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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山玉(2)
闻言,江冽将我松开,堪堪环住我的腰,露出狐狸一样的笑容。
或许是因为我快要离开仙城了,所以愈发觉得这里的景色可亲。因而在故城寺多待了几日,也并未觉得腻烦。
人闲了下来,就有时间想东想西,我问江冽:“那两匹马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我们修行之人,于出行一事上,实在有诸多选择。且不说自身法力允许,便是要寻个坐骑,也必是个能上天入地的。
凡间之马,从不在选项之列。
江冽刚刚运行完一个小周天,言简意赅地吐出一个名字:“闵知行。”
“买的还是借的?”
“送的。”
我扑哧一笑,想到他一个仙风道骨的仙君,从凡人处牵了两匹凡马到故城寺,着实稀奇可叹。
江冽讲的那段故事的结尾是由他本人昨晚促成的,有些疑惑自然也该向他求证。
“倘若人木忘却了生前过往,为何木怀因还向我打听闵知行的现状?闵知行既然知晓人木就是发妻亡魂所化,难道听从她的劝诫后就再也不曾与之相见?”
江冽道:“初时,执政卿时常去看望人木,还一度把住处搬到了故城寺中,每日对人木细说二人过往,以期人木回忆起往事,但人木不再现身。人木二次现身时,好言劝诫执政卿不要执迷往事,当娶妻生子,莫要枉度一生。执政卿黯然,人木之后不再现身,只让法师代为传达,若执政卿执意不听,于人木修行不利,只怕不能久留凡间。执政卿这才听从,虽未娶妻生子,但鲜少再去打扰人木。再后来,执政卿渐渐老去,人木面容依旧,执政卿不愿以蹉跎之姿与人木相见,此生便再也未见了。”
“这能解释第二个问题,第一个呢?”
按理说,超度人木时可以窥见她的记忆。我静静等着解惑,半晌没等到,抬眸一看,江冽背靠床头,黑发散在胸前,不声不响,目光明亮。我被盯得不自在,正要发作。
“我说累了。”江冽洒然一笑。
说完,他用手掌按住我的后颈,面容凑近,“你自己来看。”
额头倏然相抵,睫毛轻颤,我来不及在意方寸之间的暧昧与逼仄中放大的感官,识海里已经涌进一段不属于我的记忆。
她从混沌中清醒,发现自己成为不人不鬼的人木,只能附着在一棵梨树上显形,惊惧之后自嘲自己果真成了木头美人。
她得知自己的夫君成了穷奢极欲世人畏惧的执政卿,愿意与夫君相见,劝他重拾少年理想。
她明白此生与夫君再难相守,只愿夫君忘记前尘,于是谎称自己忘却过往,从未松口。
她因人木之身自惭形秽,不愿再现身相见,每每他来见她,她躲在树中,直到他离开后,觑一眼他的背影。
她不愿夫君孤苦一生,借法师之口劝其享人伦之乐,他口头上听从,不久后就带着过继的孩子来见她。
她努力修行,希望在夫君有生之年能以人形相见,但她笨得很,眼看他容颜老去,都未曾修得人形。
她问法师转世之人如何相见,法师言说生魂自可前往阴司转世,但人木需得有仙人舍弃修为将其超度,方可前往阴司。她停了修行,以免将来真有仙人愿意超度时,要多费修为。
他多年未来见她,她想着他或许已不在人世。偶遇一位女仙,她本想求女仙超度她,但没有开口,毕竟要仙人舍弃修为超度人木,实在强人所难。她最终只是向女仙絮絮叨叨说了一些前尘往事,向她打听外间事,期望得到一点夫君的消息……
我强行推开江冽,未免更多的记忆漫漶,搅得我识海混乱,心头鼓噪,如大浪难平。
江冽察觉,却再次欺近,不由分说抵额相触。我正要挣扎,却发现识海已经平静,是他停止了记忆传递。
“还想知道什么?”恶劣的低语,恍若情人间的小把戏。
“没有了。”
此后,我便不再多问了。
想也知道,现如今,终山玉在他手上,可他要这做什么呢?
难不成是为了合乎他那“寻宝公子”的名号?
真真是疯魔了。
答案在我们并骑离开故城寺那天有了着落。
那日行至日暮,马已疲惫,需进食休息。我们倚在一棵大杏树下看日落,江冽突然问我:“此去赤水之滨,你可曾备礼?”
