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烁的急流

作者:RedJo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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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月考·终章


      周四的下午,在又一个小星星在课间爆发,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泣着说自己什么也不记得大脑一片空白之后,瑟拉米克和欧茨终于决定先暂时放下没写完的作业,制定一个共同的计划表。这是两人中午就商量好的,不止关于课业,更是关于作息饮食。欧茨强烈建议瑟拉米克把那两小瓶新药都丢到垃圾桶里——“它们属于的地方”——但介于后者对自己在课上保持清醒及晚上正常入睡的能力没有多少信心,最终药片还是被保留了下来。附带条件白天最多吃一片,而且是在早晨;晚上只有实在睡不着才能服用。饮食方面两人则都需要调整,瑟拉米克惊讶又愧疚地得知欧茨已经连着两天中午什么也没吃了。于是一份新的菜单在平板上被条理分明地列出,放进了两人共享的文档,里面充满了蔬菜,粥类等等清淡且营养的食物。作息时间也同样被调整,两人约定早上四点半起床,留一小时的背书时间,但晚上必须在十二点准时熄灯,不能再熬夜到一两点。瑟拉米克看着自己平板上新出现的计划表,不得不承认在一周以来,她第一次略微地感到了安心。

      周五的早晨,班里的寂静达到了顶峰。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月考前的最后一天上学日。考试定在周一周二两天,周末虽然当然会有作业,但大部分老师都不会布置太多,为了给学生们留下一点可怜的复习时间。这一整天,只要班里没有老师在场,所有小星星都保持绝对安静,这时任何声音就好像往一片死寂的湖水中投入一块石头,荡开一圈圈令人恐慌的涟漪。瑟拉米克就连翻动书页都小心翼翼,尽量让平滑无皱褶的化纤纸无声地落到属于它的位置,用电子笔时也尽量不让磕碰声太过明显。她已经完全放弃在教室喝水了,因为拧开杯盖发出的声音足以让好几双眼睛刷地转过来怒视着她。欧茨看上去也快要被这寂静折磨得疯掉,瑟拉米克好几次看到小花栗鼠一边写字嘴里一边无声地念着什么,她猜测为了帮助集中注意力,在欧茨的大脑中,一场有声课堂正在演播。这种紧绷的寂静已经到了如此令人无法忍受的地步,以至于当每节课的老师进教室时,瑟拉米克都感到一阵释然。或许是出于某种好胜心,又或者纯粹是寻求安慰,周五的小星星们一见到老师就匆匆围拢过去,七嘴八舌地问着各种最基础或最奇怪的问题。老师们似乎已经习惯了每一届学生在考试前的躁动,不受干扰地干着自己的事,偶尔应付两声。由于围在身边的学生太多,老师们在移动时都仿佛暴风雨前的乌云,周围是灰色的暗影,走到哪里都伴随着噼里啪啦的响动。虽然瑟拉米克认为这种行为与她和欧茨在旧书中读到的,过去人们的“迷信”行为极其相似,甚至对自己的无动于衷暗暗庆贺,但当上午最后一节数学课,Z问大家还有什么疑问,又着重看了一眼瑟拉米克时,后者还是不免感到一阵骄傲与兴奋。欧茨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或许是出于两人刚刚修复的关系,最终只低下头继续在平板上把棱锥几何图翻来覆去。
