦？”

　　董梅莺疑惑：“你就没有其他话要讲了？特意拉我来吃酒，结果便是只讲这样一件小事呢？”

　　闻言，董云天有些气呼呼的：“这事哪儿小！试剑大会！”随后便将夏浔同他透露过的安排一五一十地告知于董梅莺。

　　可她却是很犀利地叹道：“总觉着是你被人唬上道了……”

　　——她话中并未点明所指之人为谁，可心中想到的却是昨晚打过照面的华雷吟，那人如此精明强干，却偏偏要让自家小弟去纠缠于那所谓江湖当中，属实有些居心叵测了。

　　她转而又想起花鸿霖，这个机敏的少年同华雷吟有些相像，即便自己看似是同他相谈甚欢了，实际上，单凭先前递柬帖一事便可说明，她还并未知晓这小子究竟还有多少或好或坏的心眼。

　　然而董云天听过她这样貌似虚头巴脑的一句，却是伤心难过起来，趴桌红脸大呼：

　　“阿姐，你真讨厌！”

　　董梅莺被他这样没来由的一句讲得愣了。

　　放在从前，饶是他闹过最最大的脾气，也不过就是句“不要同阿姐讲话了”，如今竟到了“讨厌”的地步……

　　她明白这一样是在耍他那被自己惯出的少爷脾气，心下觉得好笑，于是逗小孩儿一般地，歪着脑袋追问：“是么？那阿姐哪儿讨厌了？”

　　“阿姐明明知道，我对人家是很喜爱的，却还要讲那人的不是……”

　　董云天貌似是很迷糊了，趴在桌上絮絮叨叨。

　　“谁？”董梅莺不解。

　　“小夏。”董云天忽而撑桌挺起了上半身，万般坚定地道。

　　——这回当真轮到董梅莺愣神了，她哪里会想到这方面？可董云天却是将那轰轰烈烈一包心事，全都同她竹筒倒豆一般抖落了出来。

　　然而他口中的这小夏却实打实的是个男子，怎会如此呢？

　　“……他也讨厌，他只喊你董姐姐，却未唤过我一声董哥哥……我可比他大上三岁！”董云天实在很醉了，回环往复地胡乱责怪起来。

　　于是董梅莺试探着问她的小弟——你当真是喜爱他？而不是仰慕他的技艺，以他为榜样了？

　　董云天却是正色道：这有甚区别！我喜爱小夏，自然也仰慕他了！

　　董梅莺扶额。

　　见阿姐不懂他，他十分不甘，甚至又很迷茫地转念一想，抽抽噎噎道：如若我是女子便好了……是女子，纵使柔弱一些也无人嫌恶，也好同他讲一讲我的心思了……

　　董梅莺却未敢苟同，将他因伤悲而偏过的脑袋摆正后，捧着他脸劝诫道：“你若是这样想便不好了，谁言女子生来柔弱的？”

　　董云天瞪大了眼，有些羞惭地“呜呜”一声。

　　她神色凝然，语罢又转而安抚道，“你若是当真喜爱他，就莫要畏手畏脚的……小夏若是当真也喜爱你了，还会在乎这些男子女子的么？”

　　“倘若今日的小夏是名刚强的女子，你便会嫌他不柔弱，而不喜爱他了么？”

　　现下的董梅莺简直一语中的，长长一段话令董云天颇有那醍醐灌顶之感，似乎酒也醒了大半。

　　可惜他却不敢去看阿姐一双深不见底的眼，他害怕被她作为旁观者所见得的不加修饰的真相刺痛了，只低头，胡乱的想象起来，红着脸否认着。

　　“阿姐，是我喝多失言了，你莫要怪我呀……”

　　此时的董云天不哭也不闹，如犯了错的孩童一般，心里羞愧，不敢望向家中大人，最终又低低地认了这样一句，不久后便沉沉地昏睡过去，叫不醒了。

　　此般洋相一出，董梅莺纵有那巧舌三寸，也只好扶额苦笑，不再深究了。

　　然而巧的是，方才路过的花鸿霖见着这姐弟二人如同争吵一般的架势，便不自主地驻足留神听了许久……

　　结果便是听得了如此一个惊天大秘密！他一双眼珠子都快要惊掉到地上了。

　　——那这可不就是在说，小董哥他好龙阳？可仔细一想，却也不十分地对！因为小夏明明是个女子！

　　花鸿霖在侧楼的墙边蹲到腿都麻了，仍是因这个错综复杂的问题而百思不得其解之中。

　　紧接着，他又脊背发凉地转念一想：董姐姐真乃神人也……即便是作个设想，都将小夏真实的身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那么我岂不是早早便露了馅了？于是乎，越想便越发地不安起来。

　　直到远远的一声“添茶”传入耳中，才将他三魂七魄一并唤了回来，花鸿霖腾的一声站起，朗声回上一句：“来啦！”

　　这一嗓门喊出过后，他才悲惨地想起自己这是在偷听……

　　于是面色发白地走向了董梅莺身旁，扯出个尴尬的笑来，搓着手问：“董姐姐，要添什么茶？”

　　董梅莺笑得很含蓄，面上因饮酒而有一点红，合在一道反而让花鸿霖感到有些畏惧起来，她柔声道：

　　“小花，方才我和云天谈的，你可是都听去了吧？”

　　花鸿霖感到自己全身的骨头都麻了，可也只好心虚地点点头承认了，董梅莺见状觉得十分有趣，于是轻轻哼笑出一声，去握住花鸿霖对襟的宽袖，将他向自己身旁拉近了一些，同他侧耳：

　　“这样，小花弟弟，你听姐姐的一回……”

　　“你且先将云天的这个秘密藏在心中，不要同他们二人提起，日后若是有恰当的时机了，再同人一点点说明了去吧。”

　　虽是此般同他交代，可花鸿霖却是觉着董梅莺话里的意思便是教他守口如瓶，于是狠命点点头，不敢再开口了。

　　“莫要站在此处了，这便去喊人将你小董哥抬回去吧，他醉后格外沉，我可是背不动的。”

　　她眼中墨色的光亮很快地一闪，偏一偏头，向小花示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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