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当户对

作者:云墨歌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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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乱碎琼


      一九九五年二月,随着这个年接近尾声,工人返工,就连小孩也只剩寥寥几天的寒假时间。有时池岁星挺着急的,望着桌上的语文练习册还有没写完的一篇作文,又看看毛文博,摇摇头决定先不管作业。事已至此,先玩吧。
      昨天周忠明回湾东去,池岁星再去周家坝时还没给他告别。周家坝上稀疏平常,周立言家传来乐器声响,今天天冷,周立言在屋里练二胡。池岁星便走进去找周立言,今天毛文博不在,他给毛健全送饭去了。
      天色有些暗,云层卷积,厚厚一层,屋里开着灯。周立言见池岁星进屋,手上没停,继续拉着二胡,用脚勾了个小凳子过来,示意池岁星坐在这里。周国庆还在教孙子,这里怎么拉,哪里怎么弹,池岁星在一边看得起兴,只是周立言觉得无聊。
      “爷爷,为什么我要学二胡。”他问。
      爷爷眉头一皱,“我就你一个孙子你不学谁学。”
      周立言放下二胡甩甩手,“让我爸学。”
      “你爸?”周爷爷摇摇头,“他能学会么,他就会捣鼓他那些机器。你看你看,现在几天都不回家。”
      周爷爷一说到儿子,仿佛很是失望。另一边,池岁星看见周立言放在桌上的二胡,好奇地伸手上去摸一下。被爷爷看到,他便问道:“小孩,你想学吗。”
      二胡很凉,特别是蛇皮做的琴鼓,便觉得一阵森寒,身上的汗毛竖起,像是背后有人吹着冷气。池岁星使劲摇头,坐回一旁。周爷爷见小孩如此抵触,不由叹气起来,总觉得这门手艺没人继承,要断在自己手上。
      正当这时,周国庆家门又来了人,也是村乐队的。乐队里两个老人,一个是周国庆,另一个就是他,叫高志勇。周国庆拉二胡,高志勇是打锣鼓的。他一进门,捂着嘴小声对周国庆说道:“煤矿要关。”
      “什么?”周国庆不知是耳背没听清,还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高志勇回头看了看身后没有其他人,这才敢大点声,对老朋友说:“煤矿要关!”
      “为什么要关。”周国庆一拍大腿,很是气愤。
      “上头有政策嘛。”高志勇安抚道:“而且你看,矿挖了楞个久,要挖完了嘛。还有,之前不是垮了一节,出愣多人命,肯定要遭关。”
      周国庆摇摇头,“关了那些下井勒人呐?”
      “嘿。”高志勇也摇头,“那管得到他们咯,前几年下岗不是还下愣多人,你看那些人有管?”
      这些话,小孩一句句听在耳朵里。池岁星脑袋转得快,便问:“爷爷,你从哪听的。”
      “昨天有人在说得嘛。”高志勇解释道。
      小孩灵机一动:“我爸爸在煤矿上班他都没说要关,爷爷你莫遭骗了哟。”
      于是周国庆也附和着小孩,“逗是逗是,他们那些说起耍,你莫遭骗咯。”
      “嗨。”高志勇被这么一说,心里打了退堂鼓,“我就来跟你说声,你娃儿不是也在矿上搞机器迈,下回问一哈他。”
      “要得要得。”周国庆招招手把他吆喝开。
