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仙亦未寝

　　“这里就是……南姜吗？”

　　飞挂而下的大红灯笼连绵不断，几乎遍布每一个檐梁屋脊，而火光摇曳之下，酒肆茶馆，店面铺子，嘈杂的人语声不绝于耳。

　　温黄的火光连绵交错，从高处往下看去，人潮如织，人间百态尽收眼底。

　　沉乐于纸醉金迷的富贵人家，闲坐茶楼听曲的书生，街市上并肩而行的凡人。
　　这里俨然是一个十分热闹繁华的地方，让人绝不会联想到与伤感有关的字眼。

　　可宁闻生怔怔地看着人来人往，不知为何，心底竟漫上来一种难言的感觉。

　　他说不清楚那样的感觉是什么，心口却是闷的，有些难受。

　　以至于他开口说话的时候，连声音都是极轻的。

　　好在他身旁的是位耳力超乎常人的神仙，听见了他说的话。

　　谢尘的声音同样很轻：“嗯，此处便是南姜。”

　　他们的说话声只落在这高处屋檐的一隅，刚好只够彼此听见。

　　而听见谢尘声音的一瞬，宁闻生眨了下眼，转头看向他，眼里有些许疑惑。

　　因为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神仙和他一样，在提及南姜时声音明明很轻，却好似载了别的东西。

　　他本来是形容不出自己心底蔓上来的那股异样是什么的，但听见谢尘的那句答话后，他忽然就意识到了。
　　那很像是某种极其沉重、遥远，却又无法言说的苦楚。

　　而他身侧的神仙，似乎和他一样有着这样的感觉。

　　但是为什么呢？

　　宁闻生尚且想不通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对于无法共感共知的谢尘，他就更想不通了。

　　这种事直白问是问不出什么究竟的，于是宁闻生转头看向谢尘时，只是怔然，而后问了个更加不知来由的猜测。

　　“上仙，你以前来过这个地方吗？”

　　谢尘收回俯视的视线，微微低眸看向他，双唇微张着，正要答些什么。

　　但另一个声音先响了起来：“他再破好歹是个神仙，什么地方没去过。”

　　这倒也是。宁闻生想。

　　谢尘眸光瞥见宁闻生头顶“言多必失”四个大字，合了唇没有多说。

　　宁闻生站不住太久，已经顺势坐了下去，双手搭在膝上，脑袋就搁在手臂上。

　　或许是已经入夜的关系，绵延的灯火和嘈杂的人语，竟都让他觉得有些荒凉。

　　“上仙，你说的那个诏令……到底是什么啊？”

　　谢尘还站着，宁闻生只能仰头去看他。也看不见全脸，只能看见他下颔干净利落的线条，和半边眉眼鼻梁的轮廓。

　　他们离开凌云宗已经一月有余，而这一月里，宁闻生不止一次问过有关南姜的事，其中问得最多的，便是为什么他们要来南姜。

　　上仙的回答是，他接到了诏令，要来南姜纠正一桩因果。

　　但宁闻生问及是什么样的因果时，上仙又只是沉默，并不愿意回答。

　　宁闻生实在没有让上仙主动张口的办法，这份好奇也只能不了了之。

　　但如今他们已经踏足南姜这片土地，登上了南姜的屋脊，宁闻生心里的好奇又窜了上来，让他忍不住又问了一遍同样的问题。

　　而他本以为回应他的依然会是缄口不言。

　　但是短暂的沉默之后，谢尘垂眸，与他视线相撞，声音沉沉地落了下来。

　　“你知道诏令是从何处来，何人所下么？”

　　虽然不是想要的回答，但神仙开了口，宁闻生自然是有问必答。

　　“不知道。”他如实摇头，全然没有因为这份无知而感到一丝一毫的羞愧。

　　但系统很替他羞愧：“宿主，蠢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

　　宁闻生扭头看他，快速露出一个笑容来：“但诚实是。这可是神仙亲自认证过的。”

　　“他一个破神仙……”
　　系统的话还没说完，宁闻生就已经将他抓了过来，大义灭亲地丢了出去。

　　谢尘偏脸看向肩侧的白相，微抬了下下巴，用唇形说：“去吧。”

　　得了命令，白相嗖的一下就窜飞出去，和系统一起坠进夜色，消失在屋檐廊桥下。

　　有了上次的教训，宁闻生十分确信白相不会再把系统吃一遍，因而他只是看了会儿，便从那处收了视线。

　　他继续仰脸去看谢尘，重复谢尘丢给他的那个问题：“上仙，诏令从何处来，又是何人所下？是你提过的那位东君吗？”

　　谢尘说过，东君掌管云都众仙仙职，在云都极有威望。
　　这么看来，下达诏令的是东君，似乎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但谢尘默了片刻却说：“没有来处，也没有人下达。”

　　“诏令什么时候会出现，出现在何处，就算是东君也不会知道。”

　　“连你也不知道吗？”
　　几乎是下意识的，宁闻生顺嘴问了这么一句。

　　但问完他就想起来了，谢尘说过在云都他也要听东君的，那东君都不知道的事，他又怎么会知道？

　　反应过来这一点的宁闻生觉得自己又问了个蠢问题，刚要再说些什么，但张口的一瞬间，他忽然愣住了。

　　因为从他的角度看过去，谢尘虽然垂着眸子，但目光并没有落在他身上，而是自眉骨鼻梁投下来，没有一个明确的落点。

　　就像是，他很认真地在思考着宁闻生问的那个问题。

　　就像是，那个问题的答案不是如宁闻生所想的那样，只有“不知道”三个字，而是有别的，所以这个神仙才会露出思索的神情。

　　于是宁闻生没有出声，等着谢尘开口。

　　这个过程并不漫长，宁闻生在明灭的火光下，将谢尘侧脸的轮廓，肩颈冷直的线条都描摹了一遍。

　　最后，当他视线落在那截劲腰上的时候，头顶落下来熟悉的声音。

　　宁闻生略有些慌张地抬起头，对上谢尘的视线，听见他说：“我应当也不知道。”

　　“是、是吗？”宁闻生偏开视线，应了一声。

　　下一刻，或许是夜里风有些凉，他身子又不大康健的缘故，宁闻生被吹得打了个寒噤。

　　谢尘不知道他此刻心里想的是什么，自然也察觉不到他那点隐匿在夜色里的心虚，但听得出来他话中的停顿，便问：“很冷么？”

　　宁闻生搓了搓手臂，回道：“是有点。上仙，我们先下去找个客栈吧。”

　　言罢，他便撑着膝盖站起来，和谢尘对望。

　　但也只是对望，没有开口说话。

　　这里是南姜高处，上来时是谢尘揽着他飞上来的，下去当然也只能是谢尘带着他飞下去。

　　但方才升起的那点儿隐晦心思还没彻底消下去，宁闻生实在不想提及有关“腰”的字眼。

　　于是就演变成现在这样，他看着谢尘，谢尘看着他，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就这么在风里干站着。

　　直到宁闻生打了第二个寒噤，谢尘才松了抱着的胳膊，像是妥协一般朝宁闻生伸了手。

　　下一刻，某人宽大的手掌贴上腰间，双脚悬空的瞬间，宁闻生撞进一个熟悉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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