      餐厅的隔板被拆掉了,瑟拉米克一段时间以来第一次得以看到班里同学吃饭时的样子,一时竟很不习惯。然而她很快发现班里大部分小星星面前什么食物都没有。每个人或死死盯着面前摊开的课本或平板,表情呆滞,好几分钟也不见翻页;或闭着眼睛皱着脸,嘴型不住变化。如果不是刚刚和欧茨制定了计划表,瑟拉米克觉得自己也会出于各种合理不合理的缘由加入她们——当你身边所有人都在奋力学习时,吃饭变得意外的困难。
      沉默一直持续到晚自习。平时周五她们只用上到下午的第三节课,但由于考试临近,今天的所有课程都照常进行,只是晚一晚二的小测换成了自习。瑟拉米克几次从平板上抬头,都看到欧茨出神地望着窗外,她的平板松松地握在手里。入冬后的天空在下午五点就黯淡下来,到了现在已经是漆黑一片,只有路灯黄色的光点把世界断断续续地谱在一起。不远处操场上传来了体育方向的高年级训练的呐喊声,和球类闷闷的撞击声,但从她们这个高高的狭窄窗口望出去什么也看不见。终于,在晚二下课铃打响时瑟拉米克小声问欧茨在看什么。
      “星星,”欧茨安静地说,没有回头。
      瑟拉米克迷惑了一两秒才意识到欧茨指的是天上的星星,而不是学校。她也往向被窗户框起来的那一小片天空。在此之前她从来没留意过夜晚的星星,和家乡的繁星相比,这里的一两颗遥远的光点毫不起眼,然而现在她真正去看了,却感到内脏似乎被一只小钩子轻轻扯了一下。这不是家乡,在教室里隔着小小的长方形玻璃看夜空也和坐在屋顶或草堆上枕着手臂看夜空完全不同。但是,但是。瑟拉米克低下头,她不想再看了。
      晚自习结束时,回宿舍的队伍依然被沉默笼罩。冬日十点钟的夜色浓重黏稠,小星星们排成两列走在偶尔被橘黄色打破的黑暗中,她们灰色的校服被夜晚染成了黑色,一颗颗头颅默然低垂,仿佛一支送葬的队伍。考前的最后一个周末就在这样的氛围中降临。

      周末两天瑟拉米克和欧茨有心想和平时一样四点半就起床,但无奈确实做不到。宿舍里开着空调,虽说有些干燥,但也暖融融的,让每次从被窝里爬出来都变成一项艰巨的挑战。于是两人仍把起床时间定在五点半,手环上的闹钟响起时,瑟拉米克梦游似的把自己从床上拽起来,下梯子时直接踩空了一格,幸好及时稳住。等她洗漱完清醒些时,一回头发现欧茨正半阖着眼睛把头往衣服袖子里塞。
      两人都不想在这样的早晨跑去食堂,索性翻出之前兑换的速溶咖啡和坚果饼干。瑟拉米克披上羽绒服拎着水壶去楼层热水处打开水,回来却听见宿舍里一个声音正不紧不慢地说着什么,好像还是欧茨。有些不解,她放下水壶,顺着声音走去,发现说话的是欧茨的平板。
      “谢谢!”欧茨本人叼着牙刷从盥洗室里探出脑袋,口齿不清道,递过自己的水杯。
      “没事。呃,欧茨,”瑟拉米克指了指平板,“这是什么?”
      欧茨的脑袋消失,似乎把牙膏沫吐掉又简单漱了漱口,才又出现在门口。她并没有太明显的表情,但瑟拉米克就是知道小花栗鼠在等着自己问这个问题。证据之一,欧茨的嘴角还沾着没来得及擦掉的牙膏沫。
      “我想着我们周末肯定还要洗漱,吃饭什么的对吧,全都边看书边做不太可能,效率还低,所以,”欧茨戏剧性地顿了顿,“我把课本上的东西都录下来了。也没有都录下来,目前只有历史、政治和地理三门,而且是挑着重点录的,但是现在我们随时都可以听知识点了!”
      瑟拉米克才意识到自己的嘴巴不知什么时候微微张开了,她赶忙把嘴合上,但又慢慢开口道:“这个办法太聪明了。”
      欧茨嘴角压不住似的上扬,她谦逊地点了点头,似乎打算继续洗漱,瑟拉米克又叫住了她:“你是什么时候录的?”