      池岁星听那爷爷这么一说,有些坐不住,现在就想坐船去对岸煤矿问爸爸怎么回事。小孩沿路小跑到码头,刚好遇见送完饭乘船回来的毛文博。
      “哥哥哥哥。”小孩在码头下喊道。
      毛文博在船上招招手,见小孩这么着急,先帮他顺顺气,“怎么了,慢点说。”
      小孩见四处人多,垫着脚用手做成筒状捂着毛文博耳朵,“有人说煤矿要关。”
      毛文博先带着小孩往码头外走去,等四处没人才敢开口,“之前干爹不是说过吗。”毛文博这里说的干爹是指毛健全。
      “干爹是说过。”池岁星看着脚下,踢走一块小石子,“但是这么快就要关了吗。”
      “是啊,等你三年级就要去湾东了。”
      “我不想去。”小孩摇摇头。
      “同学们都去。”毛文博安慰道。
      “你也去吗?”小孩噙着眼泪回头。
      “我也去。”
      毛文博双手往小孩脸上捏,摸到池岁星脸很冷,毛文博便在他脸上捂一捂。见小孩反常似的这么担心,他往小孩脸上搓一搓。
      “疼。”池岁星嘟嘴抗议。
      毛文博把小孩衣服的连体帽盖在他脑袋上,“把帽子戴上,别又长冻包了。”他和小孩走在小路上,脚边的碎石子繁多,小孩走一路踹一路,不小心石子便落到鞋里。一路走到半山坡,回头望去,换班的工人从船上走下,劳累一天,筋疲力尽。
      池岁星蹦蹦跳跳,想要把鞋里的石子抖落出来,可石子却越掉越深,直到小孩只好扶着毛文博,把鞋子脱下来。
      “你几天没洗脚了。”毛文博嫌弃道。
      池岁星沉默好一阵,最后吐出一句:“不知道。”
      “……今天洗个澡。”
      小孩一听洗澡,便贴在毛文博身上,“好冷,不想洗。”
      回家吃过饭,下午出了点太阳,毛文博便商量着让小孩洗个澡。下午太阳出头,天气暖和起来,小孩换好衣服还能有空写点作业。晚上池建国下班回家,还在说今天矿上好多人找他问煤矿是不是要关了。
      平洞,刘国强坐在岳父家里,他腿好了大半,现在能住着拐杖走路。家里在结婚的时候添了许多家具,老婆正怀着孕,自己还在养伤,家里暂时都是岳父岳母在照看。平洞的居民楼是前些年新建的,张家在矿上分到一间。
      今天许多工友都来看望刘国强,提些蔬菜瓜果鸡蛋。刘国强之前都帮着工友们说话,跟上级交谈,处理矛盾,很是精通。听说他断腿也是因为塌方的时候去救人。这些天在家养伤,矿里的变故他并不知晓。只是当有人来看望他,说矿上要关,想让他团结工友们,写封信或者去问问领导,到底是什么事。
      来的都是些老员工,在煤矿干了一辈子。刘国强刚送走一个,下一个又来了。是个老人,看起来有些岁数,弓腰驼背,走得慢,手上提着一个篮子,装了些鸡蛋。
      今天下午周国庆儿子周平忠下班回来,恰好刚才高志勇说到煤矿的事,他便问了一问。周平忠是矿上机电队的小队长,平日里管理机器维修,对于矿上这些事,了解的没有矿工们多。
      “爸,不要乱说。”周平忠说道。
      “吃饭的家伙事,多关注关注。”周国庆望着院子后边的老母鸡,去掏了几个鸡蛋,“这样,我去问问刘国强。”
      “问他干什么。”
      “万一他知道呢。”
      刘国强跟周平忠不认识,但是周平忠认识他。之前窦南康调到矿上来当管理人员,管的就是机电队。他初出茅庐,跟下边的工人们闹了不少矛盾,刘国强在采矿队,他为窦南康说了不少好话,矛盾这才没有闹大。
