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桥

　　小时候写作文，雍嘉岁最喜欢的开头就是“春回大地，万物复苏”，这八个字光是看一眼，都会觉得有希望极了。

　　万物复苏的季节里，独独方幸不肯睁开眼睛。

　　拧毛巾的水汇聚成一股，噼里啪啦落进水盆。都什么年代了，水盆也有人偷，现在这个是在医院超市新买的，花了她38块。

　　雍嘉岁靠坐在方幸对面那张空床上，视线移向护工。后者正抖开毛巾，熟练地给方幸翻身、擦洗。护工也换了白班的，200一天。

　　她垂眸，拿起床头的矿泉水猛灌一口，而后又拿远看一眼——哦，这瓶不要钱，是隔壁床大叔走之前好心送她的。

　　钱钱钱。
　　写作文的时候怎么想得到长大后会因为钱而感到绝望，还是在充满希望的春天里。

　　意大利广场附近那套公寓已经退租，押金扣除一部分清洁费，剩余的到账以后雍嘉岁全都换成了人民币，预存到方幸的住院费里。
　　这个月是够了，下个月呢？

　　她无法接受这种坐以待毙的状态，写好简历，针对不同的公司和职位一封封地改。海投之后等消息的几天里，雍嘉岁焦得整夜整夜地失眠，以至于额头下巴不停往外冒痘。

　　护工晾完毛巾回来，见她还在那里神游，随口建议她出去走走。
　　“外面太阳好得很呢，天天窝在病房里，没病的人都要病咯。”

　　也是那时，池清打了电话过来，激动地让她猜开工红包里装的是什么。

　　红包嘛，还能装什么？

　　雍嘉岁想都没想：“888块？”
　　“是展票！”池清说其实她的红包里是两张电影票，同组同事开出的私博展票，“所以我就跟他换啦！”
　　“为什么要换啊，你上次来送饭不是还吐槽说过年都没看成电影？”
　　池清满不在乎：“电影什么时候不能看啦？你不是喜欢看展吗？走啊，姐带你去！”

　　池清认识雍嘉岁那年，她刚跟着方幸来苏州，刚换了环境，看什么都新奇。
　　恰好两人同桌，很快熟悉起来，雍嘉岁周末没少约着池清一起到处逛博物馆。要是遇到哪里有展览，哪怕要坐两个小时的公交，她也愿意过去。

　　那么久的事，难为池清还记得。

　　“别担心方阿姨啦！不是请了护工么？只要小半天，离医院不远。”池清见她不说话，使出杀手锏，“好嘉岁，就出来逛一逛，我们再喝杯茶，吃吃点心，就当给我过生日了，好不好嘛？”

　　要不是池清拿生日做借口，她都快忙忘了。

　　雍嘉岁愧疚了一秒，应了声“好”。

　　趁时间早，她回了趟家，去物业取Leon给她寄的快递。当时也想过求助Lawrence，他知道她的住处，也总是乐意帮忙。

　　可每每点开对话框，却又不知道无法开场。
　　该道歉吗，还是该问好？又或者轻描淡写地揭过，只发一句简单的问候？

　　她不知道。
　　越来越不知道，于是越来越不敢回应。

　　箱子很沉，但雍嘉岁清楚，里面没什么贵重物品，都是些夏天的衣物，还有临走前没来得及带走的给亲朋好友的各种礼物。

　　本来还应该有些书，但越洋快件寄书太不划算。一来包裹超重，运费跳涨；二来雍嘉岁想给自己留点念想，像是不用续租的公寓，只要书还在Leon那里，她终有一天会去取。

　　她捏着美工刀割开胶带，砰砰几下，箱子弹开。雍嘉岁从中挑出这几年给池清买好的礼物，一一打包。可那些包装袋都压出了折痕，难看不说，还显得很敷衍，换别的纸袋？好像也不太合适。

　　雍嘉岁歇了会儿，想起以前买过不少包装纸，方幸嫌放在书房占地方，应该……都腾到了床头柜里？
　　轻轻往外一拉，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红色证件，完好的装在透明文件盒中。

　　上次翻遍书房的房产证，只与她相隔咫尺。

　　她打开文件盒，取出房产证，在那之下还有一封信。方幸的字迹是清秀的，很有力，而信封上的落款却显得虚浮。

　　珍而重之地将房产证和信放在一起，还用文件盒摆得庄重。她隐隐不安，却又迫不及待想知道方幸到底想对她说什么。
　　信纸是揉皱过的，又被铺开摊平。字迹沾了水，一团一团洇开，她知道，那是方幸的眼泪。

