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有人欺负我

　　谢伤苦笑：“我中了箭，箭上有毒，身上也有很多伤……我自知无望，是奔着与太子玉石俱焚去的，可惜失手了，当时，很多朝臣亲眼目睹我坠下去，无人认为我还活着。”

　　宫琰指尖微微发颤，一下一下亲吻爱人的脸颊，尾音也带着奇怪的战栗：“所以……所以他们都是……”

　　谢伤笑着接上她的话：“都是去寻老四的，我知道。”

　　宫琰忍不住鼻腔的酸楚，故作轻松哑声训斥：“你知道什么？在没有等来救援的时候，自己先一步放弃是大忌，你应该相信他们会来救你！你不是一个人，你身后还有拥护你的朝臣和那么多人的命！”

　　谢伤神色恍惚：“是啊。”他仰头，让自己埋进王妃怀里，从下往上盯着她，“可若是走到绝路，又有一条新的生路摆在他们面前呢？”

　　一边是寻了三日无果，基本没有生还可能的三皇子，另一边是背负皇帝期许，有着无限可能的四皇子。

　　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那你怎么办？他们就这样放弃了？！”宫琰气得发抖，“你好歹是个皇子，又不是没有感情的棋子！怎能说弃就弃！”

　　谢伤轻轻眨眼，看见她眼眶滚着烫热的泪，心脏泛起奇异的暖流。没有人懂那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感觉，毒发濒死的时候，他凝视着寒冰之下暗不可测的深潭，恨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他怨恨所有人，甚至怨恨起自己的生母，为什么要被男人迷了眼，为什么要入这吃人的京城，为什么拼死生下他，却独留他一人苟活在这世上。

　　死了便死了吧，谢伤想。

　　“他们怎么能……让我的阿伤一个人在黑暗里待那么久……”

　　身体被温暖包裹，耳边传来爱人低低的哽咽，谢伤恍然惊觉，当年那个遍体鳞伤、堕于黑暗的少年已然被光笼罩。

　　他也终于可以对埋葬在黑暗深处的自己说一句：原来，你那么疼啊。

　　谢伤无声抱紧了他的爱人，他不知宫琰为何浑身颤栗，声音也奇怪地发着抖，只是本能回应道：“不久，第四日，我被李昭仪带人救了。”

　　“对，李昭仪！”宫琰好似浮萍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她也不知在害怕什么，隔着朦胧的眼泪注视曾经那个伤痕累累的少年，极尽温柔地哄，“你还有李昭仪，阿伤你看，虽然很少，但总有人在爱你。”

　　谢伤怔怔地望着她，不明白她眼里孤注一掷的光，只是偏执地记下她的每一寸痛苦和心疼。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有人能承接他的过往和伤痛，而他仍然在卑劣地步步试探她对自己的爱意和包容。

　　于是谢伤逼自己道：“可是李昭仪也死了。”

　　宫琰呼吸微滞，眼睛疼得发烫，竭力压抑仍有泪落下来。

　　“她死在我被救回来的第二年初春，同月同日——听着是不是很像换命？”谢伤睁着漆黑没有一丝亮光的眼睛说，“她的确是为了让我能活下来，才服毒自尽。”

　　“……为什么？”

　　“那些人想要借她的手报复我，在她的药炉和香包里下了激发我毒性的药引，他们不希望我活着。李昭仪发现后，几欲崩溃，心脉也彻底断了。”

　　谢伤笑了笑，“当然，没有他们，李昭仪也活不了多久。她半生郁郁寡欢，常年卧榻，平生所做最出格之事，就是在众人为自己的利益蝇营狗苟闹得不可开交之时，带着丫鬟小厮一路寻到寒潭，将我从鬼门关拽回来。”

　　说起李昭仪，谢伤眉眼舒展，那是冰雪初融的暖意，宫琰几乎能透过他的眼睛，穿越六年漫长光景：

　　“她走的那日，换上了新做的大衣裳，让婢女梳了发髻，描了好看的桃花妆，我至今仍记得她那轻盈的如释重负的语气，笑着对我说，‘当年，我也是这副模样，在后花园遇见你的母妃。她夸我的妆容明艳，我夸她的貌美如仙。而今时过境迁，我也算不负她的恩情，无愧与她相识一场。’”

　　“她说，‘很抱歉，又要留你一个人啦。’”谢伤喃喃念道，“‘如果能活下去，就好好活着吧。’”

　　“——她不知自己走后，没有人想要我活，她拼命把我救回来，我却也伤了根本，没有几年好活。”

　　“但你遇到了我。”宫琰红着眼，目光坚定地看着他，“我想要你活，我也能把你护得很好。”

　　“我想要你开心，希望你幸福，我也确定自己能给你幸福。阿伤，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向前看，朝前走好不好？给我一个机会陪你爱你，可好？”

　　宫琰的眼神太灼人，谢伤下意识移开目光，至此，他终于知道王妃方才的目光意味着什么。

　　她在害怕，怕他耽于往昔，怕他为仇恨所累。

　　“皇上处心积虑，算尽人心，也越来越偏执薄情。我恨他，也懂他。那个位置底下是累累尸骨，坐久了，难免会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心不狠，手段不脏，便稳不住这朝政。”

