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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妄因
一月秋集纷扰,眼见到底,婚礼就在后日。
我本忧心忡忡,烛龙此若不来,便是与我主割袍断义,碑上凿凿命书,则更成真谶。
我主如读我心思,只揽我在怀,与我灵犀一动「会来的。」
可是我能觉察,此番他心中多了一重防范,并非往日期许万状。
“你不盼着他们来么?”
灵犀寂寞,他只若有所思,眉目霜雪,已然难读。
好在是日天向晚时,烛龙终于携不器入得谷中。
岂料烛龙身心神采,俱不如旧。
但见烛龙一身墨色,连目前红绦也改为玄色;满头乌缎,竟然半已斑白,两道长鬓,更是苍苍若纸,色虽白,却无泽,同我主满头银瀑,不可同日而语;他站在谷口一排悬尸之下,同当初闻剑入谷那意气风发的红衣郎君,判若两灵,远而望之,只觉萧索龙钟。
“既是喜事,挂着这些,多煞风景。”他以扇掩鼻,蹙眉说道。
好在他做派格调一如既往,倒找回些许旧日味道。
而我主今见烛龙如此,并未显讶色,只是长身玉立,淡淡然然,不似从前兴致,只是指燎离火,将那一排尸首挫骨扬灰,尔后邀他入楼手谈。
二灵之间,面上和睦,但微妙处可以察觉,终究不似往昔游兴。
只是我无暇多思他俩,与不器昆山之后再未见到,此时见了,如隔世经年,心中振振;烛龙已在楼中与我主对弈,我也可与他一醉方休。
可不器此番见我,却眼神躲闪,仿佛很不情愿与我游戏似的。
我知他酒品奇差,却一向好酒,若欲盘问咨询,灌倒了一切好说,便将他薅到酒窖,“今年秋集热闹,酒本来是不够的,我还将这坛晓梦专程留给你,你怎么谢我?”
谁料这厮不置一词,抱起酒就对坛牛饮;我恼怒心疼,却没夺到,只得连声大骂,“这是晓梦!冷品三味,温品七味!你当是水么!”
可说话间,他已经半坛漏尽,半坛下肚,将坛子往地上一掼,摔得稀碎。
“呦,”我阴阳怪气,“前两日集上说到幽冥诸事,听说你也封了个大官的,怎么,做幽冥宰辅,要先毒哑不成?”
他醺醺状态,撇一眼我头上白簪,终于开口说话,“我送你的烟斗呢?”
“同我一齐进了煞妄阵,却没同我一齐出来,想是教那阵炼化了,”诚然我不治武功,但也知道,那把烟斗是舜华残料所铸造,打起架来才是真正厉害,心中也甚可惜,“又不是我蓄意丢的,我在那阵里险些命都没了,不至于为了这个同我置气吧?”
他刚想说什么,眉心一亮,阖眼一察,神色一黯,转身就望楼中跑去。
岂料我追进楼中时,所见之情形,便是我心中最忧最惧。
只见烛龙手中阑干扇刃,已在我主颈下毫厘,然而扇上些徽未见,缕气不生,倒是他自己口喷鲜血,溅了满枰;而对面我主静坐棋盘之前,不动如山,手上还捻着一子,正悠闲引水,洗去指上狼藉。
“你...”烛龙阑干脱手,先是不可置信,然而聪明如他,转瞬便打通个中关隘,“请柬上有禁制,你连吾也提防?”
灵犀一动,我传我主意思,“可见不属多余。”
我实在不知他什么时节在请柬上加了禁制,也不知那禁制用了多少心思,竟然周密得连烛龙也不能觉察。
我只是不愿见到他俩这样。
碑上那八个大字,仿佛精钢烙印,紫玺鉴章一般,生生戳在眼前这副情形之上。
过去杳杳岁月之间,同我主最亲最近者,统共只有四灵:木末;业玄,烛龙;与我。而木末曾经爱他,后来却用他,逼他,背刺于他,终究死在舜华剑下;业玄曾经敬他,尊他,学生于他,后来死在他怀里;烛龙曾经友他,知他,教授于他,尔今不知为何,闹成这副情状。
若烛龙与他终究成仇,那么他身边,只剩下轻飘飘一个我,我非神非祇,又拿什么去驳那殷殷命书?
