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仰流年二十春

作者:期希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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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4 章



      “你是说,她的愿望是想海葬?”
      沈清还皱着眉头,单手反掐腰,虚弱地站在那里,同一个人交谈。

      那个人穿一件黑色外套,全身上下从头黑到脚,发型朴素,眉眼却极艳,没被装束压制住。

      是沈长赢。

      我听到沈长赢说:“我上一次跟她谈论起最想去的地方,还是在高三的时候。我说我想去克罗地亚。时汩就说她想去临熙,还说甚至想老死在那里,然后把骨灰撒进海里。”

      是的。
      我说过。
      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大概还因为我过早地谈论起关于死亡的话题,沈长赢诧异地望着我。

      沈长赢:“我不知道这些年她的想法,有没有改变。”

      沈清还右手在窗上点点,“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她现在的想法,我要是能知道就好了。”

      沈长赢:“你们后来不是好几次去临熙玩吗?我想,她应该是爱着这座城市的吧。”

      沈清还点点头:“那就听你的。”
      “你应该是对的,毕竟连那么大的事都只有你知道,我从来都不知道。”
      又喃喃道:“听她的。”

      我有些疑惑:
      什么事我告诉了沈长赢没告诉沈清还?没有吧……?

      告别礼厅里,我跟随着沈清还看见了我的遗体。
      我化过妆的脸苍白惨淡、僵硬,符合死人的定义。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死人,有些怕,扭过头去,又看向沈清还。

      沈清还的脸色,也是灰白色的。她蹲下身,手指缓慢地抚过我浮肿的脸,充满温情。

      温煦在一旁搀着她,却一直搀扶不起来,没办法,温煦跪在地上陪她。

      我曾对她说过:“我希望看到你在乎我。”
      所以在我走后,她不会压抑悲伤,而是任由它倾泻流淌,像一场暴雨。

      我看着沈清还哭到双眼肿胀。
      一个人的眼泪原来是流不尽的吗?
      我看到她哭了好久,好久了。
      我又想起之前她拦车的时候,她那么体面的一个人,在歇斯底里地为我呐喊,为我伸张。

      沈清还,你究竟,有多喜欢我?

      葬礼上有许多人。
      他当然也在,但我并未看出他的悲痛所在处。
      针对由沈清还以妻子的身份操办主持我的葬礼这件事,他抗议过,我听他说:“胡闹,两个女的,像什么样子!?”

      沈清还拍过去的一张存折,让他闭了嘴。
      流言蜚语侵袭比不过钱财载身。

      出席葬礼的人,老师之中有温霜林、熊妮妮,我的研究生导师张鸿韫。

      同学有向向、张静静、魏千薇、林毛毛…
      学生中有申诗桃和薄谨初,还有其她几个同学。

      温煦念完悼词后,众人依次鞠躬、遗体告别、献花,其中一些人呈上了一封信。

      还有一些我意想不到的人,竟然也来了——
      她的名字叫万红,微信付款码上能看到。

      温煦问:“您是……?”

      “哦,她经常来我的餐馆吃饭。”

      最早些时候,母亲住院的那些日子,吃饭很挑剔,光饺子就有好多种嫌弃法:咸了、淡了、馅料不是韭菜的、馅料是韭菜的吃了不消化、包的肉少、包的馅漏了。

      我给她做的她始终不满意,外卖点的就更别提了。

      生病的人烦躁的情绪也多,我知道。

      有一次,在护士第三次扎着她手上的青筋时,她眉头紧皱着,像锁住了痛苦。

      我握住她的另一只手,轻声问她:“中午想吃什么?”

