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的自我修养

　　枫叶落上襄陵公主的品月裙角，襄陵公主睁眼，佛祖低眸，佛堂外厮杀不休，佛堂内香烟袅袅。

　　“我们也许会死。”襄陵公主道。

　　霍吟听腻了外面凄厉凶狠的打斗，颤着身体呼吸微促，“是啊，说不定下一刻我们就要死在一起。”

　　少年人的热气弥漫在襄陵公主周身，襄陵公主柳眉微蹙，身子避开霍吟，霍吟颤着身体靠近她。

　　“你为何不愿看看你自己的心？”霍吟呼吸渐急，“情爱本就无常，你早就不爱他了。”

　　襄陵公主双眸微睁，流露惊恐的神色，霍吟揽住她的腰紧紧把她圈入怀中，甩开碍事的蒲团，温柔小心地把襄陵公主放在地上，滚烫的身体紧贴襄陵公主。

　　“你爱的是他死后这十年带给你的痛苦和你想念的太宁十七年。”霍吟柔软的唇瓣吻上襄陵公主额头，少年炽热的情谊全在这小心翼翼的吻中，“你喜欢我。”他囫囵说，“我也喜欢你。”

　　霍吟的吻还要往下，襄陵公主侧过头，“史官若是知道了，会骂死我的。”她在笑。

　　“随他们去。”霍吟亲了亲她的脸颊，“若是被史官知道，就由他们写，让霍吟和襄陵公主在史书上依偎。”

　　襄陵公主捧上霍吟的脸，笑问：“哪怕要留下千古污名？”

　　霍吟又亲了她另一边脸颊，深深嗅她身上的梅香，“我们本来就不清白。”

　　襄陵公主看到霍吟红得充血的耳朵，转眸就是慈悲的佛祖。

　　她叹了口气：“我玷污了佛祖。”

　　“别管他。”霍吟皱眉，“他要是连这点小事都要小气吧啦的记仇，枉费他六千世修行。”

　　襄陵公主咯咯笑了，霍吟表情委屈起来，语气也委屈：“你笑什么？”

　　“释迦牟尼来世间八千次。”襄陵公主笑话他，“一千年后你肯定还没多少长进。”

　　“都差不多。”霍吟小声敷衍，“六千八千差不多。”

　　香烟即将焚尽，厮杀声弱下去。

　　霍吟抬头，襄陵公主有些失望：“我们今天是死不成了。”

　　霍吟默不作声，襄陵公主有些奇怪，上手轻拍他的肩膀，“你怎么不说话了？”

　　“这轮是没办法了。”霍吟叹息一声，“以后的路，我连自己该怎么走都不知道。”

　　“你一直看着我走就好，等到老天爷玩腻了就会放过你。”襄陵公主把他的碎发别到耳后，“你是看客，不是戏中人，也不是编撰人。”

　　“看客能和戏中仙如此亲密吗？”

　　襄陵公主推了他一把，手掌撑地坐起来，“那你得问这尊金像。”

　　“以后……别这样了。”襄陵公主整理微乱的衣襟，低声道，“不该这样。”

　　霍吟问：“为何不该？”

　　他问得理所当然，仿佛丝毫不觉有什么错，襄陵公主微恼：“你我这般有违礼法。”

　　“你所谓的礼法害得你和元茗光双双蹉跎十年岁月，害得那名乐师被乱棍打死，更害得太子背上君臣父子枷锁绝望自尽！”

　　霍吟厌恶极了从襄陵公主口中听到“礼法”二字，“就连温纯皇后、孝诚皇后，大雍哪一个人不是为礼法所害？”他悲哀地笑了，“你若是晚生一千年……”

　　霍吟不说了，襄陵公主眼底闪烁微弱的光，“会和你在一起？”

　　霍吟摇头，定定看着她，渴望从她脸上看出些熟悉的模样，好教他能心安理得的认为他曾在一千年后与一人擦肩而过。

　　襄陵公主的面容在香烟缠绕的佛堂愈发朦胧起来，霍吟越看越陌生。

　　他移开眼，空茫地望向高伟慈悲的佛祖，语气怅惘：“你会过得很好很好。”

　　你会在爱里出生长大，没有阴谋算计，你的父亲不会为了要承担重任逼你嫁给陌生人，你的母亲会一直陪着你，你们不会早早生死相隔。

　　你会遇到一个两情相悦的男生，然后把他带回家，你的父亲会看他哪里都不顺眼，和他拼酒到半夜，醉醺醺的叫他“女婿”，你的母亲看到丈夫不仅自己喝醉了还把女儿的男友也灌醉了，骂咧咧地提着丈夫的耳朵教训。

　　而你，会穿上洁白的婚纱和心爱的人步入婚礼，你的父母亲友满脸不舍地落泪，依然送上最真挚的祝福。婚后许多年，你们夫妻会有争吵，也会有矛盾，但从来没分开过。

　　也许还会有乖巧懂事的孩子，很多年以后，你们的孩子也结婚生子了，你们夫妻相互搀扶着看夕阳。

　　你也可以不嫁人，你喜欢写诗，说不定你会是一位成功的诗人，年纪轻轻就出版了诗集，封面上写着你的名字。

　　你可以自己或者和朋友去旅行，去看无垠的沙漠，辽阔的草原，巍峨的雪山……也可以宅在家里，什么都不做，呆呆想着自己睡醒了要干些什么消磨时间。

　　我会和你相见，或许是在学校和你隔着一个班级，或许是我在酒桌上看向穿婚纱的你，或许是我拿着诗集出现在你的签售会上，也或许是在随意一处地方我们擦肩而过。

　　如果真是这样，该多好。

　　“只要能见你一眼……”霍吟伸出一根手指，哽咽得话都说不清了，“一眼就好。”