烛龙狂笑似哭,一挥手拂去满枰带血棋子,“不器,捉了她!”
我呆若死木,一时动弹不得。
她?!这里还有哪个她,只得是我!
可是捉我做什么?威胁我主?可这里是汤谷地界,纵使他俩身上没有禁制,在此挟我以令扶桑,也实在荒谬非常。
电光瞬息之间,不器眉头光芒大作,已经洒出双刀动手,我主依旧静坐不移,目不旁视,仿佛未关此心,我心中暗呼不好,可是为时已晚,不器已经身形骤滞血溅于地,昏厥不醒。他那套刀法,起势一招最为刚猛,那一手反噬,任谁吃了都不得了。
“烛龙!你疯了!”我怒火中烧,口不择言,指名大骂,“你明知他也得了请柬,受禁制所限,还与他下此戒令,你盼着他死么!”
“吾待他,自是不能与你主待你相比。”烛龙话中有话,摸索着拾起扇子,在心前一合,铮声锐利,仿佛定了某种狠心,“只是若我说,你们在谷中大唱秋集之时,我已绕谷做了个阵,阵若开时,汤谷即毁,眼下世间所余神骨,还有你大荒的诸山之主,俱在谷中;汤谷若是此时毁了,个中春秋利害,扶桑,你这一手棋是吾所传,往前多看三步,心中当有成算。”
坏了!他可是烛龙,凡事后手之后还有后手。布阵之道,在于事前,启阵只需吟唱,不须结印动徽。以故我主纵冠诸法,因废声音,唯有阵法一道不得成就。可烛龙做阵,昆山我已亲身见识,若他所言不虚,那便又是一场灭道之劫。
缘来他早就来了,只是在谷外徘徊阴谋,秋集上事,他全已知晓。
“你究竟所图为何?”我大声质问。
他既未入魔,行事如此疯癫,必是有所图谋!
若有所图,给他便是,总好过牵连汤谷进去。
灵犀忽动,我传意思,“赤明,你眼下走,吾当你未来过;多言一句,吾便使忘川倒流,淹了幽冥。”
感其意思,饱含失望、怜悯,却不觉得有受胁为迫之惊骇张皇。
只见我主两指入袖,探出一枚形若棋子的血色红晶,丢在棋枰之上,丁零一声冰玉相撞之响。
烛龙听见那声音,骤然丧了神气,张皇伸手在棋枰上乱摸,终究将那晶石摸在手里时,身子仿若被抽了脊骨一般颓圮下来,两瓣嘴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未闻其声,先见眼上玄缎之下氤出两行血来,顺颊而下,形如泣下之泪,“吾倒忘了,你出师日久,怎会局至中盘,才前看三步;请柬之上,已然输你一子;那排悬尸久久不撤,便是专程挂与吾看的罢,你晓得我必会礼前入谷,总不至于晦气了你俩大喜,这第二手吾若懂了,便不废这力气,在这阵法上头,又差最后你一招,”烛龙凄怆含笑,“早知眼下吾落得满盘皆输,当初就不该倾囊授你。”
我暗暗长舒了口气,不管那红晶是何物,总之应属阵眼要害,移了地方,便是坏了他阵法。
烛龙一面颤颤一手支枰站起身来,“或许,从头,吾只是赌你信吾,不疑于吾,不防于吾;也怪吾也信你,这禁制下得虽妙,却也不是什么连吾都勘验不破的法门,只是吾根本未尝勘过汤谷来书;那排悬尸挂了那么久,吾知其儆神骨,儆诸山,独没往儆幽冥这一重动过心思。”他摸索着将不器掺了,望门口踉跄,“此后忘川为界,大荒中灵,不为幽冥中客,只为幽冥中敌。”他俩缓缓蹒跚至楼口时,我主依旧定坐不动,身首不顾,烛龙踩上云头,却流连逡巡,几番欲言又止,终究只说,“扶桑,吾所求不多...你不该逼吾至此。”
那云消去踪影之前,我兢兢然趁我主未尝回顾,在那云头之上,追了一缕灵徽。