　　一目十行看完，雍嘉岁心跳得很快。

　　原来妈妈已经得知她转过来的钱是怎么来的。
　　原来妈妈以为她误入歧途。
　　原来……

　　她捏着那封信跪坐着，不知道该向谁辩解。

　　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回来时通风开的一条缝里钻进几丝，沾湿了她的睫毛。

　　雍嘉岁突然觉得好累。

　　她从跪坐到瘫软，最终跪趴在地，匍匐于无人之境。无力的手渐渐在耳边紧握，而后猛地捶地，像是发泄，又像是不甘。

　　春雨只下一阵。

　　回到医院接替护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玻璃窗残留着水迹，窗外，叶绿如新。

　　-

　　周末，谢园外。
　　雍嘉岁和池清在新开的茶馆前碰头。

　　池清在杂志社实习，展览的票也是从杂志社拿到的，参观途中不时遇见熟人，她不得不停下来，与人寒暄。

　　雍嘉岁就努力缩小存在感，闪到一边随处转转。等池清结束了，自然会来找她。

　　谢园不大，又逢周末，入园的人比想象中要多。雍嘉岁随大流一直走，穿过回廊时才停下来，凭栏休息。
　　手机里多了好多提示，很意外的，是她沉寂已久的翻唱账号。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评论和喜欢都呈指数增长，关注也逼近破万。

　　随手翻了翻，好多评论都表示是从某旅行博主那里过来的。

　　她好奇地去另一个平台搜索，弹出来的封面推荐竟然都很有质感。雍嘉岁点进去，看了几条，发现对方特意置顶了用她的歌做BGM的那条vlog。

　　被认可的感觉真好，不点个关注良心难安。

　　池清还没跟出来，雍嘉岁心安理得地刷了会儿，在一条求酒名的帖子下停住了。
　　没办法，她总会被有质感的图片吸引。更何况对方还是营销高手，标题也写得让人难以拒绝——想不到名字要被老板开除，求个好名，不要有火！

　　雍嘉岁敲下评论：路西法。

　　放下手机，她去往最后一站。

　　刚进门，雍嘉岁就愣住了。

　　展厅不大，四四方方的房间里只有一件展品。那顶明代凤冠用玻璃罩着，角落射灯一照，褪色的翠羽重现光彩，华丽又庄重。

　　太像了。
　　和她在拍卖行看到的几乎一模一样。

　　她不可置信地挪过去，站在玻璃前。
　　旁边木雕的简介刻了几行，一眼扫过去，目光落在“捐献者”之后的名字上。

　　不是意料之中的名字。
　　但又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是他吗？
　　余，维扬。

　　她忽而有些难过。

　　两人亦真亦假地相处过，他像是捧着一颗真心毫无保留：写着快乐的蛋糕留给她，童年的回忆展现给她，暖心的家人也分享给她……
　　又好像真真假假地总在玩笑。戒指是随手给的，亲吻是临时起意的，连送她回家的周到贴心或许都只是教养。

　　身后人头攒动，她眼前却只有被光打亮的凤冠。

　　她隔着玻璃久久地凝视，仿佛在倒影中窥见他的影子。

　　雍嘉岁猛地回头，却听见池清叫她：“别动。”她在对面举着手机指挥，“哎，就是这样，看我看我，新学的拍照手法太好用了，像戴在头上一样，好美啊！”

　　出来之后，池清仍满意地欣赏着雍嘉岁给她拍的照片，没发现身边人有多反常。

　　“雍嘉岁。”

　　两人同时抬头，看向声音来源，而后面面相觑。

　　池清站到雍嘉岁身后，小声问：“不然……我去那边等你？”
　　她指的是雍嵘身后不远处的座位，这样既不会让嘉岁尴尬，也可以在出现状况的时候及时赶到她身边。

　　雍嵘一双眼紧紧盯着两人，直到雍嘉岁在他对面落座。

　　“你好好解释一下。”

　　开场白就挺莫名其妙的。

　　“我？”雍嘉岁指着自己，“解释？我需要对你解释什么？”

　　雍嵘喝一口茶，双目似鹰隼：“我是缺你吃还是少你穿了，你干的这叫什么事？”

　　她干什么大事了？
　　没照顾妈妈？也没见他去照顾一下。

　　“我只是和朋友出来看个展。”她平静地直视他，而后反问，“你呢？和哪个朋友喝茶啊？”

　　不知道戳中他哪根神经，雍嵘把杯子重重一搁，茶水漾出满桌。
　　“很光彩吗？当着这么多人跟你亲爹叫板？我看你妈都是被你气的。”

　　“你不要提我……”雍嘉岁说到一半，意识到什么，眼神随语气凌厉，“你跟她说的？”

　　雍嵘不答，她知道自己猜中了，于是继续：“傅宝珠跟你说的？”

　　“谁说的，重要吗？你该反省自己，而不是怀疑他人。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道理你不懂？”

