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柳芳菲行

　　贺羽对薛宁现在表现出的坦然态度很是满意，赞许道：“有理有据，并非毫无可能，也许你说的就是事实。”

　　见他不似在揶揄，薛宁开始重新审视方才的说法，又想到不久前王章死而复生一事，便也不觉得自己关于杨易的结论是无稽之谈了。

　　既然杨老爷可能在认尸上撒谎，那么在与杨易有关的其他事情上，他也有可能撒谎了。思及此，她谨慎道：“贺公子，我听说杨易突发急病之时，恰逢杨老爷为他谋定亲事。”

　　贺羽想她大概是从薛宥处听得，不知她了解到多少，见她忽然提起此事，便将详情道出：“不错，杨易当时二十六岁，还未婚配，彼时王章的三女儿对杨易芳心暗许，王章与杨老爷也都有意结为亲家，便做主定下了婚事，但不久后杨老爷却向王章解除了儿子的婚约，理由是杨易突发急病，需离开临安城安心调养。在此以后，城内便有了杨家父子言而无信的言论，也出现了各种关于杨易的流言。四年后，杨易回到临安犯下命案，王章以此大力抨击杨老爷，最后以杨老爷辞去国子监监丞的官职收场。”

　　薛宁认真听他说完，问道：“这个王章是我认识的那个王章吗？”

　　“嗯，我正是因王章的案子留意到了杨易。”贺羽言简意赅道。

　　原来他在此之前已对杨易有了调查，今日将画像带在身上，应也是对杨易去世有所怀疑，看来他此去杨宅是要亲自将这件事弄清楚。薛宁这样想着，便将先前未说出口的新看法告诉了他。

　　“贺公子，若杨老爷可能为了儿子说谎，那在关于杨易的亲事上，杨老爷就有可能没说真话。杨易重回临安带回来一个姑娘，说明他对王章的三女儿无意，解除婚约可能不是因为他生病离开了临安，而是他不想成亲，并且有可能还因此离家出走，又或是有了心上人，两人一起私奔也说不定，杨老爷没办法只能找个合理的理由退了亲事。总之，我认为此事另有隐情，应不似杨老爷说得那样简单。”她缓缓道来，末了又补上一句，“不过我也只是猜测，公子若觉不对，便当个玩笑话听。”

　　贺羽默然看着她，对她主动发表看法的举动感到稍许惊讶，她转变得太快，从起初的戒备和惧怕，到现在的坦然，不过一刻钟左右的时间。虽对她这样做的原因有几分了解，却忽然觉得自己此前将她想得太过简单，隐隐感觉她并不似表面那样单纯。

　　对于自己的要求和希望，她都选择配合，这是贺羽想要的结果，至于她是否出自真心已不重要，因为他只需要她的服从。

　　看着眼前平静的面容，贺羽不禁想知道自己做到哪一步，她才会撕破恭敬温顺的面具，横眉怒目地抗拒他。

　　他在薛宁身上看见了一种没有危险的未知，藏在她随机应变的言谈举止中，正如她单薄柔弱的身躯，不带任何攻击性，却有着救人于深潭的力量，竟觉得很有趣。思及此，他眼中浮现出淡淡笑意，倒想看看她藏了些什么，又会怎么做。

　　感受到对方目光中的疑惑，他回道：“你说得很好，不无这种可能。”

　　见贺羽再次肯定了她的说法，薛宁逐渐卸下防备。看来他让自己发表看法，应该不是为了讥讽嘲笑，是真的想听听她的想法。而他既然已经调查过杨易，想必已经将所有可能都考虑了一遍，她方才说的两个猜测，也许早已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薛宁若有所思地低下头，避开了对方的目光，以免让他看出自己的所思所想，心中一个模糊不定的计划渐渐成形。

　　她不能看着阿兄一个人为了薛家拼尽全力，而自己什么也不做。贺羽位高权重，是极难得的人脉，如若能取得他的信任，也许爹娘的事都有希望。既然所求之事难于登天，那么相求的过程艰难些也就在所难免了。