他俩不该如此,我须知晓烛龙所求,以图扭转办法。
只是我如何避开我主独自追去,是大难处。头顶白簪是一,眉心戒印是二,我同我主白日形影不离,夜夜交颈而眠是三,凭借其中任一,我纵使一时脱得开身,他转瞬便能追来。
左右思索,终究得一成算。去到我主身前,不料见他两手紧攥,骨节发白,几乎碾碎棋枰,满面潸然泪下,已经涟涟沾襟。
我生平从未见他流泪。
昆山事前,他向洒淡得意,未尝见过;业玄死时,他只懊恼万分,未尝见过;杀木末时,他已恨怒滔天,未尝见过;问我婚嫁,他如稚子求怜,未尝见过。
他像也不知如何应对这满面泪水,只是梗着脖子垂着头,僵僵如死一般坐着。哭到如此份上,换了我早已浑身哆嗦,他却连肩膀也不抖一抖,更未尝一哽一咽,只是五官蹙皱,憋的满脸通红。
我心未动时,已经将他头颅紧紧揽在怀里,一手顺他头上雪缕,就如他顺我背心。
乃觉察他浑身都在使力,心中动时,悲凉痛惜,一并涌起,泪水已然如雨水挥下,洇入他皎皎发间。
他终究反手将我腰身搂紧,整个头颅都埋没在我心前,「吾只有你了。」
我心魂几乎摧断,更将他抱得紧些。
心中打算,也更决绝些。
望着窗外星天月地,我默默质问,为何造物精绝却无情不仁。
这不刊命书,我偏要刊上一刊。
窗外缺月如刀,渐上楼心时,他终于松了松勒死在我腰间的手臂,脸上泪水早已蹭干在我领口,面上色采已复寻常,眸光澹静清浅与我对望一眼,牵起我便向他寝房而去。
“阿言,”我强压忧惧,镇静声音,止住脚步,他果然回首,“你送我这个,”我一触头顶白簪,“是不是效法人间,以簪赠妻之礼法?”
他把头一点。
“那你可知道,我听闻人间还有一种礼法,婚嫁是两家事务,须婚礼当日,男赴女家,奏鼓乐,带车马,携聘礼,十里招摇,迎妻过门;礼前,女守闺中,不与男私相会见。”
「卿欲效之?」他一挑眉头,仿佛笑我与他已然亲昵至此,此时忽然扭捏,颇为惺惺作态。
我让他看得颇为羞怯,心中又十分有鬼,只得把头低了小声嗫嚅,“人间礼多,然而颇有生趣,我也是秋集上方才听闻,有些晚了,”我佯作叹息道,“惜哉我没有娘家,自化形便与你同住小竹楼,”一面拨开他的手,“后日晨起,劳驾你衣冠严整,去我房中迎聘于我,目下...”我努力摆出一副娇矜态度,“我先回了。”
他终究被我姿态逗得眉眼含笑,断绝伤悲,但觉出此乃我真心之意后,莫可奈何揉了揉眉心,点了点头,手臂一抬,陆离指头并而后舒,向我寝房方向做了个“请”介。
我归房中,心中只想着一事,此事成败在于神速。连忙脱下白簪,又调动毕生所知,依样画瓢,在眉心加了一道我力所能极尽之禁制,尔后悄然出楼,拽过云头追出谷去。
好在烛龙目瞽不器重伤,幽冥汤谷一途,二灵只来未返,俱不熟悉,被我寻到时,依旧只在谷外乱转。
“你这禁制,加了弗如不加,”烛龙感我气息,立即止住云头,“顶多再撑半柱香,他就会觉察。”
我法术如何自有心算,眼下无暇理会他挖苦,直接跳上他的云头,把额头凑至他跟前,“你来加。”
他愣了一瞬,立即会我意思,将不器缓缓放了,手上决印翻飞,不过一息之间,便幻出一幢灵徽制成的钟钵,将我整个身子扣在里头。
我其实不解他身有重伤,何不只封戒印,却要图此万全办法,然则无暇与他分辨,张嘴便问,“你之所图,竟为何物?”