      “这一周的早读,晚读,主要是这两个时段,有时候还有大课间,”欧茨掰着手指数道,“我尽量把麦克风靠近,后期用工具消除了部分背景音,很潦草,大多数时候你还是能听到背景的人声。但至少能听清知识点。”
      瑟拉米克没说话。这一周,也就是两人分开的一周,她都没注意到欧茨在录音,哪怕自己就坐在隔壁。手腕被碰了碰,瑟拉米克回神,欧茨正看着自己,眼神很专注,见瑟拉米克抬头,她微微笑了一下,继续洗漱去了。瑟拉米克把咖啡粉倒进两只杯子里,注入热水搅匀。速溶咖啡自带的糖粉味溢散在空气中,却罕见地不令人讨厌。瑟拉米克的脸被螺旋上升的水汽带着温度浸润,突然感觉这个考前的周末也许并不会像自己想象的那么糟糕。
      两人都在周六下午就把周末的作业赶完了,把接下来的时间全部留给复习。瑟拉米克发现,一旦没有了去教室上课的压力,她也不再需要提神药。虽然是在宿舍,但两人还是坐在书桌前学习——谁也不相信自己靠在床上背书不会下一秒就睡过去。瑟拉米克一次扫完一页课本,抬头在脑子里重复自己记得的内容,余光瞥见小花栗鼠的左手躁动地在书页上打着节拍。窗外从漆黑变成被水稀释的乳白,再变成高明度的灰白,等中午来临时,瑟拉米克的大脑已经填了几门课的内容,她感觉各类知识点在大脑里搅成一团,以至于当她看向一个地方,脑子里浮现出的不止是一条信息,而是棱镜似的折射出无数个界面空间,每个上面都刻着不同的文字。
      在去买午饭的路上,两人都没说话,欧茨举着平板,把音量开到刚能听见的程度。哪怕是中午室外也十分寒冷,白花花的太阳照得瑟拉米克的眼睛模糊,但烈风仍顺着每个能够到的缝隙钻进她的衣领、袖口和裤脚。欧茨已经带上了帽子,小花栗鼠对外观审美的理想看来终于被彻底打破了,她只用围巾把帽子牢牢固定住,确保它不会被风吹掉,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只裹好的饭团。食堂里每个排队的人都眼神呆滞,嘴里念念有词,对身边每个新出现的人或声音大惊小怪,瑟拉米克只在这种紧绷的氛围里待了一会儿,胸腔就又被想尖叫的冲动填满。她不得不做了几次深呼吸,拼命地抓住平板里欧茨说的每一个字,仿佛自己整个生命都系在上面,胸口的堵塞才稍微缓解。
      周日只迎来了新一轮的背诵。任何之前的平和气氛都消散了,考试就像悬在前方却触不可及的吊桥。瑟拉米克的手总是不自觉地去抓挠头发和额头,每次意识到强迫自己放下手,她心中的烦躁就多上一分。内心深处她知道自己已经不在乎结果如何,自己能不能安全过桥,她只希望这件事越快过去越好,哪怕上不了桥,直接从悬崖上跳下去,也比在桥头永远不安地徘徊踱步要好。欧茨好像也越来越焦躁,瑟拉米克几次抬头都看见她不耐烦地转着肩膀和脖子,似乎希望自己的关节要么立即恢复正常,要么就地掉下来完事。
      这天晚上瑟拉米克还是吃了助眠药,然后就躺在床上尽量让大脑放空,只跟着欧茨定了时的录音内容走。气候、季风、洋流,核战争前,核战争后,但地面是黑色的,石墨一样的黑色,大块大块的不知名材料歪七八扭地散落在地上,仿佛长歪了的牙齿,空气在发光。瑟拉米克能听到孩子们的笑声,还有水流声,怎么会有水流声?她顺着声音往前走,黑色的地面消失了,她发现自己来到了家乡的森林里,水流声就是那条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小溪。瑟拉米克高兴地蹲下身,让手指浸在潺潺流水中,神奇的是,水流并不冰冷,而是温暖的,仿佛刚刚加上牛奶的茶水。但下一秒溪水的温度陡然升高,瑟拉米克痛呼出声,她一整条胳膊都迅速被紫红色的水泡覆盖,皮肤肉眼可见地溃烂。她想把手从现在已经变成墨黑色的水中拿出,却被水里突然冒出的一只手牢牢抓住。鲨鱼的脸浮现在水面上,尽管溪水乌黑滚烫,他的脸却毫不受影响,甚至比平日里更加平滑洁白,近乎诡异。瑟拉米克拼命挣扎,但鲨鱼牢牢地抓住了她的手,耳语般道:“你会永远被困在这里,等着一轮,再下一轮的考试,没有尽头,没有尽头……”瑟拉米克只感觉手臂上的力道一下加重,自己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栽倒——风声,视野边缘的一抹橘红色,什么东西被撕破的声音……