      周围的饭馆差不多都跑了个遍,还是没能找到她喜欢吃的东西。

      最终,还是在离医院三公里的地方,找到了这家馆子。
      有饺子、面叶、手撕面等主食。

      一听说是给病人吃的,餐馆老板做得很用心,仔细询问我面汤汤底、要不要香油、香菜、蒜黄等东西。

      她家有个小女儿,很乖巧懂事,每天中午放学的时候就会来餐馆帮忙。

      我在等餐的时候就看一看她的试卷和作业,说这一题应该怎么怎么写,是什么思路。

      后来,我和老板形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同高中时常去的那家板面店的老板一样。

      丧事办完前,被救的那个小男孩和他的家长,来到我灵前,三次跪拜。

      沈清还喃喃道:“时汩,你听到了吗?他们来道歉了,你不是枉死。”

      沈陶然没有公开出面,待众人散尽后,她来到灵前,扶起沈清还。

      遵循着白发人不送黑发人的习俗,平辈人送我去火化。

      看着时*出现在大屏幕上、显示着“正在火化”的字样时,很奇特的感觉。
      但我的灵魂并无任何异样。

      太大的骨头被敲碎后,所有的骨灰由沈清还拣入盒中。
      我看到她的手止不住的颤抖,哆哆嗦嗦的。
      她的泪差点落在上面。

      我不忍心再看,飘出馆外,一缕青烟飘逝。

      之后,沈清还一直在协调着到临熙海葬我的事情。
      她的情绪好像平复了些,却又时常崩溃。
      我记得,有一天她坐在路边,一个小女孩奶声奶气地说:“阿姨,你能帮我搓一搓这个橙子吗?”

      沈清还帮她做了。

      小女孩把瓶身印着橙子的那块儿递到沈清还鼻尖,说:“姨姨你闻一闻香的。”

      沈清还嗅了一下,点点头。

      路上,一辆货拉拉路过。

      沈清还目光瞥到,却忽然伏身。

      小女孩没有被吓到,也没有问她为什么哭,反而是趴到沈清还背上,窄窄的手臂环抱她,轻轻拍着,“没事,没事。”

      沈清还的肩膀抖颤得如同一场地震。
      哽咽到不能出声。
      小女孩在妈妈的呼唤下离开了。

      之后沈清还哭了多久,我就在旁边着急了多久。
      下雨了,可是我却不能为她撑伞。
      盛大的绝望装满了我的内心,它沉甸甸的,快要破碎。

      晚上回去的时候,沈清还的依然眼神空旷,她拿出手机无意识搜索:【果粒橙包装为什么会香?】

      答案是果粒橙包装会香是因为采用了香味微胶囊技术与特殊印刷工艺 。

      “小时汩,如果你在,你会不会也会觉得好玩?”
      沈清还抿了一口橙汁,皱起了脸。
      不知道是不是胃部长久没接触到东西,沈清还剧烈地呕吐了起来。

      终于,沈陶然听到了声音来扶她。

      沈清还昏了过去,昏迷前,她在用自己的左手紧牵握住右手。
      沈清还,你是在用这种方式,想象我还在你身边吗?

      我看到她躺在冰冷的地板上,了无生机的样子,恨不得立即魂飞魄散。

      医生在屋里忙前忙后。

      0114分时,屋外又刮起了一阵大风,沈清还终于醒了过来。

      她的妹妹念念搂着她的肩膀,哭着说:“姐姐,你不要不吃东西好不好。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沈陶然拉开她,“念念,让你姐姐好好休息一下。”

      沈陶然没说什么,只是爬上床,抱着沈清还一遍遍安抚着。

      -

      沈清还只把我一半的骨灰洒入了大海,另一半仍留在她房里。

      一半入海归风后,我的身体越来越透明了。

      一只小鸟停留在窗前,沈清还忽然又张口,呢喃般问询着:“是你吗?”

      我死后,她的世界里,好像所有的东西都能成为我的化形。

      从临熙回来后,她去店里拿了我修复好的手机。

      我从没有告诉过她密码。
      她试了半天,就试出来了。
      813107
      她农历生日和阳历生日的组合。
      她相信我会如此爱她。

      打开后,她却没有去翻看我的手机,而是先来到书房,翻起我过去的记忆来。
      沈清还知道我有个行李箱,里面收藏了所有我认为带有纪念意义的东西。

      沈清还,你会讨厌我的记忆唠叨吗?
      她没有。

      跟随着她的眼睛,我一一看着过去那些记忆:
      刚上高一的时候,张静静托人送给我的本子。
      生日的时候王珺珺送的折星星。
      沈长赢送的指甲刀。