      周平忠拿父亲没办法,便只好随他去了。从周家坝到平洞的路虽说不远,老人提着篮子还是走了半个多小时。张玉兰家外已经聚了一些人,都是今天下午班的工人,一起商量怎么找上头问问。大家到张玉兰家里,刘国强还坐在椅子上,旁边放着拐杖。家中布局是二室一厅,客厅够宽敞,能容得下这些人。
      不过令刘国强焦虑的是等下半年孩子出生,暂且够用,孩子长大后要一个卧室的话,便不够了起来。他想的是矿上家属大院还有空房子,可以要一套,搬出老丈人家。实在不行,单身公寓也可以挤一挤。
      那几个下午班的工人在客厅里议论起来,要刘国强下午去矿上找领导问问,刘国强本该休假,先附和下来,打算等自己返工了再去。送走一波,下一个便是周国庆。
      见是老人,刘国强客气起来,“老人家,您有事儿吗。”
      “哦,我来看看你。”周国庆把篮子放在一边,“顺便我想问点事儿。”
      他故意装着行动缓慢,踱步到刘国强身旁,“煤矿是不是要垮了。”
      刘国强咳嗽两声,“我不知道啊。老人家你别乱说,上头也没发文件。”
      “我们这些种地的老头子,家里生计就靠儿孙辈在矿上干活,要是矿垮了那我们怎么办呀。”周国庆叹着气,“你看,能不能到矿上问一问。”
      “好好好。”刘国庆难办起来,好像下头的工人都指望着自己,“我下午就去问。”
      “你腿不要紧吧,要不等好了再去。”
      “没事,能走。”
      于是刘国强便不好推脱,吃过午饭便拄着拐杖去码头。
      周国庆回家,给儿子说了,“我跟刘国强说让他下午去问,你下午没班,跟他一起去?”
      周平忠听刘国强要去,心底起疑,“行,我去跟着一起。”
      今天矿间气氛凝重,毛健全还在值班,他刚吃过饭,外边便响起敲门声。见是刘国强,毛健全认得他。除了之前在矿上见过,他结婚的时候小孩滚床时也见过。
      “有事吗。”毛健全问道。
      刘国强叹口气,“唉,也没什么。就是矿上不知道从哪传谣言说要关,下面工人们都急,想让我来问问。您是党委专员,消息应该灵通。”
      毛健全面色一下凝重起来,刘国强见他不回话,也紧张起来,“真的要关?”
      “不是现在。”毛健全让刘国强看看门外有没有人,后者拄拐去开了门,因为腿脚原因,只是简单看了看,“没人。”他说。
      周平忠说是跟着刘国强一起去,两人手下的工人们不怎么对付。前者嫌弃后者是干体力活的,后者嫌弃前者只会弄机器,一点不出力。两个小队的领导,以前是刘国强和窦南康,两人自然和谐,窦南康去年实习期到,调去了其他地方,机电队和采矿队的矛盾便愈发大了起来。年底刘国强短腿养伤,采矿队换了临时领导,矛盾一下子更大了。于是周平忠也不好直接跟着刘国强,只好偷偷跟着。
      他见刘国强进了毛健全办公室,便跟在门外偷听。等刘国强开门查看的时候,他躲在一旁。办公室的门是往里推的,要是刘国强出来看,他就说是想问领导一些问题,要是他不出门查看,那便可以听见办公室里说了什么,恰好因为刘国强腿脚不便,他只是开门简单看了一下。
      办公室里,毛健全继续说着,“大概明年下半年会关闭,在湾东有安置房,也有玻璃厂,可以继续在玻璃厂工作。消息大概元宵节之后会通知大家。”
      刘国强听见消息,仿佛天旋地转,扶着一旁的桌椅,另一只手抹着额头,“那人数呢,矿这么大,人这么多,全都去玻璃厂吗。”
      “有意愿的可以调到其他煤矿,玻璃厂岗位也有限。”毛健全也叹气,“其他人可能,下岗。”
      门外,周平忠赶忙跑出去,仿佛听见了一个绝世秘密。脚步声响在办公室里也能听见,毛健全留了个心眼,“外面有人?”