      瑟拉米克猛地从床上弹起,花了几秒钟才意识到自己在哪。广播里的起床号仍不知疲倦地重复着,对面欧茨长叹一声从床上坐起来,瑟拉米克竭力摆脱梦境的渣滓,穿衣服下床,拖着脚到盥洗室里洗漱。
      时间就是这么奇妙的东西。瑟拉米克以为自己已经毫不在意结果,只想让考试赶快结束,却发现自己又挣扎着想让今天早上持续得久一些,再久一些。早操一晃就过去了,吃早饭时,瑟拉米克只要了一杯咖啡,欧茨也一样。没有人面前摆着固体食物,大多数人面前只有摊开的课本或平板,并且紧紧地抿着嘴巴。瑟拉米克怀疑她们是不是和自己一样,感觉稍张开嘴说话就会干呕出声。一小部分人,其中包括坐在瑟拉米克对面的两个小星星,眼睛直直地瞪着,口中念念有词,瑟拉米克觉得她们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不是在默读而是出声地诵念,只是她也听不出那摆弄塑料袋似的窸窸窣窣声到底在背什么。一边的欧茨正飞快地翻着第一场要考的语文课本,速度如此之快几乎能和对面的念诵组合同频。
      早饭结束,列队去教室,瑟拉米克和欧茨分开各自前往考场。一眨眼监考就让站在外面的学生放下书本书包过安检进教室。瑟拉米克的书从手中掉出,砸进脚边的书包里。这间教室似乎比她们班还要冷上几分,瑟拉米克四下环顾,仿佛试图找出墙上的一大条裂隙,看到冷风的影子。她两手不住地相互搓着,时不时对它们哈一口气,生怕手冻僵了写字难看。她已经不敢去想考试的内容和这些天自己背的知识点,那些古文新译,新时代新作品,甚至她准备在作文里引用的案例语段,此刻好像都慢慢在大脑中褪去颜色,只剩下空白。答题卷下发,试卷下发,瑟拉米克先翻到背面看作文材料,构思迅速在头脑中萌芽生长,稍稍放松了些许,她翻回正面,广播里考试铃响,瑟拉米克提笔开始答题。

      “我数学最后一道大题没做出来,”欧茨脸色苍白,镜片后的双眼睁得圆圆的。她们正在列队去食堂的路上,此时身边所有人都在嗡嗡地讨论着上午的考试。
      “这次确实有点难,”瑟拉米克点点头,她前面思考了太久,在最后一分钟才把大题答完,“但我觉得影响不大,你前面——?”
      “前面都答了,”欧茨飞快地说,“选择和填空最后的两道我都写了,虽然不一定对。其实那道大题我也写了,列了好多算式和方程,但我证不出来。”
      “没事没事,有过程分,”瑟拉米克说,暗暗希望自己最后挤成一团的小字能被识别出来,“语文怎么样?”
      “正常,”欧茨说,明显放松了些,语文是除了外语小花栗鼠最擅长的科目,“考的都是我们复习到的,对吧?作文也比较标准,虽然我真的真的很讨厌一大早就写一千字的作文……”
      但她们也没有太多时间把思绪逗留在前面的考试上。考试似乎一场接着一场,中间短暂的休息谁也不敢太过放松,每个人都觉得下一场还有什么东西没看,手里的课本和平板都在空气中微微颤动。
      下午是两门副科,历史和地理。瑟拉米克在历史大题上遇到了麻烦,她把新联邦发布教育条文的时间和颁布社区法律的时间弄混了,写到最后才意识到,但已经没时间,也没有地方修改。她怀疑自己在选择题里还弄错了几个人名。不过地理还算正常,一看到那些需要补充的图,瑟拉米克的大脑里就自动浮现出了被窝里被手电筒照亮的一张张地理图表。
      “其实我知道历史肯定会有记错记混,”瑟拉米克叹口气,她们在教室里上晚自习,窗外已是浓重的黑色,“但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你说那个我还读到了,录音里有,”欧茨拧开水杯长长地喝了口水,为了避免上厕所,两人在考试白天都基本处于脱水状态,“没事,那都是小分,”她放低了声音,“你看后面。”
      瑟拉米克扭头,后桌小星星眼眶通红,正盯着面前的复习资料,但似乎什么也没看进去。她察觉到自己不是唯一一个悄悄瞥上几眼的人:“她怎么了?”
