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小姐见闻录

　　“我失败了？”

　　“也许没有？”

　　我带着诸多无解的问题在水中继续下沉。

　　我认为自己会和那些甲板碎片一同沉入深不见底的大海，就此完成神明小姐给我安排好的使命。

　　那瞬间，我差点就觉得自己功德圆满了。

　　我在感受不到盐分的海水中闭上眼，好似在无声陷入长眠。

　　然而，当光怪陆离的世界离我的视线远去，我才能真真正正地开始直面内心里那个沉默寡言的自己。

　　我可以很大方地承认，我无法否认诸多未知，但，这并不代表我会欣然接受那些被框定在宿命之下的结局。

　　没有人能用未知本身向我解释我暂不知晓的事实。

　　从我拥有记忆开始，我就想要知道很多的事情。我想知道，众多的山川河流最终驶向何方；我想知道，星辰之外还有没有注视着我的目光；我同样想知道，自己又是否能以这幅身躯继续触及更多近在咫尺又或遥不可及的存在。

　　曾几何时，我独自走进教堂，不问前因后果，便虔诚地向我的神明小姐祈祷。

　　我无法否认的是，没有她，我就无法成为现在的自己。她始终是引导我前行的标准答案，而他人与我的邂逅亦是她给我留下的最好安排。

　　可是到了现在，我再也听不见那些来自神明小姐的话语，我再也无法确认自己身后的神明到底是在还是不在。

　　我逐渐开始明白，也许，是我的经历、我的记忆、还有我的思考共同左右了我在此时的存在方式。

　　客观上的神明存在与否或许并不影响我在内观世界里去寻求类似神明这样的未知存在。

　　如此一来，我既是自发向前探索的旅者，也是那位于终点处的唯一答案。

　　此我是我。逻辑上的形式如此。

　　哪怕我一无所有，我亦能成为引导我自己前进的神明。形式上的逻辑也能支撑这样的结论。

　　我明确地告诉自己，就算现在的这个地方没有护佑我的神明小姐，我依然会和多年前的自己一样，竭尽全力地抓住每一束划过指尖的机遇，就算结局没有因此而改变，可至少，我有用自己的方式尽力推动过自己。

　　由于看不见任何东西，我不确定自己究竟在黑暗中抓住了什么。

　　冰冷刺骨的痛感贯穿我的手心手背。

　　我的身上感受不到流动的海水，反倒是来路不明的雪花突然钻入我的衣袖内侧。尽管我冻得浑身发抖，但我还是不愿意放手。

　　十多秒的挣扎过后，我居然产生了一种双脚踩进雪地里的错觉。

　　很快，我发现这可能不是错觉。

　　位于白雪之下的地面相当湿滑，我不小心摔倒进了白色雪堆里。

　　我再次睁开眼，昏黄的路灯照在我的脸上，茫茫白雪如泥土般一块一块地堆积在我的身上，被我用体温融化出来的水滴很快又在我的身上重新结成一层薄冰。

　　我费力地往外爬，手脚并用地往外爬。终于，赶在被大雪掩埋之前，我使出了浑身力气才逃离了那里。

　　我手扶不知从何而来的墙壁，心有余悸地观望着这片让我倍感陌生的区域。

　　前方是一块被白雪覆盖的山坡。山坡上，每隔一段距离就又一根黑色底座的路灯。这些路灯给我的感觉各不相同，光线的深浅交替出现，冷白与暖黄的颜色相间排列，有多种倾斜角度的灯柱一直从远处连接到我身前。

　　我还是离开自己世界时的着装。长袖连帽衫，单层长裤，没穿长袜，脚踝处的皮肤直接与冷空气接触，脚下的跑鞋也没有换成防滑的雪地靴。

　　风雪持续拍在我的脸上。我抱紧手臂，瑟瑟发抖。

　　“你怎么在这里？”

　　一个许久不见的声音从路灯顶上传来。

　　我刚抬起头，那个异于白雪的黑影便一跃而下。

　　她逆风向我走来。雪地里随之多了一串她那梅花般的爪印。

　　我看着她的猫耳与黑色毛发，一脸惊讶地问道：“喵店长，这里是哪里呀？”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喵店长把一只猫爪搭在我的小腿上说道。

　　喵店长触碰到我的瞬间，我不再因为单薄的衣物而感到寒冷。

　　她继续用猫爪抓住我的裤子，对我说道：“这里是世界的原点，你的世界，相对与你的世界，你的虚影，相对与虚影的虚影，四种世界的变化由另一根标准正交的坐标轴相连，加上不同的主曲率的变化，这根轴可以描述为四个世界正在向一个方向的前后不断地进行延展。”

　　“据我所知，大多数人类把这种方向的变化笼统地称作‘时间’。”

　　“当任意部分的虚影扭曲至你们的‘现实’，那虚影也就会成为你所见到的幻影。”

　　“同理，当‘时间’的扭曲加剧，你也有可能用这种方式去见到相对与你的那个世界。”

　　“按照我对你的理解，你似乎更愿意把那位与你相关的存在叫做你的‘投影’。”

