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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忧
“真好啊……她要绑我走。”
他蓦然抬首,望向庭院那方被黛色屋瓦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明亮如星的目光直直跃进更深处,那里湛蓝如洗,那里广阔无垠,那里……没有边际。
他抱着白猫跨步走出廊下阴凉,阖眸立在璀璨的阳光下,好像那些被叠压在记忆深处,已有几分斑驳褪色的旧事,骤然鲜亮生动。
走马赏花,晴窗作画,捕了野兔打甂炉……那是金子般灿烂的日子。
那时的他,还不是“完美无缺”的“富参政”,而是一个坐在树下温书,却总忍不住跟她一起翘课的白衣少年。
……
他睁开眼睫,眼底汹涌着的无数明暗波澜,或浅或浓,最终化作一声再温和不过的轻笑,和一句对着猫儿的喃喃低语:
“嗯,我等着她来。”
等她——
……来带我走。
……来结束我这看似完美实则孤寂的漂泊。
来教他能有那么一刻,心安理得地做回——
少时被她缠着,给她买桂花糯米团子的富希成。
夏风拂过,庭中竹叶沙沙作响。
“一定要来啊,江安隐……”
*
马车一路西行,辘辘碾过青石桥。
车厢内,江月明抱着脑袋蜷在软榻一角,灼烫的脸颊深深埋在膝间,十指胡乱揪着如墨青丝。
她现在无比懊悔,方才怎就话不过脑,堂堂宰辅跟个绿林匪首似的叉着腰,张嘴就喊要绑他走?
富希成会拿这事笑她一辈子的罢……
他当时便笑得那般开怀,如今她撂完狠话落荒而逃,临走时裙裾还险些绊她一跤,他此刻还指不定如何畅快呢。
她怎么整日正事未办一件,尽丢人现眼去了!
“啊……!”
她又烦躁地抓了两下头发,竟蓦地羡慕起屋里养的那只草龟来,好歹它遇事不想见人,还能缩进壳子里躲躲,她却要与他低头不见抬头见,躲都躲不掉。
春桃见她缩成一团,扯着自己头发生闷气,心下顿时又好笑又无奈。
她悄声上前,将手轻搭在她肩头,柔声劝道:“主子,您快别薅自个儿头发了。雪球虽不念旧主,但留在富大人那儿定是受不了委屈,您……”
“啊呀,谁在乎那破猫啦!”江月明立时抱着脑袋哀叹,“它个小白眼狼,爱去哪去哪,是我……我……”
她指指自己,语塞半晌,终是没好意思把那句“土匪式豪言壮语”与春桃重复一遍,只得揉着脸讪讪道:“……是我又在希成眼前办了桩蠢事……比我少时翻墙失手,脸朝地砸在他跟前还要丢人……”
春桃不禁抿唇一笑,虽不知具体发生了何事,但知她每每办了件难堪事,人前越是云淡风轻,人后越要缩在榻上,揪着头发懊恼,尤其是关乎富大人的事。
她取了檀木梳来,温言劝道:“可主子这会儿便是将三千烦恼丝都揪断了,咱这车驾也调不得头呀。前头转过街就快到府门了,教春桃给主子整整妆容,咱们一会儿还得见客呢。”
这话不提还好,一提江月明心头燥火更盛,手指一用力,竟将发间那朵浅橘色绒花给带了下来,“哎!见客……见客!你说他们怎么就阴魂不散,偏生缠着我不放呢!我几时与他们争过什么,各自相安无事不好么!”
“主子莫恼,”春桃为她细细抿好鬓发,“这次来的是江家老夫人跟前的赵嬷嬷,说是老夫人听闻您在南湖中暑气晕厥的事儿,特地备了些珍稀药材,教她捎来相府问安,如今已侯了一盏茶的功夫。”
江月明呵呵一笑,没好气道:“珍稀药材?怕不是……捎的惑心草罢?”
这世上还有何药材能比它还珍稀?使用的药理法子竟记在两百年前失传的医书上……
春桃则否认道:“我已教府上的李先生查验过了,并未在里头寻到惑心草的踪迹,倒是有一株上好的天山雪莲。”
“吆,天山雪莲?”江月明闻言微一眯眼,唇角挂上轻笑,“来问安一个早被逐出宗祠的人,连压箱底的宝贝都舍出来啦?这般做派也不知……所求为何啊?”
“春桃也觉蹊跷,”她摇了摇头,颇为不解,“自七年前那事之后,咱们便与主家鲜有往来,年节礼数到了便是,从不登门。独独去岁冬日……”
她语声微顿,意有所指。江月明却知她指的是那副突然送至相府,治疗寒症的药剂方子,还有捎带的一捆药材。
那汤汁煎好后盛在白瓷碗里,颜色漆黑无比,蒸腾着阵阵白气,喝进口中又涩又苦,仿佛教她把这辈子没吃的艰辛困苦一并咽下了。
病情痊愈后,她遣人送了谢礼,两府便就此维持着一种疏淡又微妙的关系。打破了原先的冰封界限,但每至年节却只是走礼来往,从未登门相访。
此番他们却打着探病的旗号,遣心腹携重礼拜访……
她略一沉吟,凭借多年混迹官场的敏锐嗅觉,当即便嗅见一种不同寻常的味道。
莫非是想来探探……她这宰辅的身子骨,究竟…还能撑多久?