　　谢伤顿了顿，艰涩道：“我和他，其实是一类人。”

　　宫琰：“那也不妨碍我讨厌他。皇上如何艰难，如何身不由己，又有多少苦衷，我通通不管，更不想了解。阿伤，百姓没有义务去理解一国之君的苦，体谅皇子和高高在上的大人们有多难。谁人没有苦衷，谁又没有伤痛？就凭他手里握着那么多人的命，他就不配奢求原谅。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做好身为一个帝王该做的，并为自己埋下的因承担后果。”

　　这个回答如预想的那般温柔，也刺耳，谢伤不敢抬头：“……你说的不错。”

　　“为何忽然提起这个？”宫琰松手，转而捧起他的脸，逼问道，“阿伤，你看着我。你说这些，是想要试探我？现在你知道我的回答了，告诉我你想做什么，把我往外推吗？”

　　“你知道了我的过往，也清楚我经受了这么多，如今我羽翼渐丰，不可能安分守己。”谢伤问，“你不怕我做出疯狂之事么？”

　　宫琰紧绷的肩颈放松下来，她笑问：“你舍得吗？”

　　谢伤眨眨眼。

　　宫琰笃定道：“你不舍得。”

　　宫琰凑得更近，与他额头相抵：“你不必说那些个难听的词把我往外推，什么一类人？你和我才是一类人。谢伤，你的过往不影响我爱你，相反，我只会更爱你。此事已了，你在朝中的地位也彻底稳固，不要跟我讲那些个弯弯绕绕，我不想听。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是两个选择——”

　　“一，夺嫡成功，娶我做你唯一的皇后；二，争储失败，你的命随我，听我的话陪我游山玩水，隐居江湖。懂了吗？”

　　谢伤怔怔看着她。

　　“呆了？”宫琰不满地亲了他一下，“听懂给个回应啊。”

　　王爷失了语，只觉原本晦涩灰暗的前路忽然变得无比清晰，困扰他那么多个日夜的选择也简单到了极点：无论他选择什么，无一例外都通往幸福。

　　他下意识碰了碰王妃的脸，小心翼翼触摸，反复确认眼前的一切都不是梦。

　　宫琰：“？”

　　谢伤呼吸放轻：“如果……我也变成他那样的人，你会不会，也讨厌我？”

　　宫琰没有犹豫：“不会。”

　　谢伤又眨了眨眼，忍住泪意。

　　“你要是当皇帝了，我就是你唯一的皇后，什么六宫三千佳丽，你敢纳我就敢先杀了你，然后自杀。传出去世人也只会说我们双双暴毙，叫殉情。”

　　宫琰不假思索道，“我那么好，定然不会让你有走歪路的机会，就算你真做错了，大不了我和你一起弥补。什么口诛笔伐千夫所指，我都不怕。”

　　“至于长生不老……你和我初拥后，你我同享寿命，想活多久活多久。我们一起做老妖怪，一起成为千百年后史书上活得最久的人。等你活够了，再选个良辰吉日躺棺椁里，沉睡个千年后醒来，偷偷往尘世一避，我便带你到新世界转转。”

　　谢伤只觉得荒唐，幻想太过于美好，只会让人觉得荒谬又虚假，可他竟然相信了。

　　只要宫琰说的，他都信。

　　于是谢伤道：“那你答应我，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能不要我。”

　　宫琰：“好，骗人是小狗。”

　　谢伤忍不住笑。

　　男人眼里的光亮晃得她心痒，宫琰舔了舔唇道：“我方才说的，你还没答应呢！我只接受这两个结局，旁的免谈，快说你愿意。”

　　说着，蛮横地捧着人催促，“快说，你愿不愿意啊？”

　　生平第一次，有人带着这般明媚的光芒告诉他：“我自信只有我能给予你幸福，你可得抓住了。”也是第一次，有人坚定地对他说，“过往不能束缚你，谢伤，我们可以过得很幸福。”

　　谢伤近距离望进那双眼睛，绚烂如星辰般的瞳眸里全是笑意，他像是被诱捕的猎物，心甘情愿。他深深地看了很久，点头，像是做出生命中最重要的承诺：“我愿意。”

　　无人知晓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更无人知晓这声简单的承诺，拥有着怎样改变局势的力量。

　　宫琰心满意足地吻他，她从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人，喜欢到迫切想要和他交换血液，交换生与死的契约。

　　人类太脆弱了，她爱的人已足够伤痕累累，让她疼得恨不能把心脏剖出来，用自己的爱包容他，也用强大的力量守护他。

　　“我们还可以要个孩子，长得像你的小宝宝，肯定很精致漂亮……不过话说回来，我现在是血族还是人类呢？吸血鬼和人类的孩子是人是鬼？要不我们还是先初拥吧……”

　　王妃越说越离谱，嘴里都是胡话，谢伤忍无可忍，堵上了她喋喋不休的唇。

　　酒意熏人，呼吸错乱间，恍然如醉。

　　对不起，谢伤闭上眼睛，没敢让她发觉眼底一晃而逝的悲伤。

　　我太懦弱，也太卑劣，不敢让你知晓心中的恶念。

　　王爷偏执地想，如若我放弃尚未执行的计划，一如放下那狼狈不堪的过往，原谅我欺骗你一辈子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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