      “跑错了考场,”欧茨安静道,“就在考完历史之后。她和我站在同一个考场外面,等过完安检进去落座了,才发现不对。当时另一个小星星也很急,还以为是自己搞错了。问题是她不记得自己应该去哪个教室,只能又跑回班门口看了一眼,才发现考场在六楼。”
      瑟拉米克小小地抽了口气,她们的教室在二楼。欧茨翻开明天上午要考的物理课本:“据说她晚了十分钟左右才到考场,还要重新安检。再晚一点就进不去了。”星星规定考试开始十五分钟后不得进场。
      也许是有了后桌小星星的教训,后面的考试她们班没再有人跑错考场。大家似乎都对此格外紧张,瑟拉米克自己也每次出教室都要再三核对下两场考试的指定位置,哪怕到后面她已经能把几间教室的位置背下来了。这几乎成了一种强迫症,好像印在纸上的文字会在她视野之外悄悄变化似的。
      最后一场是外语考试。瑟拉米克意外地看到欧茨比谁都紧张。小花栗鼠的手不住握拳松开握拳松开,指甲在掌心留下一片片小小的白色月牙。
      “因为它最重要,”在被瑟拉米克问及为什么这么紧张时,欧茨不耐烦道,“对我来说。我就靠外语来提总分,如果考砸了,我全科都完了。而且,外语,它是我的一部分……我只能考好,不然我读的那些,我对不起它们。”
      瑟拉米克知道欧茨指的是宿舍里那一小摞书。她不太确定小花栗鼠说的“对不起”是什么意思,但想到欧茨谈论起哥哥们和父母,她的童年,还有弗洛尔,瑟拉米克又有些理解。她们这场在同一个考场。在进场时,瑟拉米克主动握了一下欧茨的手腕,后者虽然看起来有些惊讶,但明显放松了一些,冲瑟拉米克点点头。
      广播里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时,瑟拉米克飞快地写完最后一个单词。外语的题量一向偏大,这次的阅读又掺进去一篇满是生词的说明文。瑟拉米克艰难地磨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应该先去看对应的选择和主观题,果然,六道里只有一半是要读懂文章才能做的,剩下的只要按关键词机械地定位原文,就能找到虽然看不懂,但看关联词一定是答案的东西。她在这上面浪费了太多时间,幸好作文提前背了模版才能按时写完。收卷时瑟拉米克瞥了一眼隔了两排的欧茨,小花栗鼠的试卷已经被收走,正在把文具规整好。至少她看起来不像自己旁边明显惊慌失措没做完的学生,瑟拉米克这么想着。
      两人不约而同地没有聊起考试。瑟拉米克只大概问了问欧茨外语感觉怎么样,得到“还好,只是作文有点无聊”的答复后笑出了声。然而不是所有小星星都像她们一样,大部分人都在从记忆里扯出题目互相比对着答案,惊呼声和沮丧的喊声填满了整个教室。没人想起来这是大课间,她们已经可以去吃晚饭了,把考试仔仔细细地重温一遍似乎是所有人最在乎的事。
      在不小心听了几耳朵,发现自己的政治或许错了好几道题后,瑟拉米克对欧茨说:“你想出去转转吗?”
      “好,”欧茨瞥了一眼几个正朝她们这桌挤过来,兴致勃勃,明显想对数学和外语答案的小星星,补了句,“我们快点走。”
      室外阴冷潮湿,路灯还没来得及点上,但天空已经变成了沉重的铁灰色。两个人一出教学楼就拉紧了衣领,带上了帽子,但谁也没说要再次回到班上。欧茨说着饮食作息的计划表,说她们如何应该在考试后也坚持执行,不知思路怎么一跃,突然说她们也应该兑一点小零食,至少是巧克力。瑟拉米克有些心不在焉地应着,她看着眼前灰色的路面,以及路旁被天色染黑的灌木和树叶,脑子里自动浮现出考试前那天晚上自己的梦境。梦的后半部分她基本忽略掉了,因为自从来到星星,这个模糊的梦已经伴随了自己太久,久到瑟拉米克开始有些不耐烦。但前半部分……瑟拉米克不紧不慢地跟着欧茨的脚步,两手在口袋里攥紧,无意识地拿指肚磨蹭着掌心,似乎在寻找水泡或溃烂的迹象。梦境太过真实,而瑟拉米克又把它硬生生压在脑后两天,现在大脑中的一个阀门仿佛突然失灵,断断续续的画面化作尖锐的碎片相互撞击,时不时发出令人头痛的刺耳声响。