　　虽不知他想做什么，但无论他目的如何，只要他对她有所图，就还不会取她性命，所以她暂时是安全的。

　　思及此，薛宁表现得更积极了些，抬起头认真道：“贺公子，我想了想昨日白日里发生的事情，也觉得有些奇怪。”

　　她停下来看贺羽的反应，见他眉头舒展，无意阻拦，便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看法，他就是要她说。

　　“昨日春红说她被一个壮汉吓到，我进药房时正好听见了她的喊叫，想必她就是在那时看见了壮汉，我连忙跑过去却并未发现其他人。当时她在哭，泪痕斑斑，很是悲伤，那伤心欲绝的模样让我觉得，她哭不只是因为刘小六打翻了药，但具体还有什么原因，我也说不清。还有春红当时为何不告诉我屋内有人？莫非她与那壮汉相识？”

　　“春红与那壮汉是否相识，我们未可知，但可以确定的是，那壮汉与杨宅中的某人相识，并在他的帮助下进了杨宅，而春红知道这个人。她十分看重此人，为了不牵连到他，便撒谎将我的问题搪塞了过去。”贺羽回道。

　　“公子的意思是陈管家让那壮汉进的杨宅？”

　　“不，当时春红回话时，不止看了陈一，也看了杨硕，按理来说两人皆有可能。”贺羽缓缓推测道，说到此处，又问薛宁，“对于那杨家二公子，你有何看法？”

　　薛宁与杨硕并无太多接触，只在初入杨宅时说过一句话，于是没思忖多久便回答道：“我只与他见过几面，前日我从安镇司出来后，便随春红去了杨宅，正巧碰到杨家公子出门，看起来彬彬有礼。昨晚杨夫人受伤，他很是焦急担心，他们母子感情应当十分要好。”

　　说罢，见贺羽沉默，她便又说回到昨日药房里的壮汉：“不知那壮汉是否就是刺伤刘小六的人，若是如此，杨家岂不是有人与面具人勾结？”

　　“春红看见的壮汉，刺伤刘小六的人，昨晚想杀了你和杨夫人的面具人，八九不离十，应为同一个人。”

　　得到贺羽肯定的回答，薛宁继续自己的推测：“昨晚面具人对杨夫人连连砍杀，毫不手软，与我在王宅附近遇见的面具人一样狠辣。可他被春红发现后，没有伤她一分一毫，甚至被刘小六扯掉面具，也没下死手，这其中定有蹊跷。”

　　见贺羽正神色认真地看着自己，仍没有要说话的打算，她便咽了口唾沫接着说：“目前我想到两种可能，其一，昨日的面具人心狠手辣，因此会想要杀了意外遇见的我和杨夫人，但他认识春红和刘小六，所以放了他们。其二，他并非肆意杀人之徒，但与杨夫人有仇怨，所以放了春红，要杀杨夫人。”

　　她想起自己此前遇见的面具人，在得不到想要的消息后，毫不犹豫地就要杀了她，如果不是贺羽和周大哥及时赶到，她已成刀下冤魂。思及此，薛宁抬手轻轻摸了摸颈侧，原本快愈合的伤口因为昨晚面具人的狠掐，又再次裂开，只得重新结痂。

　　虽然划伤她和摔伤她的并非同一人，但既然戴了相同的面具，又都想要杀她，因此她更倾向于第一种猜测，面具人皆是心狠手辣之流。

　　“对你的伤口有好处。”贺羽忽然淡淡道。

　　薛宁看着他递过来的小瓷瓶，右手缓缓从颈侧收回，并没有要接的意思。

　　“贺公子，多谢你的好意，我还有唐姑娘上次给我的药粉，够用了，这药还是公子自己……拿着吧。”

　　话还没说完，就见贺羽将药瓶朝她腿上扔来，她连忙用右手接住。

　　“接得好。”贺羽轻笑道。

　　薛宁看着他的笑容，愣了一瞬，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的药瓶，随即反应过来，迅速收敛心神，垂首将药瓶放入衣袖，而后低声诚挚道：“多谢公子。”