新人乍到,备一份见面礼确实合乎礼数。但江冽委实高估了我的品性,我是以戴罪之身入赤水之滨,备礼还是不备礼,都免不了要受一番磋磨,也就不讲这些虚头巴脑的了。
如今,我还罪加一等——
聚魂轴乃山魅一族至宝,我擅作主张将它给了暮祁,她们为难我的程度必然是难上加难。
念及此,我蹙眉托腮,但无意行动。
破罐子破摔,我很擅长。
天边含烟绚碧彩,不远处信马坠蔓草,我姑且沉迷观赏风景。
江冽慢悠悠掏出一件物什,娓娓道来:“此物放在佛前供奉三日,已去除凡间浊气,你将它送给山魅一族,总归是好交代一些。”
我定睛一看,白腻的西陵丝下,悬着一块被佛光包裹的玉佩,仔细辨认,玉身晶莹剔透,中间镂空处,正是“终山”二字。
我胸口一闷,接过被佛光包裹的终山玉,收入袖中,故作轻松道:“还是你想得周到,不愧是寻宝公子。”
又觉得这话有阴阳之嫌,就傻笑两声,补充道:“这是件好物什,下次再遇到魂飞魄散的事,想必能帮上忙。”
江冽神色一滞,无言良久。
我起身预备牵马,恍惚身后传来一声喟叹:“终山之玉,不若白首之约。”
接下来一路,我和江冽陷入了拉锯战。
我愿意同他谈经论道,他便附和我几句;我若要试剑比武,他也乐得给我做个陪练;我若同他打听旧时仙友近况、求证坊间八卦,他也一一细说。
说他沉默吧,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他主动吧,从来是我主动找他开个话头,他从不主动说些什么供我抽丝剥茧。
这个意思是,有些话头必然是要我来开启了。
快活林和仙城的交界处有小妖开的茶馆,趁着在此处歇脚,我直截了当问他:“你当初为什么要杀妖王永夜?”
江冽气定神闲:“永夜所做之事,仙门人人得而诛之,我不过是捡了个巧罢了。”
嘶——这厮如今还想着浑水摸鱼。我气得心中一堵一堵的,“既是人人得而诛之,仙门必会联合围剿,你怎么会独自入妖界?”
“他与我爹爹是旧识,我主动示好,他便设下宴席,我孤身赴宴他才放下戒备,叫我得手了。”江冽简略陈明,“也许,是上天眷顾我。”
“眷顾到让你受伤消失了五年?”
江冽继续轻描淡写:“当日确实受了点伤,一时出不了妖界,但妖界内部混乱,无人追捕我。外头都传我在妖界逃亡五年,实在是夸张了许多。”
听他说完,我脸色一沉,恳切道:“这实在没有必要。”
“事后寻仇,于你而言,确实无关紧要。”
我寻思这人怎么听不懂好赖话,只好说得再明白些:“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没有必要将自己置于妖族的对立面。”
妖王要杀,犯不着你以身为饵去杀。
“可能我生来就有妖族血统,骨子里就是爱冲动行事的,幸而稀里糊涂地还把事情办成了。”江冽如是说,“至于你说的这些,难道我还能回妖界不成?不跟妖族划分清楚,还跟他们称兄道弟不成?”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回妖界,但你既然说你不回,那就是要待在仙城,那日后无论是做开阳城城主还是别的什么,总归是要和妖族打交道的,半妖之身利用得当,可以免去许多麻烦。”
江冽约莫是觉得我说的甚有理,自觉理亏,便不再言语了。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阿冽,有些话你要是不说出来,别人就永远不会知道了。
比如,在天权城的时候你不想我和顾兰亭走,却什么也没说;在开阳城将寒落剑送我防身,每日为我弹奏镇魂曲,也什么都没说;今日……还是不肯承认那些为我而做的事。
日子从指间穿过,看了三十三次夕阳后,我和江冽来到赤水边上。
“也许,你留一下我,我就不走了呢。”我半开玩笑,半是试探地对江冽说。
沉默半晌,唯有流水叮咚,马儿胡乱发出鼻音。
我知道,这个玩笑话僭越了。
“我想你留下来,”江冽骤然开口,“可你有你的责任与承诺,我怎敢强留?”
责任?
承诺?
我好似很久以来都困在这两个字眼组成的牢笼里。
天枢城少城主之名本是虚名,但我为了这份名气,担起了责任,努力修炼,最终死于妖王之手;与顾兰亭的婚约明明只是口头许下的,我却将之视为承诺,揽下了许多非议。
可谁又不是困在责任与承诺之中呢?我如是,江冽亦如是。他是开阳城的少城主,是父母爱之的好儿郎,是为了赎罪沉迷于寻宝俗事而被嘲笑修为止步的天才剑修……
“那好吧,就此别过。”我潇洒得像是从未有过自私的念头。
两匹马转向相反的方向,我飞渡赤水前,又牵住缰绳,回头看着在满山红枫中渐行渐远的玄色背影,一股酸涩自四肢百骸涌向心头,我高声喊道:“你以后遇到喜欢的姑娘,可要好好说出来,不要像以前那样该说的话不说。”
但是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
江冽的身影蓦地一顿,马也停住了,他转头对我微微颔首,眼睛里的情绪是我猜不透的浓厚。
“我知晓了。”
眼中酝酿起什么,逼迫我迅速调转马头,喃喃地说道:“那就好。”
接着,纵马一跃。
赤水两岸草木鲜美,我隔着水雾看向对岸来时的方向,黑色人影消失了,红枫还似火燃烧着。
我自十八岁出世历练,见天下,见苍生,到如今,七城烟水尽,百般滋味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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