      但她总觉得那些碎片中有什么比纯粹的噩梦更加古怪的东西,隐隐约约像一个警告。不过或许这只是长期的压力和生活投影而已,总之她觉得自己至少短时间内不会再做奇怪的梦了。毕竟月考已经结束,虽然年末还有期末考和庆典,至少她们可以有一周左右的时间来稍稍放松。想到这里,瑟拉米克总算能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正想说什么,突然,黑色的天空突然被什么东西飞快地划亮,又熄灭,像一根迅速燃尽的火柴,远方传来一阵隆隆巨响。两人还来不及反应,雨水就“哗”的一声帘幕似的垂坠而下。
      欧茨一把抓住瑟拉米克的手腕,两人几步跨进图书馆里,肩膀和大腿上的布料已经浸湿,但因为带着帽子,头发得以幸免于难。她们站在图书馆的屋檐下,喘着气,看着眼前毫无预兆的细密雨幕,又转头看着对方。瑟拉米克看着欧茨瞪圆了的双眼,忍不住大笑出声。这种情况下,笑声是个有传染力的事物,很快,两人就都笑弯了腰,直到身后传来图书管理员带着鼻音的斥责声才勉强忍住,转身往里走。
      瑟拉米克感觉笑意依然牵着她的嘴角,她能感觉自己的喉咙里就像刚喝了气泡水一样咕嘟咕嘟地冒着小泡泡,但身边欧茨突然停下了脚步,她抬头,顺着小花栗鼠的目光望去,感觉喉咙里的气泡一个个破灭消散了。图书馆几乎空无一人,刚考完试没有哪个学生愿意立刻来这里,但坐在一个位置上,此刻正看着她们两个的,是那个高年级,莱内。而在他身后,站在两个书架间,看起来脸色很差的,是多尔。

      瑟拉米克觉得这张四人桌从来没有坐过和他们一样气氛古怪的四个人。欧茨和多尔都坚定地看着各自的手背,而沉默的份量眼看要压过室外雷电的轰鸣声。瑟拉米克觉得自己有义务先开口,她转向莱内:“你有新线索吗?”
      莱内张嘴似乎正准备回答,但多尔打断了他:“线索!对,我妹妹自己的小调查,甚至没想到告诉我一声,因为很明显这一点也不重要!”他的声音很低,但足以让瑟拉米克和莱内都立刻闭上嘴巴。
      “你上次说过你理解,”欧茨也把声音放低,听起来更像是嘶嘶声,“你那些情报网和信源,”瑟拉米克看到莱内忍不住畏缩一下,“难道你不打算做点什么吗?”
      “我理解,但不代表你就可以私自联系我的朋友进行毫无头绪的调查,”多尔眯起眼睛,瑟拉米克惊讶于这个动作和欧茨有多么相似,“你知道这里面的危险——”
      “我当然知道!”欧茨一点没有退缩,“我上次就说了,哪怕是我做的最后一件事——”
      “但我不想这是!好吗!”多尔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提高了,瑟拉米克本能回头,看见图书管理员的背影令人不安地扭动了一下,等她转过头来,却发现多尔的眼眶红了,“我不想这是。”他低声重复道,话语中的妥协与恳求如此沉重,瑟拉米克几乎可以感觉到它们重重地坠落,震动地面。
      “那就帮帮我们,”欧茨伸出手,拉住她哥哥的手指,“帮帮我们,多尔,我知道你愿意的,这么多年,你都没有放弃。”
      沉默,瑟拉米克的眼睛来回看着多尔和欧茨,雷鸣声透过墙壁在光明整洁的图书馆内回荡。终于,多尔点了点头。莱内看上去长出了一口气,开口道:“我们虽然没有新线索,但已经排除了好几个地方,”他从书包里掏出一份图纸,瑟拉米克认出这和欧茨的地图几乎一模一样,“鬼屋在高年级,也就是D座教学楼。我们已经查看了D座内部的三条内道,以及低年级C座和D座之间的秘密通道,都没有任何迹象,”瑟拉米克看见欧茨瞥了一眼多尔,后者移开了目光,显然不想就自己和莱内的调查多说。
      “但是有一点,”莱内用手指敲敲地图上的某处。瑟拉米克和欧茨探头过去,前者犹豫道:“电梯?”