“图你身上,绵绵之力。”
如此而已?
我还以为他图的是什么数十座山头,弱水之力...
原来所图真的不多。
也怪道他情急之下要不器捉我,“要来何用?”
“救活她。”
“她祇髓散了?”难道传言是真。
“本来没有,”烛龙又咯了大口鲜血,“木末将东方牵连进来,业玄死,扶桑一怒之下碎了第一道混天法界,轩辕谷离昆仑太近,第二道法界会将其与昆仑一并封缄,眼见要遭殃,绵绵就...”他说这话时,原本镇静沉着,无恨无怨,如诉他人事情,可是说到女娲小字,却仍不住怆然难言,“自散祇髓,替人界撑了天地,”玄缎之后,更下两行血水,“她爱人界,如爱亲子,每个凡人魂魄,都载她游丝之力;每具凡人之躯,都盛她片羽祝颂;可是昆仑徽断,人族寿夭,短折老病,身体陨后,魂魄游离过久,会散归天地;如欲保全,须一归途,一渡口,助其另择躯体,重返人间,”烛龙将两手摊在虚空,微拢指头,仿佛想握些什么,然而终究两手空空,“吾对人间,其实无感,可凡人身魂之中皆有她祇髓之力,庇佑凡间,又是她最后嘱托,吾又怎能、任凭她的力量,随着遍野游魂一点点消散...因此吾便苦图办法,引了迷津之徽浸染忘川,一划幽冥世界,以渡人道轮回,”他一抹眉心那盏已然黯淡消沉,再也不会明亮的戒印,“所以吾不能向人间图她力量,只有来求扶桑,你在煞妄阵中所受其力,集结纯粹,胜过人族百万魂魄...”
我从前怎未觉出,他竟是个话唠,怪道能为不器之主。
“若是给了,我会怎样?”我将他打断,本想问他,纵使得我身之力,可有生死扭转之办法;然则转念一想,一来我主不也凭空生丹注入我身;二来他之所图仅在我身之力,能否成功都是后话他情,轮不到我来操心;三来眼下我主随时会追来,我心中实在战战,无暇多顾旁务。
他闻言,仿佛捉住什么救命稻草一般,声音忽然历历恳切,“吾也不知,但你现在身具他神骨所化之丹,性命已得保全,绵绵之力,于你旁无他用,你既不能用之,也便杳无裨益;此力本不属你,你又才受之不久,想必取之,亦不会有大害。”
我本只欲速战速决,屏蔽一切情绪,只权利弊大局。
可...
“你说什么?我眼下内丹,是何物所化?”
“你俩婚姻在即,”烛龙闻我咄咄逼问,反而惊讶,“你未近过他身,不觉他神骨不全么?”
许多事情在我脑中轰轰,同时断联浮现,几欲炸开。
碑言我伤中昏沉一月,我主不在小泉,亦在楼中。
碑言御侯与孟莫闯谷之时,见他神骨残缺。
我归谷醒后,轰走祝余,延来中殷,他见得我主,情急意躁,抓耳挠腮,又同他秘密商量;后来同我只说内丹有了,我更相追问时,他却顾左言他,以断臂办法蓄意激我恼羞成怒,情绪旁转。
而近日洒扫,他寝房之内,地下隐约三点黑印,如曾受重物久压,顽渍难除,此印从前不曾有过,我只当他做床挪移时不慎刮得...如今想来,更像是炉鼎痕迹。
双碑欲传女娲及我主,却单单提来我之灵魄。
碑灵以为,我主在小泉,只凭我身上之力,及我是女身,认定我是女娲...