她阖眸凝思,春桃已将她额边碎发理顺,又勾了少许胭脂轻拍在她的面上,“车内气闷,主子且再静心缓缓,理理衣裳。若教赵嬷嬷瞧见您面上红晕,传回老夫人耳里,还不知要编排出什么话来。”
“她敢——!”江月明骤然睁眼,厉声便斥,眸中锐芒乍现,惊得春桃猛地一颤,险些翻了手里的胭脂盒。
“他们还当是七年前,宰制由心?想怎么欺我辱我都成?”她的声调倏然一沉,眼底暗芒幽幽转冷,“如今合该瞧瞧,是谁说了算!”
*
相府,面水轩。
赵嬷嬷端坐在一张官帽椅上,脊背挺得笔直。她盯着窗棂外水光潋滟的湖面,纹丝不动,只搭在膝头的手指慢慢捻着一串蜜蜡佛珠。
水面上的锦鲤群聚了又散,不知不觉,她已在此处静候了小半个时辰,手边的釉蓝茶盏渐渐凉透,心底也随着漫上杯盏的寒意逐渐下沉。
三刻钟前她便听闻江月明回了相府,但她却未请自己相见,而是将她不尴不尬地晾在这面水轩,未说不见,却也未说何时见。
见那看茶的侍女又来添茶,她便稍直起身,语气略沉,“姑娘不必麻烦,老身奉我家老夫人之命,特来向江相请安问病,已候了些时辰,不知……江相日理万机,如今可有得闲?”
她话中隐有迫人之意,那侍女神色依旧恭谨,低眉回道:“相公行事自有安排,非我等下人可揣度。嬷嬷心意,奴婢定会转达,您安心静候便是。”说罢她便依依一礼,轻手轻脚地向轩外退去了。
赵嬷嬷指尖那串蜜蜡捻得更紧。这般漫长无息的焦灼等待,远比冷厉呵斥更教人难熬。
七年前七年后,砧板鱼肉,攻守易形。
但愿那忘忧草的效用还在,若敢教她将陈年往事的细节悉数记起……
想着赵嬷嬷蹙了眉,紧紧呼了一口气,捻着手中珠串强压下心头激起的几分不安。
良久,廊下终于传来一阵不同于侍女轻巧步子的声响。一名身着青缎半臂的侍女踏入轩内,拱手一礼,声音平稳无波,“嬷嬷久候,相公请您移步明道堂叙话。”
出了轩门,穿在曲折回廊间,但见庭院深深,花草怡人。一行人谁也不言语,静默着行过一墙如瀑的凌霄花后,入眼竟是一大片极为开阔的梧桐林,枝繁叶茂,亭亭如盖。
一座古朴静穆的堂厅坐落在梧桐深处,堂前老梧叶底苍绿,缀着几点淡色黄花,风吹叶晃,筛下满地细碎金光。
赵嬷嬷停了侍从,独个缓步近前。在脚步落入堂内门槛的刹那,一阵骇人冷意登时扑面镇来,几乎是一瞬间,膝节竟猛然有些发软。
那是一种千年时光也无法消磨的孤寂森严,仿佛生来便处在玉宇琼楼的高处。
她愕然抬首,向堂中尊位望去,只见江月明正以手支颐,阖眸靠坐在一把宽大厚重的金丝楠木椅内,墨发用鹤首玉簪松松绾就,面容苍白而倦怠。
她叠着腿,花团锦的暮山紫裙摆云浪似的曳在金砖上,罩在外头的烟白长衫袖子垂落身侧,像轻拢了层薄纱。
此处梁高窗阔,四面皆是巨大的雕花隔扇窗,窗外或是苍翠梧桐,或是嶙峋秀石,景致如画,阳光粲然,将明道堂里的一应事物映得气势恢宏,却独独照不见堂中尊位上的方寸之地。
她仿佛整个人都融进那团深沉阴影里,看不真切面目神情。唯有一束阳光斜斜透过七彩琉璃窗子,拂在她裙角的一朵灿烂锦花上,温和又清亮。
“老奴赵氏,奉老夫人之命,特来问安。闻相公日前凤体欠安,老夫人心焦如焚,特寻来……”她依礼深深福身,愈说心头愈是发紧。
她只是猛一晃眼,竟以为自己重新见到了那位故去多年的老秦王!其姿容气势,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位…七年前也是这般不显山不露水,慵懒随意地靠坐在江家老宅的檀木椅中,浑身却透着一种好似能令天地肃静、万物俯首的无形威压,只是闲闲抬手,侍候内宅的侍从顷刻间便被秦王府的人打杀了一半。
若非老夫人替她说话,她那日定也要丧命刀下。
一股久违的恐惧猛然扼住咽喉,她似乎又闻见那日大雨洗刷过后,空气里浮动着的血腥气,精心编好的措辞瞬间在唇边打了转,“特,特寻来一株……”
蓦地,高位的阴影里传来一声仿佛带着几分倦意的轻笑。
“嬷嬷,”江月明的声音忽地响起,语调不高,却清晰地穿透空旷的厅堂,“方才一路从面水轩行至这明道堂,瞧着我这相府景致……如何啊?”
赵嬷嬷面色骤然一僵,不知她此问究竟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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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