      莱内点点头,拨走了掉在眼前的一缕碎发:“电梯。如果要从鬼屋通出去,必定有一端要连接D座。‘排除一切不可能的因素,剩下的——’”
      “‘剩下的即使再不可能,都只能是真相,’”欧茨缓缓道,她看了一眼瑟拉米克,重新仔细地打量着莱内,目光里带上了审视。瑟拉米克也是一样,那句莱内说了一半的话,是她们在旧书里读到的原句。
      “电梯之所以可能,”莱内仿佛没听到欧茨的话,但瑟拉米克注意到他的神色慌张了一瞬间,“是因为它不仅有一个方向可以走。”
      “它还可以向下,”多尔说,他似乎对莱内的引用习以为常,只几乎微不可察地对欧茨摇了摇头,“只是我们没办法去查证。想开电梯就必须用手环,但这就会留下身份信息。但我们认为这是最可能的答案。”
      “不过我们没办法知道电梯向下通到哪里……”欧茨喃喃道,食指一下下轻轻敲击着桌面,“如果能拿到建设图纸什么的……”
      多尔用力摇了摇头:”放弃这个想法,欧茨。即便是老师也不一定能拿到所有图纸,大多数对于秘密通道都一无所知。当然这是他们应得的。”他几乎是带着一点胜利感补上了最后一句话。
      瑟拉米克有些疑惑地看着另外两个一脸严肃对此表示认同的人,欧茨和她对上视线解释道:“星星最开始修建打着军事监狱的名义,等到工程开始,被雇佣的建筑师才发现这实际上是给所有的孩子——包括他们自己的孩子——建的学校。当时掀起一场罢工,死了很多人,最后活下来的工人和建筑师带着报复心理,在星星上修建了很多秘密通道,并且对上级隐瞒起来。据说后来上面发现后要去追责,但那一批人都已经不在了。”
      瑟拉米克突然感觉脚下的地面,手掌下冰凉的桌子,都升起了不正常的温度,像温热的血肉。一瞬间她坐在光明整洁的图书馆里,但也同时坐在一片灰尘飞扬的工地上,鼻息间闻到汗味和金属气息。
      “总之,我们基本可以排除从源头找了,”莱内继续道,手指在地图上来回移动着,“只需要找一个足够大的空间,至少是一间空教室那么大——”
      “也就是说,可能是任何地方,”欧茨干巴巴地说,“我们在一所学校,空教室绝对不难找。”
      “但为什么是‘一间空教室那么大’?”瑟拉米克敏锐地问道。
      莱内和多尔对视一眼,前者谨慎地开口:“我认为,我们要找的,可能是一间实验室。”
      沉默。欧茨看上去怀疑又困惑,但瑟拉米克的心慢慢下沉,她也许知道莱内的理由。
      “鬼屋里有一间违禁品陈列室,用作诱饵;档案柜,一方面是诱饵,另一方方面也是考验;那最开始泡着大脑的房间呢?”莱内的语速越来越快,“星星不会做一点没用的事,也就是说,他们不会仅仅摆个橱窗就为了吓学生。也没多少下到鬼屋里的人会因此退缩。所以,如果延伸一下,他们只是从一个地方把多余的器械搬到那里,甚至那就是曾经的实验室,只是现在废弃了——”
      “这只是莱内的一个推测,”多尔打断了他,微皱着眉,“但我们目前也只有这些。”
      “不是推测,”莱内第一次看上去有些烦躁,“是预感。”
      瑟拉米克反应了两秒,直到看见兄妹两人同步眯起眼睛才意识到,“预感”是个旧词。她虽然知道这个词的意思,但从没有使用过它。毕竟感知只是不可靠的投射,就像梦境一样,或许它反映出你本身的心理状态,但对于真实生活却毫无作用。然而莱内似乎不这么认为。
      “好了,今天就差不多这样,”多尔看了一眼手环上的时间,“先回教室——”
      “等等,”欧茨举起手,仿佛要阻隔时间的前进,“我们有一条线索。”她飞快地对两个高年级讲了同艾佩尔的对话,包括玛丽戈德和松柏。瑟拉米克默默听着,刚刚吸收了大量的新信息,她差点忘记她们也有新的进展。但莱内的神情有些古怪,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好像身体僵在原地,双眼却仿佛看着某个瑟拉米克不知道的远方。有那么一瞬间,瑟拉米克只觉得他看起来像一只落单的鸟,只等着翅膀失去力气的刹那从空中独自坠落。