如若当时,女娲已死,所余之力尽在我身;而我身上还有扶桑神骨呢?
我大梦双碑后,掌间些徽,足使泱泱寰水动荡,实类...我主蕴水之力。
情急之下闯入小泉,那道屏天蔽地,向来只认扶桑一灵的天然禁制,竟未阻我。
如我之内丹,就是他之神骨,禁制所见,我即扶桑,便没有排斥之道理。
我主更因早知我受此丹后,力不同前,且未必会为小泉所拒,为防瘴中伤我,才破例调了十个银骑,楼下看守。
最显眼处,便是至今,巫山云雨时,他始终不让我碰他心前胁下那片肌肤,但凡我仔细摸过,也该摸出那里少了骨头。
痴呆如我,还要中殷这个早知内情的替他看察。
所有残璃崩片凑成一镜时,我双腿打软,靡然跌坐在云头之上。
怪道烛龙方才那一手禁制,须将我浑身罩住,原来我体内丹,便是他身上骨,若想避他,自须周顾万全。
忆及我重伤初醒时,见他颜色如常,全不知他那时伤得深而又重,还受怨毒侵扰,折了神骨,正开炉炼之...我根本水象,他生司坎离,若欲以其骨,代我之丹,则须缓缓淬化骨上一半火象之力...断己之身,淬己之力,炉中冰火,正寸寸刮焚在他的骨头上...
而我那时怎样,伤中丧志绝望,同他劈头盖脸说的那些话...
可笑我憨,后来回顾,我还以为他联同中殷,只是瞒我身上伤损,怨瘴之毒。原来瞒我的,是这样一桩天大事情。
只是眼下情形,并不由我陷于悔愧,湎入哀伤,烛龙心心念念,皆在我身上最后女娲之力,已然殷殷追问过来,“怎样?”
“我若答应,幽冥之主才刚所说,幽冥与大荒断绝往来之话,可能转圜?”
烛龙惊了一瞬,似乎未料我之条件仅是如此,“能!”他浑身都在颤颤发抖,“能的,若你肯还,今后吾同扶桑仍做挚友,大荒只消不阻幽冥事务,忘川之水,便永远不伤大荒中灵。”
“当真?”
“当真!”他点头如捣,生怕我将反悔一般,“纵使扶桑气吾私下取了绵绵之力,吾亦会忝颜下作,与他求和;赤体负荆,任其鞭笞。”
“那昆山大劫,前尘旧事,”我想起他在禁廷墟上,那样怨怼色采,又觉依他才刚所言,若非我主为速胜青铠,碎了第一道法界,人族也不至于立即陷入危局,要女娲自绝以图保全,我所图者,不过是他不与我主离心,就怕他此时与我说得好听,心底暗中,还是将女娲之陨怪到我主头上,“你怎么说?”
“遂事不谏,”烛龙言语凿凿速速,似乎将冥思苦想数日良久,才打通的心结一气吐出,“扶桑当时身为东方之尊,玉甲主帅,当时破界不过为了速战速决,少折东方兵马,人间几何本就不干他事,何况他当时身陷苦战,人族攸关,他一概不知,非其故意所为。散去祇髓庇佑人族苍生,也是绵绵自觉之择。”
“那秋集前后事情...”
