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鸢白

　　说是聊聊，其实叶青野也只是问了赭桐一个问题。

　　他说：你认识过哪怕一个元家的人吗？哦，某人除外。

　　没有。

　　其实挺可怕的。就算是不理世俗的隐世家族，一心修炼，也不至于在六合里从未出现过。

　　她问，宿玖生日宴那天，元家没人出席么？

　　叶青野苦笑，宿家说他们来了，还特意在里厅招待，你不是说那两人消失了一段时间吗？但是真的有没有人来，谁能确定？不然你问问那个人？

　　赭桐瞄了一眼坐在不远处刚结束每日修炼看着电视里的美食节目思考今晚吃什么的人，想着这点小事还是不打扰他了吧。

　　可本该咽下的话，却忽然又变成了某种冲动，赭桐小心地抬眼，问：“你……今年回家吗？”

　　去年过年，盲龟组突发情况，所有成员在六合过了除夕。当赭桐结束那地狱般的加班头昏脑胀地回到家时，发现鸢白竟然在，觉得自己可能是患上了人类名为猝死的疾病，进入了某种走马灯的状态。她一反常态地扑倒躺在她床上睡觉的某位神君，把一脸恼火的神君压在身下……亲了一口。

　　气息太真实，那人的温度从薄衣下透出来，熨贴着被寒风吹得冷透了的心，她想，幽冥的服务又更新换代了吗？竟然死前能有如此美梦。

　　“滚……都多少天没回来了……”

　　就是有点不太像。她遗憾地想，鸢白才不会因为她不回家而生气。然后，她就因为太累睡着了……留下某个一肚子火没地方发的人有气无力地给她盖上被子。

　　……睡醒之后，赭桐发现自己竟然没去某个不太讲理的家伙的地盘，睁眼一看，还是自己的卧室。除了冰箱里有吃的，没有其他人的痕迹。

　　……果然是梦？

　　赭桐还未从床上起来，意外地听见开门声，鸢白拎着什么从外面进来，卷了一身寒气。

　　“这是……？”赭桐看着一桌子认不出来，但可以看出是礼物的东西。

　　鸢白沉默了一会，说：“……拜访了一些人，他们送的。”

　　赭桐眨眨眼，理解为他可能回家探亲了。

　　“——今年？”

　　鸢白闻言抬头，赭桐不自觉看着他眼尾挑起的样子舔了下唇，意识到自己可能又擅自误解了什么。

　　鸢白本想说，那不是家，宿家伪造的一个家族能算家吗？但又想到自己或许说多了，就道：“我没回过那里。”

　　赭桐一愣：“那去年……”

　　鸢白显然也想到了什么，神色变冷：“你还记得。”

　　赭桐心想，怎么隔了一年也能生气。她凑过去，抱住他的脖子，咬了一口。

　　鸢白：“？”

　　赭桐：“好像那时候做了一半。”

　　确实。她咬了一半就睡着了。

　　鸢白平静地抬起赭桐的下颚，掰开她的牙齿，用手指轻轻按了一把。摸起来也不锋利……他不由回想当年，她确实是从人间升上来的，应当是人属。怎么咬人这么疼？

　　鸢白侧脸，随便赭桐蹭在他的脖颈里，像是勾起了瘾一样对他做一些事，自顾自看电视：“去年那些，是一些……熟人送的。”

　　看得出来，某位神君很努力地想说出“朋友”，或者“旧友”二字，但最终，那些混蛋的面庞从他脑海里划过，只能得到“熟人”二字。

　　“我都说了，你不喜欢那些，他们非要送……”想起当时赭桐并不关心那些东西，还帮他收拾好让他带回家，鸢白就满脸黑线。他就不该那天晚上一时气急去找星君喝降火茶，结果被短暂出来放风的灼君碰到了，灼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夜叫上了其他人，低树向来晚上写符文不睡觉，有常脾气好被拉起来也不生气，一伙闲人聊了一宿八卦不说，还给他本就刚起步的感情添乱。

　　赭桐含含糊糊地：“唔……”其实她以为，那些是他准备的要带走的拜年礼，跟她没什么关系。

　　鸢白莫名地懂了她的意思，疑惑，他品味有那么差？

　　“你从前不是还闯过我的私阁吗？”鸢白好气又好笑，“连是不是我的东西都看不出来。”

　　赭桐一下松开了鸢白的肩膀，不知所措地看向他。

　　鸢白的眼神愈发谴责，像是在说，你竟然不记得了。

　　赭桐想，她确实可能是傻了。

　　她什么时候、怎么可能、闯过他的地方？？

　　鸢白摸了把她的头，轻轻晃了晃，随后就这样走了，去烧晚饭了，留赭桐在沙发上跪坐，苦思冥想。

　　“不、不可能啊……”吃完饭，赭桐洗完碗，坐回沙发，仍然一脸恍惚，怀疑鸢白在骗她，“我，我连你那里都不知道怎么走……”

　　鸢白盯着她，见她确实记不起来，停了几秒，像是做了某个决定。赭桐看他眼神，顿觉危险。

　　鸢白轻哼一声：“我帮你想想？”

　　说完，没等赭桐拒绝，他打了个响指。

　　咒锁凭空出现，在鸢白手中像是精妙的、无害的玩具，悬高、禁锢……赭桐倏然瞪大了眼睛，想起了什么，但显然已经为时过晚。

　　随后，事情划向了不可掌控的深渊。

　　……

　　赭桐刚飞升的时候，吃过一个亏。可能因为过于屈辱，不忘记实在难以入眠，就强迫自己淡忘。

　　她说不知道鸢白的住处，当然是真的，这怎么可能被一个小仙轻易得知，再说就算知道，以她当时的修为，那条爱戏弄人的芙蕖道走不过一半就有千种死法。
　　但是有一种方法可以打破时空的界限，来到不可能抵达的地方。