      刘国强又开门看了一次,“没人。”
      于是前者放心下来,“先别告诉工人们,等元宵节之后发文件通知。”
      “好。”
      周平忠一路跑到码头,乘了下一批渡轮回周家坝。神色慌张,到家后喝了几口水才缓下来。
      “怎么样,打听到了吗。”周国庆焦急,见儿子这个样子,大概会是个坏消息。
      “要关!”周平忠悲斥道,“下半年就要关!”
      “啊!”周国庆尽管有心理打算,还是吓了一跳。景星煤矿从1976年开采,至今不过才二十年,老一辈人似乎都习惯了与煤矿为伴,小一辈,更是伴着煤矿长大。似乎吃穿用住,都息息相关。
      “我得去告诉志勇一声,他儿子才进煤矿不久,得早点准备谋个出路。”周国庆说道。家里,便只剩下周平忠和周立言。周立言不晓煤矿关闭会有什么影响,只是从爸爸和爷爷的语气里能预料一二。
      景星乡向来不怎么下雪,一年里除了小雪和大雪两次节气外,再冷时也很少有雪。顶多在山头飘些雪花,下到山腰山脚下时,也便化成了水。毛健全下班回家,还没出办公楼,便能看见在雪花飘舞的空地上,站着许多工人。他一出门便被工人们围起来,“领导,煤矿是不是要关了”“领导,新厂有多少岗位啊”“领导,我们一家四口都靠这个吃饭,能不能先帮我安排。”
      毛健全便知道是消息走漏,连忙站在楼外的台阶,扯着嗓子,先安抚工人们的情绪:“大家听我说,煤矿这个事情暂时还没有文件下达,我们先不要着急。有文件的话一定会先通知大家的。”
      有了说辞,人群才渐渐散去,毛健全却总觉得心慌,先坐船回家,打算明天催促上头下发文件。
      另一头,刘国强也很早回家,对工友们说先不着急。本以为就此清闲,工友们却咄咄逼人:“你是不是被收买了。”
      “怎么说。”刘国强不悦起来。
      “我听机电队说,就是要关。”工友信誓旦旦,“就是下半年要关。”
      “谁说的!”刘国强一拍桌子,想站起身却站不起来,“不要乱传!”
      工友暂且相信刘国强,“你去机电队问问,他们说的跟真的似的。明年下半年,还有玻璃厂什么的。”
      刘国强也怀疑起来,仿佛下午找毛健全时真的有人在门外偷听。
      家属大院,小孩也不知道今天干爹怎么回事。平常回家都会问问哥哥今天做了什么,写作业还是带弟弟玩了。池建国还不知道矿上的事,等他明天去矿上时,事态已经有些无可挽回。
      周家坝上,许多人聚在一起,听周国庆说煤矿要关,要是关了大家都没去处,只好像那些去外地打工的人一样,过年都回不了家。周立言在一旁听着,仿佛自己的命运也要随着载客去往外地的渡轮一般飘荡起来。
      翌日毛健全去上班,矿上已经谣言四起,说下半年关的,说全都下岗的,说不给安置费不给赔偿的。毛健全临时做了澄清,采矿队还好,大多持反对和怀疑意见的都在机电队。池建国是机械管理的,下边的人虽然也担心,却没有那么大的动作。
      反抗的声音从机电队传出,似乎感染许多人。运输队和机电队里声音越来越大,说是要闹罢工,等什么时候有了明确答复才会复工。
      毛健全一天跑了好几个部门,上头的文件也没下来,他也不敢打包票说煤矿不会关,况且年前上头开会也说是要关。于是毛健全是卡在中间,两头犯难。
      矿上工人们的反对声响愈发尖锐,要抗议的、要罢工的、要游行的。情况一直持续到元宵节前夕。
      池岁星还在苦恼他的最后一篇作文要写什么。昨天下的雪,一直到今天雪还没融化,在过年期间很少见到。甚至不久雪花就在地上积起了一层薄薄的积雪,勾起小孩关于雪的记忆。关于那天煤矿塌方,很冷,冷到像是在河岸边看见萧旭飞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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