“若吾不出手,便始终只是宴上嘉宾,他只是多有防范,阴谋者,终究是吾,”烛龙大扼其腕,“吾自诩知他,从前教棋时,他便从未在一手棋上栽过两回;他在昆仑吃了那样大的亏,从此严设心防,只是必然。”
“拿去,从速。”我二话不说,步出钟钵。
原来他与我主,真的只隔了我这一身白得外物。
原来碑上所刊,我真的有力改之。
烛龙两手颤颤巍巍寻定了我方位,正欲翻手起印,却发觉手心盗汗,连忙又在衣襟之上擦了又蹭,才正式捏起决来。
那套决法比星移还要复杂,从前也并未见过,但他十指如蝶振翅,影影绰绰间转瞬便结成了,望我心前一指。
但见一股五彩凝白的烂漫灵徽从我心口飞出,立即被烛龙仔细用一样精妙绝伦的瓶状法器盛了,如复得所爱般死死揉在心口。
周身并无任何痛苦煎熬之感,只是忽然倦怠,困意如潮,哈欠连连。
我正欲要他速走,呼啸疾风掠过耳畔,劲道带得我一个趔趄,又被一条手臂稳稳接住。
坏了,还是磨蹭了。
「可有不适?」灵犀动时,烛龙浑身已被我主以徽结绳,结实捆住。
“我好得很,”我努力抬起沉沉眼皮,见他神采嗔怒,“是我愿给他,不是他夺去的。”
他俩之间,再也不由半点误会。
我主依旧未拆法术,只是怒相对之。
可烛龙是瞎的,不见我主目中明光,也不理会身上捆绑,只是将那瓶子死死护在心前。
“阿言,你听我说,”我强退困意,抱住他挥绳一臂,“女娲之力本不属我,原是我欠她的,幽冥之主所图,在情在理,只是他关心意乱,方法不良,不值当为此树幽冥为敌,”那条手臂蓄力刚猛,我根本撼之不动,“煞妄阵中,我同女娲素昧平生,她却以非常办法施救于我,个中关隘,我想有一重,便是不愿见到你俩之间会有今日。”
他并不理我,只是更紧了紧那绳索,一面同我眉头相贴,仔细探我内海。
“吾非绵绵,绵绵、之力,吾也、也不得掌握操控,传渡不回她身体了,你捉、捉吾、无用。”烛龙被勒得喘息艰难时,也终于开口。
“我渴睡得很,放了他,带我回去,”我实在困得眼皮打架,“嗯?”
他见我倦得不行,直望他身上倒,也顾不上许多,只好收手,将我打横抱了,调转云头望谷中去。
烛龙一得解缚,便也走而不顾,两朵云头背道驰远时,我吊着最后精神吆喝,“幽冥之主方才答应的,可莫食言!”
可那朵云头已经走远,我六识不振,依稀也不知他回应了没有。
云间风流速速,他越行越快,一面质问「连你也诳吾?」
个中意思,百感交集:后悔,急切,恼怒,无奈,心疼,担忧。
独独没有与我置气的意思。
我所为所图,他尽数猜得确凿,只恨才刚自己当我面哭。
他只是不知,我之所以图此,不仅为平他伤心,更为,颠覆碑上所书。
“只许你诳我,”我趁他双手占全,不由分说将手掌盖在他心前胁下,稍稍加了点力气,果然摸得一把空荡,一处塌陷,心中酸楚难抑,“不许我也诳你一回么?”
这话果然将他堵得默默,双目懊恼一垂,仿佛心中暗唾烛龙。
“阿言,这枚骨头在鼎里生炼了一月,”掌下那片分明空空荡荡,我却只觉分外蛰肉,“那时你疼不疼?”
我觉锢在我身上的一双手臂紧了紧,没有挨到他答复我,便昏然睡去。
他所为为我,却偏偏要隐瞒于我。
我所为为他,却不得不诳语欺他。
还好俱已成前。
还好,我不拒其骨,幸运生还;还好,烛龙得偿所愿,不与我主割袍。
还好终究成圆。
那股掀天困意终究胜我,如今有了烛龙一诺,心意已平,我主怀中,梦乡更稳,我欣然往之。
睡死之前,我惊觉一事:山阳前务,烛龙带走女娲之后,概未目睹,不应知得如此详细...
碑灵尝说,六道至尊,皆可观碑,他一主鬼道,难不成...
若他也曾观碑,他在那碑上,见了什么,问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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