　　襄陵公主问：“那我岂不是就不认识你了？”

　　“那样不好吗？”霍吟反问。

　　襄陵公主想了一下，露出淡淡笑意：“你我之间，还是素不相识最好。”

　　“可你有句话说错了。”襄陵公主道。

　　霍吟脸上泪痕未干，却是温柔地笑：“哪句话错了？我以后不会再说。”

　　“我还是喜欢他的。”襄陵公主穿过十年岁月再见亡人，“每回看到你，我没法不想他，没法不念他。”

　　霍吟抚上自己的脸，吞下酸涩的眼泪，“喜欢就喜欢吧。”他的心脏抽疼，“就算没有他，你我也……”他不忍心往下说了。

　　他们之间，横亘着一千年的时间。

　　一千年，美人成了枯骨，英雄不再鲜活，佞臣身魂腐朽，朝代化为史书上的两个字。

　　那些惊才绝艳的历史人物都留在了后世笔下，好坏功过任人评说。

　　那段风花雪月与动荡不安并存的岁月也变为寥寥几句戏言。

　　霍吟出生太晚，襄陵公主出生太早。

　　“你的话直白得太伤人了。”襄陵公主埋怨他。

　　外面停止了混乱的厮杀，寂静得人心慌，佛像也无端阴森起来。

　　霍吟畏惧起佛祖，他惴惴不安地低头，小心翼翼拽上襄陵公主的衣袖。

　　“世间真的有神佛吗？”

　　如果没有，他日夜的祈愿该怎么办？如果有，众生的苦难他们看不到吗？

　　襄陵公主细细想了片刻，缓缓开口：“你若是希望有，应该是有的。”

　　“应该有吧。”霍吟仰头对上佛祖的双眸，改口坚定道，“一定有。”

　　“佛祖在上，您老人家要是真的生气，觉得我和襄陵公主冒犯了您，生我一人的气就好。”霍吟在心里乞求，“还有她所有的因果业障报应在我身上就好，我愿意生前永远遭受这千年岁月往返轮回的惩罚，死后也愿接受无间折磨。”

　　太宁二十七年秋，崇安王趁太宁帝病危举兵谋反，宋寻宴再度镇压叛乱，崇安王死于乱箭。

　　襄陵公主推开门，集一府尊荣的公主府已经血流成河，分不清敌我的尸首堆在地上，寻不到落脚的地方。

　　残存的部曲拖起累累伤痕跪地，为首的校尉喘着粗气，道：“殿下，进府的叛军已除。”

　　襄陵公主颔首，温声道：“将尸体处理下去。”

　　校尉负拳：“卑职领命。”

　　又一阵急促脚步声，军候跪地行礼禀报：“崇安王已伏诛。”

　　军候说罢低首，将士们不敢抬头出声，襄陵公主垂眸，似是叹息，那声音太轻太短，大抵是他们听错了。

　　“知道了。”

　　襄陵公主转身，佛堂大门被轻轻合上。

　　霍吟在里面听到一切，唤她：“殿下……”

　　襄陵公主双手执佛礼，跪在佛前虔诚闭目，轻诵佛经，闻声睁眼。

　　“他派的将士极少。”

　　霍吟疑惑地看她，一时不解，襄陵公主低声：“我府上将士不多，却能轻易除去围禁府邸的叛军。”

　　霍吟骤然惊疑：“崇安王造反，直逼皇宫，主力自然随他逼宫。”

　　霍吟自己心里也没底，襄陵公主喃喃自语：“那也还是太少。”

　　襄陵公主抬首，对上佛祖的目光，幽静旷远的婆娑世界在一眼间铺展开来，冷风贯窗，骤然金戈铁马。

　　“采驹呢？”襄陵公主忽然问，“他可有事？”

　　“应当无事。”霍吟目有戚色，“殿下若是不放心，何不自己去看看？”

　　襄陵公主犹豫片刻，摇头道：“他是不愿见我的，我也不想见他。”

　　霍吟扯了下嘴角：“我替殿下去看看。”

　　脚步声渐远，襄陵公主始终沉默，她盯着高大宏伟的佛像，也惧怕起来。

　　“霍吟年少无知，并非有意不敬。”襄陵公主合掌赔罪，“若要惩罚，罚我一人就好。”

　　佛祖静静凝望座下虔诚赔罪的女子，可惜他是座金像，只能看人世众生的喜怒悲苦。

　　“这辈子我注定辜负他。”

　　襄陵公主虔诚地，郑重地在佛前许下誓言。

　　“下辈子，我愿意做一只萤火虫，隐于草莽树丛之间，忍受风吹雨打、秋霜冬雪的痛苦，只求在深夜荒道，有一点萤光能照亮他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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