　　“不必多礼，你继续说。”

　　薛宁闻言便将自己方才所想如实道出，话音刚落，脑海中立即浮现出第三种猜测，恰在此时，贺羽接过话头。

　　“照你这么说，还有一种可能，即那面具人既与春红他们相识，也与杨夫人有仇怨。”贺羽淡淡道。

　　薛宁明白他肯定比自己想得要多，她方才说的所有想法，他肯定早就想到了，不知他是如何看待杨宅内发生的诸事，倒想听听他的分析。可贺羽并没如她的愿，补充完她的遗漏后，便不说话了。

　　见他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薛宁便知道这是又到她说话的时候了，于是接过话头道：“既然是猜测，便有很多种可能，公子肯定比我想得更全面。”

　　她心里还有不少疑问，待说完恭维的话后，便借机问道：“公子，不知那两个面具人是否已就擒？如若此事不是我能知道的，还请公子当我没问。”她实在担心他们会再来杀她。

　　“没有。”贺羽冷冷道。

　　见他微微皱着眉头，脸色不太好，许是因面具人逃脱而心烦，薛宁准备说些宽慰的话，但不知道以她的身份，能对此说些什么，贺羽也不是需要宽慰的人，她说些毫无意义的话未免显得无知自大，只会让他更不悦。

　　她一边观察他的脸色，一边思忖自己应当如何缓和气氛。措辞还没想好，就见贺羽眉目舒展，已是一脸平和。

　　“昨晚我与这两人皆交过手，他们都去了杨宅，先前伤你脖子的那个在池塘扮水鬼，伤了刘小六的那个进了内宅。他们还有其他同伴接应，皆是戴着白色面具。”贺羽不疾不徐地说着，想起昨日面具人口中的护法，补充道，“他们不是简单的几个人，或许是江湖势力，又或是某个朝廷高官养的暗刃。”

　　薛宁安静地听他说完，神色认真，看不出一丝讶色，内心却早已不平静，没想到贺羽会对她说这些，更没想到面具人还不止两个。他们若想要杀她，她岂不是插翅难逃？

　　“公子，他们在京城为非作歹，官府肯定不会放过他们吧？”

　　薛宁说完便意识到问了也是白问，若面具人是江湖势力，江湖那么大，官府想要尽数捉拿绝非易事。若面具人是某个大官的人，官府想要将其一网打尽就更难了。思来想去，她觉得自己性命难保，担心忧虑会从眼中流露出来，便低头避开了贺羽的目光。

　　贺羽见状也不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默然盯着她看了片刻，然后似笑非笑地说道：“怎么，你怕他们会来杀你？”

　　薛宁闻言尴尬抬头，没有否认，她的确很怕。

　　“也是，你坏了他们的事，他们应该不会轻易放过你。”贺羽故作严肃道。

　　话音刚落，他便在薛宁克制的脸上，捕捉到了一丝忧愁。

　　他随即收起严肃，语重心长道：“所以你没事就待在家里，少出门，若无自保之力，也别想着救人，遇上危险，该跑就得跑，免得又把自己置于险境，一不小心就一命呜呼了。”

　　他觉得这样还不够，于是又搬出了薛宥：“若你有个三长两短，你阿兄怕是……”他故意停住不说了，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薛宁想到阿兄，愧疚涌上心头，明白日后行事是得更加谨慎小心，于是低声应道：“我明白了。”

　　见她越发沮丧，贺羽也不再吓她，温和道：“不必担心，你不会有事的。”

　　薛宁只道他是在宽慰她，便扯动嘴角简短道：“多谢公子。”丝毫未发觉自己的脸色已变得难看。

　　贺羽见状微皱眉头，知她没把自己的话当回事，随即倾身向前，正色看着她。

　　“薛姑娘，我是认真的。”他眼神真挚，语气诚恳，一字一言道，“我贺羽保证，你不会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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