　　雍嘉岁平复着情绪，深呼吸好几次才稳住声线：“她怎么说我不管，你愿意信我也不管。怎么，生了不养，养了不育，到老了想起摆老子的威风了？这么多年，你来看过我，看过我妈吗？”

　　到底年轻，她越说越激动，声音大得周围人都频频往这边看。

　　雍嵘好面子，桌子一拍教育她：“长本事了你？喝了几年洋墨水，回头就质问起你老子来了？”

　　雍嘉岁气得发笑，说：“我没什么本事，至少我不会乱传你跟别人乱来惹得我妈跳楼。”

　　雍嵘指着她，手指都在抖。

　　服务生过来，轻声提醒保持安静。

　　面子挂不住了，他也没有再忍，一巴掌落在了她脸上。
　　“你妈这样都是你害的！她只会后悔没把你教好！”雍嵘闭眼，一脸痛惜地叹气，“算了，这些钱你拿着，不够再来找我要。”

　　周遭的交谈声突然停止，本该吵嚷的茶馆变得落针可闻。

　　春风不解意，温柔地抚过她的脸庞。雍嘉岁抿唇，感知左脸迅速麻木肿胀，而手脚却是一片冰凉。

　　黑色卡片被推到眼前，她看都不看一眼，冷冷地咒他：“她只会后悔和你做没名没分的假夫妻。”

　　“你也知道我们是夫妻！一夜夫妻百日恩，怎么说我都还是你……”

　　雍嘉岁不耐地打断：“回家找你老婆女儿报恩吧，我妈我自己能照顾，犯不上花你们家的钱。”她把卡片推回去，“这钱，你自己收好了，我拿着烫手，还要被你女儿指着鼻子骂。”

　　她起身，刚走两步，又回头，攥起没喝完的茶水往他脸上一泼：“还你。”

　　-

　　插曲扰乱了计划，雍嘉岁一直觉得挺对不起池清的，分开的时候和她约好，收到offer就请她吃饭。

　　只是天不遂人愿，她投过的简历无一例外都石沉大海。
　　有的拒信还有一句抱歉，有的只有三个字：没通过。

　　她不甘心。金字塔顶端的公司进不去了，又不是没有别的公司，所以那半个月基本都在忙着改简历投简历，还抽空把房子挂上了中介平台。

　　雍嘉岁接到合作邮件的时候，还以为是垃圾广告，直接跳过了。
　　没想到张煦找到了她的手机号码，直接打电话联系。

　　也不怪她当垃圾广告，他们那个活动名字就起得不正经，好好的白色情人节之夜，他非得叫白夜情。

　　她也挺意外的，答应下来才问对方：“只听了录音版就敢敲定，你们不怕我的现场走音吗？”

　　张煦听了直乐：“那不能啊，有人拍着胸脯跟我保证你现场一绝。”

　　雍嘉岁下意识就问：“谁？”

　　张煦嘻嘻哈哈说开玩笑的：“抽个时间，过来试试。”

　　雍嘉岁跟着地址过去，还不到营业时间，club只有一个调酒师在整理吧台。

　　“还没营业哦女士。”对方笑笑，递过来一张菜单，“不过你想喝的话现在也可以点单。”

　　雍嘉岁说明来意，年轻的小伙笑起来：“那你随便点，老板会请的。”

　　她扫一眼，什么都没要，坐在吧台等张煦。

　　调酒师也不过分热情，整理好之后开始做新品。

　　昏聩的空间里，摇好的酒液清亮，上面放一片不知名树叶，弯弯的，像廿四桥。

　　大概是她一直在看，对方直接将酒杯推了过来：“尝尝。”

　　雍嘉岁抿一小口，入口清爽回甘，又有薄荷凛冽。

　　她笑起来，说还挺好喝。

　　“是吧！”得到赞同的调酒师很得意，“我也觉得很不错，迟迟上不了单子是因为还没取好名。”

　　雍嘉岁指着菜单上的一个酒名，问他是不是在某社交平台发过帖子。

　　“就是一杯会燃烧的酒。”
　　“你怎么知道？你刷到过？”
　　“嗯，采用的名字是我取的呢。”

　　身后人突然出声：“这么有缘，那你给这杯也取一个。”见她回眸，张煦也笑，“你取什么，我们就用什么。”

　　“张……老板？”
　　“别那么生分，你就叫我张煦得了。”张煦很随性，一手撑在吧台，问她，“怎么样，名字想好了么？”

　　雍嘉岁看着那杯蓝绿色的瑰丽液体，说：“雨过维扬。”

　　没想到张煦盯着她看了好半天，突然说：“我记得你平台状态写的巴黎留学是吧？或许，你认识余维扬？”

　　雍嘉岁举起酒杯，轻抿一口，说：“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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