      瑟拉米克和欧茨按时回到了教室。两人都沉默不语,各自在大脑里拼凑着现有的碎片线索,在瑟拉米克的脑海中,还有一只孤单飞翔的小鸟。雨依然不间断地从空中沉沉坠下,伴随着远方的电光和雷鸣。瑟拉米克的外套,裤腿和运动鞋都在回程时被雨水浸湿,放眼望去,班里大多数小星星也是一样,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面颊上,深深浅浅的灰色斑点似的黏在身上,大理石地板被带着泥水的鞋子踩得脏兮兮的,但大家都罕见地带着笑容。大课间那种焦躁对答案的气氛已经褪去,现在剩下的是短暂的快乐时光。在这个考试刚刚结束,上课评卷和出成绩还没开始的片段里,生活仿佛再一次充满了无限可能。哪怕是最拼命的人在这时也没再低头学习或看书,所有人都笑着,脸颊被冻出两团淡红色,低声说着可有可无的闲话,眼睛被湿气浸润,闪闪发亮。瑟拉米克发现在这样的气氛下,她很难去想鬼屋、拉撒路或是活板门,刚刚还在图书馆被争执讨论的话题,在现在看起来幼稚而不重要,像是从书里读到的,可以抛在脑后的故事传说。
      她正要扭头看看欧茨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却被一抹电光吸引,随后是一声巨响。全班短暂地安静下来,让空气被室外雷声的轰鸣填满,教室在这一刻不再是教室,而是一只顺着激流漂泊的小舟;而她们也不再是同学,她们,所有人,都是搭乘小舟的旅客,一起挥手告别旧生活,驶向远方,驶向冒险与未知,驶向可以共同拥有的新生活。这短暂的静谧就这样在空气中微微震颤,带着说不清的轻盈和忧伤,在瑟拉米克的脑海中永远与湿意、土腥气和雷鸣联结。下一刻,高高的窗户投进几束耀眼的紫色闪光,静谧被打破,小小的惊叹声在班里蔓延,转瞬就变为四起的惊呼声。整个教室都随着“咔”的一声暗了下来。瑟拉米克的双眼一时间还被白炽灯的幻影笼罩,看向哪里都镶着淡淡的银边。
      “因为异常天气电路暂时中断,备用机械维修已经启动,大家各自打开手电学习,不要惊慌!”巡逻老师的声音路过教室门口,匆匆赶往下一个目的地去传播同样的消息。
      班里一阵窃窃私语,有几个人把手环上的手电筒功能打开了,但大多数人坐着没动。整间教室现在被几颗小小的光球点缀着,光亮如水一样随着动作在学生们的脸上缓缓波动,发丝间还没有干的雨水星光似的闪烁不定。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高处那扇狭长密封的窗户,下一秒,紫色的光芒刀锋似的削进教室,在一片黑暗中亮得近乎诡谲。
      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小星星们开始站起来,爬上桌椅,靠窗的那一排小星星把脑袋凑在窗户下边,尽量不挡住后面的视线。瑟拉米克和欧茨也站上桌子,全然不顾鞋底的脏污。窗外,远方,紫色的闪电群集在一处,像绽放的艳丽花朵,又像一只花纹繁复的金属笼子,光泽与色彩跳跃着,彼此抛接,带着令人敬畏的生命力,点亮了冬日的天空。雨声已与白噪音融为一体,仿佛自世界之初这场雨就在下,而至今仍未有停歇的迹象。从这个角度望出去,瑟拉米克几乎看不出雨丝或雨滴,只在紫色光芒劈开黑暗的短暂时刻才能一瞥毫无间隙的闪亮雨幕。一道闪电突然向着她们的方向疾驰而来,惊呼声响起,瑟拉米克和班里同学一起条件反射地微微蹲下,手护住头,随即笑声像气泡一样在教室里咕嘟作响,逐渐变成翻滚的水花。没有人再开手电,照明的源头仅有空中的闪电。在瑟拉米克的眼中,一切都是紫色的,紫色的窗户,紫色的墙,紫色的面孔。她知道这也许只存在于自己的大脑中,但眼前的世界鲜活得像——像什么呢?她有些困惑,最鲜活的难道不应该就是生活,是身边的生命吗?但有个小声音似乎一直在说,不够,不够,隔阂和死寂太多太多,直到这一刻。一切都被点亮,在黑暗的世界中,她们每个人都像最后一根燃烧的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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