      小熊写着“加油,老师相信你一定可以!”的鼓励的话。

      还有一角红色条幅,上面沈清还三个字写得利落干脆。
      是我从她们高三班级宣誓红幅条上剪下来的。
      同时被用相框装裱起来的,还有沈清还的硬笔书法比赛一等奖的作品。

      还有,沈清还的证件照,是我用手机拍的学校展示厅里优秀学生干部的照片,洗出来然后剪下来的。

      我完全像个偷窥狂和收集癖。

      高中的时候温煦开玩笑啐我:收破烂的。

      我笑嘻嘻,回嘴道:赢神小跟班。
      我内心是舔狗,但绝不允许自己明面上摆出舔狗的姿态。

      沈清还还翻到了装在盒子里的贺卡。
      它们分别这样写道:
      【小时汩,乖宝,姐姐先去上班啦,早饭在锅里。】

      【时汩女士,请问您愿意陪一位十分优雅且美丽的沈女士共赴晚餐吗?】

      【乖宝,还有两天就回去啦,等我。】

      ……

      是沈清还送我的一束束花束里的贺卡。

      还有,为沈清还今年的生日提前准备的礼物——
      一本相册,里面都是以我的视角去为她拍的照片、去记录的生活的点滴。
      里面有许多张图片:
      我给她剥的菱角、做的糖包子。
      沈清还举着个柚子朝我看。
      戴着墨镜笑着朝我。
      穿着白色裙子指着一池荷花朝我说话

      ……

      翻着翻着,沈清还的眼眶湿润起来。
      我却有些心虚。
      因为我其实还有第二个行李箱,放在了老家,里面是我高中、初中时期的日记本,记录了部分我对沈长赢的喜欢。

      晚上。沈清还点燃一炷香,我的照片前摆放着大大的香炉,旁边还有两只蜡烛。

      她把从葬礼上收到的信件一一拆封,却没看。
      在空中晃了晃白色纸张,对着虚空道:“惜惜,你在我旁边吗?能收到这些书信吗?”

      没人看见,我点了点头。

      沈清还点燃第一封信。

      我的眼前耀过一片火光,天空中信纸缓缓出现,文字化为了金色的:

      【阿姨你好,我叫石明睿,在实验小学上三年级。非常感谢你救了我,如果没有你,我现在可能已经死了。那晚,我不该逃跑。后来也不该不承认是你救了我。真的非常谢谢你,我以后,一定会好好读书,做很多好事,来回报社会的。】

      我听到过众人议论,是沈清还和沈长赢一起施下的压力,要不然他们到死也不会承认。
      我扭过头,不想再去看这样虚伪的文字。

      在沈清还即将点燃第二封沈长赢写的信件时,沈陶然推门而入。

      她眼里装满了不理解。
      她不明白沈清还为什么要煞费苦心地替我收集这些信笺。

      我也不明白。

      但应该是了结我未竟的心愿吧。

      沈陶然终于问:“为什么要这样做?”

      沈清还自烛光中回过头来,咬着牙的口齿模糊,依稀能听清:“妈,我唯一害怕的,是她在地底下,没有一个爱她的人了。”

      我如被雷电劈中,浑身汗毛直立。

      她何以能替我着想到这种地步??
      是因为我跟她说过,已经去世的奶奶爷爷、姥姥姥爷,都不喜欢我吗?

      是的呢。
      沈清还。你如此爱我。所以记得我说的每一句话。
      留守儿童,被迫骗保,几近辍学这几个关键词能很好地串联起我的前半生,直到我遇见你,能把我妥帖珍藏好、安放好的你。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发抖,一直在流着泪,整个人成了世界第二大的盐湖。

      为什么,让我遇到这么好的你?
      为什么又要让我离开你?

      我抬头,开始质问上天的不公!

      我指斥天地,我做错了什么吗?

      “温厚”天地不回答,予我以雷暴、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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