　　喵店长的说法与我学过的某些数学高度相似。

　　抛去计算、只看结果的几何其实并非难以理解。

　　简而言之，在特定情况下，我能触及那些我曾经看不见的存在，而存在于任一时间节点上的我却始终没有足够的信息来推导出同一节点上的不同存在。

　　我或许无法回想起那些长达几小时的推演过程，但我还是能很快想清楚这些抽象概念在一定情况下的具体表现。

　　喵店长的话语不禁让我开始了思考。

　　虽然说这能解释过去与未来间的交集，可假若这里真是她所说的“原点”，那出现在这里的喵店长又是什么样的存在？观察到喵店长的我又是什么样的自己呢？

　　我弯腰抱起暖呼呼的喵店长，并把我的问题一字不变地抛回给她。

　　可她也只是缩在我的怀里，不解地说道：“所以我才觉得你不该出现在这里啊。我是一只躲在盒子里的黑猫。就算你能知道我，你也不可能像这样接触到我才对。”

　　“等等……”喵店长翻身对我说。

　　“你现在……到底是谁？”她吞吞吐吐地问我道。

　　我想说，我是“莱卡”。但喵店长的话反倒是间接地提醒了我。

　　既然这里是四个世界汇集而成的原点，那么，在这里的，可以是我，可以是我的神明小姐，也可以是神明小姐的背影，甚至，还可以是我从未见过、但我能用逻辑知晓其存在的另一个与我相关的存在！

　　已知我是神明小姐的正面投影，且另一个“莱卡”是驱动神明小姐在另一个方向的延展。

　　一共三个存在。距离四个正好少了一个。

　　那，剩下的，另一个我从未发现的存在，说不定同样是我在那个方向的延展，而她，理应在这里，并且极有可能和所有的我一样，用同样的方式认知到了其他的三个存在。

　　从神明小姐到另一个“莱卡”，从另一个莱卡到我，从我到我推断出的存在，最后再从我推断出的存在回到最初的神明小姐，唯有知晓全部的这些，我和这些似我非我的存在才得以用这种方式并存于四个世界相交互的原点。

　　而当我认识到我还是我这个“莱卡”时，我又注定不再是其他的那三位存在了。

　　我认真地告诉喵店长：“我是莱卡，是一位记者，同时也是斩断幻影的空间猎手。”

　　“此我，依旧是我。”我如此对她说道。

　　无形的指针或许从来没有停止。但是直到这一刻，此前满脸困惑的喵店长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误。

　　黑色的喵店长从我的怀里跳进白色的雪地里。

　　她装模作样地舔舔爪子，说：“算了，不管你是谁，都赶紧离开吧。”

　　“你的故事总要由你自己结束。”她和我说道。

　　我与喵店长脚边的白雪开始慢慢融化。通往某个地方的道路一段一段地呈现在我的眼前。

　　“我也许不该来的……”喵店长喃喃自语道，“但，我又怎么能假装看不见这个自相矛盾的你呢？”

　　黑猫起身往回走，边走边对我说：“此地本是连接各个世界的枢纽。我也本不该以这样的形态出现在你的面前。”

　　“你就当这里是辅助你思考时的产物吧。”她这样说道。

　　“至于我呢……”她含糊地说，“我只是一只碰巧出现在各个世界里的黑猫而已。”

　　看到我还站在原地，走远了的黑猫回头和我说道：“你，跟我走，我送你回到你原来所属的世界里。”

　　她没走两步又突然停下来，说：“到了那里，你必须要重新成为你想成为的自己。”

　　“因为当四个不分胜负的你相互重叠，你也就会和我一样，彻彻底底地迷失在这里。”

　　“而现在的你，并非如此。”

　　黑色的猫爪轻声落地。我与她之间的道路不断地向下坍塌。

　　无光深渊之中，我孤身下落。

　　我不知道这个过程持续了多久。我身边的环境毫无变化。这也使得任何尺度都难以精确地丈量没有变化的变化。

　　我似睡非睡地闭上眼，无可奈何地开始了一段不知是长是短的等待。

　　某时某刻，我能听见有人开门的声响。

　　“莱卡前辈，这真的是你？”某个倍感熟悉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

　　我睁开眼，随即认出了那双粉色的狐狸耳朵。

　　无处不在的重力将我拉回地面。我手扶旁边的玻璃，万分惊讶地说道：“利可，你……”

　　我还没说出自己的惊讶，温暖的小狐狸就一把把我抱在她的怀里。

　　“这过去的一年多，你都去了哪里？”她迫不及待地在我耳边问道，“为什么我发你消息，你都不愿意回我啊？”

　　我看见，红色的电话亭之外，尽是我所熟悉的那种寒风凛冽与大雪飘零。

　　看来，这确实是我自己世界的冬季，可现在的这个时间，早已不是我登船离去的那个冬季。也不知道是我追上了漫天风雪，还是这漫天的风雪再次追上了我。

　　所幸，找到我的利可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利可。

　　她的粉毛、她的那双狐狸耳朵。

　　以及，她还认识我的那段记忆。

　　短短一瞬之间，这些熟悉的事物终于回到了我的眼前。

　　电话亭外的雪地上，一串梅花般的脚印逐渐被阵阵风雪所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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