　　溶月门。门外幻境为六界分前的上古遗迹，或者是通往世外之道，由三神收编入仙界，可以算作附属世界，只是遇上什么全凭造化。当然经历那么多时日，群仙对溶月门也有一定的掌握，能确定有些门是“安全”的。

　　而赭桐那次接的任务则是专骗她这种仙龄尚小的无知小仙的，根据她看到的资料，那个门是偏好通往有宝物的地方，只是对进过一次的人它就很难提起兴致，所以，这任务是典型的事少钱多——赭桐只要进去，然后去门分给她的地方把宝物带出来就行了。

　　就这样，她进入了那个门。然后出现在了神山之上——她还以为自己在某处地下，因为四周是一片漆黑。

　　她向周围摸索，结果探出去的手脚全被不知名的东西缠住，一点点收紧，像是某种没有感情的防御法阵，无差别绞死试图闯入的盗贼。她逐渐意识到自己上当受骗，这不可能是安全门。

　　她记得自己没有呼救，不知道因为什么，可能是觉得丢人，可能是觉得，这天早该来了。她只是一只蝼蚁，早该随便死在哪里，没什么稀奇。

　　死亡来临的静谧之中，她似乎听见各式各样的声音：

　　“好大胆的小贼——”
　　“多少年没遇到过这么勇敢的，是有多想不开啊。”

　　“诶，你们谁能动弹的去救下，让她陪我们说说话啊。”
　　“要能动弹谁会被困在这里那么久。”
　　“没关系，这里幽冥来得慢，就算死了魂魄也得好一段时间才能被接走，有的是时间聊。”

　　“等等，我听见了。他来了。”
　　“我也是。”
　　“快装死啊诸位。”

　　“……”

　　“怎么还没走到。”

　　“……”

　　“不对啊，好像不是来镇压我们的。”
　　“呃好像是去把那小仙从阵上解下来了。”

　　“……原来，他还记得有这个地方。”
　　“别想了，他不可能记得你的。”
　　“说好了关够三万年就放我自由呢？”
　　“别急，我已经多呆了五万年。”
　　“别急，我是十万。”

　　“你们都别说了，他已经进来了……”

　　……

　　赭桐从没受过如此折磨，她怀疑自己未来十年的噩梦都会是那种痛到脊骨都麻木的锁链，紧紧勒住皮肉的感觉。

　　而她竟然没死，那种锁链被轻微地松开，让她艰难地续了一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呼完，眼前就忽然一片漆黑。

　　是因为她也要融入这片黑暗了吗？

　　她知道自己可能闯入了不该进的地方，此间主人的阵法之强悍冷漠，让她难以想象对方会放自己一马。

　　“你想要什么？”

　　对方不知用什么方法剥夺了她的视觉，她的听觉变得敏感，听见衣袍曳地，那人来到她面前的声音。

　　就算声音再好听，也只余下恐惧。

　　“……”她试图说点什么，可刚死里逃生，让她脑中空白，完全说不出一字。

　　“选不出来吗？”

　　那人说，好似非常好心。

　　赭桐感觉自己脑中忽然浮现流动的画面，无数物品的介绍从脑海中划过，过大的信息量冲击之下，失神许久，她下意识地说出一个名字。

　　……

　　她想要的是……他的画？

　　彼时，神君还是那个会做些闲事的神君，而且受那些交友不慎的影响，他的作品被传播得在六界都很有名，他没想到会传到她的耳朵里。

　　就算想要……为何用这种方式。脑中划过如果早知道能以何种方式悄无声息送她东西的神君并没有发现自己的想法有任何的不对。

　　他还以为她又于修行一途遇到了什么困难。

　　不能助长玩性。还是该受点教训，长个记性。

　　赭桐感到捆住自己的锁链松开了，但还是有几条束缚在身上，她下意识地动用起力量冲击那点束缚，然而灵力流转一周，无功而返。

　　她听见那人说，解开之后，才能拿东西离开。

　　……怎么像是要考教她功课的师傅……

　　这样的想法一闪即逝，因为她发现那些锁链一旦发现她在懈怠，就会愈发收紧，让她回忆起最初的那种痛苦。

　　……

　　“现在还怕吗？”

　　……原来他看得出她的恐惧。可如今，记忆被替代，想到的全是近在咫尺的喘息，温热而温柔的气味。

　　“那些都是，镇物？”

　　她想起那些吵闹的声音，并非幻觉。

　　“嗯，不记得什么时候收了那么多。”

　　“那它们都……”

　　“留下来的不多。”鸢白的声音像是晕开的墨，染得赭桐沉沉地失控，“我没什么你想要的了。”

　　不，应该是他的错觉。赭桐觉得她想要的很多。

　　“那里为什么那么黑？”

　　因为我不能看你。鸢白不能回答，只好低过去吻她，将问题糊弄过去。

　　“那里的阵法都是你亲手布的。”

　　“是。”

　　“你……有怀念过鸢乐山吗？”

　　鸢白停住了，他听得出这个问题是某个人压抑很久才问出口。

　　赭桐只是有点头昏，才问出了这个问题，他当然怀念那里，那才是他的家。

　　“你……想过回去吗？”

　　该回的时候自然会回去，他想安慰她，这是不必强求的事。如果鸢乐山还被允许存在，就不会有那场覆灭了群仙的浩劫。

　　“想过。”良久，鸢白说，“想带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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