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金鱼草

作者:春子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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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四章


      四九城的冬季干燥冰冷。
      天空雾蒙蒙,沾染一层黯淡的灰色,山雨欲来,快下雨了,殡仪馆外停了很多辆车,花圈一直摆到门口,白花花的,哀乐不绝,有些凉意渗进衣里。
      满堂悼念,压抑着哭声,线香的气味、菊花的味道、雨水的味道互相混杂,人低低的说话像浪潮,馆内开着的中央空调发出闷闷的声音,家属代表短暂致辞,表情沉痛悲伤。
      祁野一直不太喜欢这种场合,他连眼泪也挤不出来,家属身边的孩子还很小,眼睛茫然,他知晓死亡的意义吗,或许只是被环境诱发,红着眼睛哭了两声。
      有的人也许只在说“节哀”的时候才是真情实意的,但是又太短暂,好像他们来到葬礼只是为了这个,除此之外的时间里无所事事,在人群里一边要忍受这样沉重难以呼吸的环境,一边缄默不语装木头人。
      不能说他们冷血无情,而是另外一种的——他们哀悼的方式是在另外一种地方另外一种方式,可能是发出消息再无法得到回复的微信,可能是看到空了的位置,再也没有人浇水的花盆。
      人无法真正感同身受,但在某个角度,却一视同仁的回避和唏嘘死亡。
      祁野出来抽烟,转角就看到慕笙。
      那女人天生出挑,踩着一双高跟鞋,黑色束腰风衣,大波浪卷发,肤色极白,唇色稍淡,冷而媚。
      她靠在栏杆上正在打电话,微微侧头,隐约露出一边修长白皙的脖颈,弧线诱人,恰如白瓷。
      “……知道了,我不去就是了。”
      她嘴角下拉,有些漠然。
      那段电话大概让她有些不太高兴,慕笙也没有多余的表情,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女士香烟,细而秀气,她抽出一根,边上有人递过来打火机。
      慕笙抬眼看过来时,沾染了深冬湿气一般的凉。
      打火机出自某国外定制品牌,黑色光面,质感上佳,标识显眼,火苗摇曳,他手指修长,蕴含力量感,因为动作的原因,衣袖往上走了一点,露出腕口,隐约可见青筋脉络,见她看过来,勾唇浅笑,眼神像钩子。
      慕笙盯着他看了几秒,含着烟,头微微偏过去,肩上的一缕发丝跟着滑下来,祁野嗅到她身上的香气,不浓,是晚香玉的气味,对于在这里碰到一夜情对象,慕笙显得从容,没有多大反应,可能也是因为心情差。
      或者,根本不在乎。
      火苗点燃细烟,极淡的白雾消失不见。
      那是他们第二次见面。
      同一个殡仪馆,不是同一场葬礼,但慕笙出众,她在四九城名利场上如鱼得水,人人都知道,所以她躲了出来,不想又在这里碰见祁野。
      她敷衍性点头,就算打了招呼。
      慕笙心里门儿清,但这会不想委屈自己,连笑脸都懒得打出来,祁野却噗嗤笑了一声。
      那天他们总是很凑巧的碰见,当然,本来殡仪馆也不是很大,但也不至于上眼皮碰个下眼皮就能看见,总是瞥见一个影子,装作不熟。
      阴魂不散的,这两人心里都这样想。
      现在好了,祁野也靠在墙上,慢悠悠的,想抽完这根烟。
      本来是这样想着,一根烟快抽完了,突然又碰见了一个世家叔叔,祁野又和他假笑寒暄了几句。
      那个叔叔不知道是不是没看见慕笙,从头到尾都忽视了她的存在,聊着聊着就扯到长辈们都喜欢的话题,世家叔叔把自己女儿拉出来一顿夸赞。
      祁野脸都笑僵了,背后有了脚步声,慕笙把烟头掐灭了,走到他身边,语气自然:“走吧,我饿了。”
      祁野转头,她侧脸无可挑剔的美感。
      他忍不住挑眉。
      对方好像才看见慕笙,客套:“原来你们认识?”
      慕笙带了笑,声音温柔。
      “睡过。”
      二字绝杀,竭力不去看对方青一阵白一阵的脸色,走出好远,祁野才无声狂笑,乐的停不下来,慕笙又恢复了懒得扯笑脸的样子,耷拉着眼皮看着他。
      后来祁野才知道,她特意推了会议去的那场葬礼,去世的人是四九城一个小小的交警,不知道和慕笙有什么交情,让她心情不好,逮谁怼谁。
      可能是因为,慕笙讨厌葬礼。

      当然,本来也不会有什么人喜欢。
      讣告是在一个平静的午后发布出去的,遵照老人家的遗愿,不会举办葬礼,也不举办吊唁会,但事与愿违,到了傍晚,就陆陆续续有人赶来医院。
      慕笙淹没在眼泪、关切、安慰和一切悲伤的情绪,但在那之中,只有她一个人表情是最镇定的,最多脸色有些苍白,一双眼睛黑漆漆,连泪水都看不见,单薄的身影被笼罩在人群中,变得很低很低。
      后来人越来越多,多到二十七层都不得不空出地盘,院长也赶了回来祭奠恩师,傅修这个时候发挥了作用,有条不紊招呼着来往的人。
      有些荒诞,又似乎很正常。
      祁野找到慕笙的时候,她坐在楼梯口,不知道哪里灌进来风,冷飕飕的,他闻到了烟味,慕笙手里掐着一根烟。
      听到动静,她抬起头来,不惧不畏,有一瞬间没掩去眼里的锋利,典型的防御姿态。
      看见是他,纤长的睫毛抖了一下,无声无息垂下来。
      祁野没说外面那些人在找她,他走到她身边坐下来,肩膀碰到肩膀,问她:“哪里来的烟?”
      她咬着烟,声音有些含糊。
      “偷的。”
      祁野以为她开玩笑,下一秒看见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开封的华子,里面只剩了几根,盒子瘪了,堂而皇之递给他。
      他接过那包烟,又伸手:“别抽了,我给你买了点吃的,吃点东西。”
      祁野想把那根烟拿走,所以动作间抬眼盯着慕笙,楼梯口灯光昏暗,有些模糊五官,她眉眼清淡晦涩,无从窥见悲伤或者难过,只是缄默,也缄默的随他举动,那根烟轻而易举就到了他的手里。
      这种缄默,哪怕坐在她身边,也觉得隔了万水千山,触手不可及。
      楼梯口很安静,一开始外面的喧闹听不真切,只听见有人来往脚步,然后响起了他人闲聊说话的声音。
      “……刚刚那人谁啊?富安集团的老总吧?他也是慕老的学生?”
      “何止,你看到那个胖子没,某局正科级,慕老亲手教出来的学生,还有那个……要不是慕老去世了,又是过年,要不然能在这个时候碰见这么些人,就是平常也见不到啊。”
      “我刚刚看见老李已经拿着方案过去了?天降这么一个机会,你看他今天会捞几个客户。”
      “那是当然了……慕老也差不多有八九十了,也是要走到头了,这人活太久了,和块石头一样惹人嫌,到了什么年纪……也就什么样了嘛。”
      他们压低了声音谈笑,并不太在乎,卸下伪装和防护,七聊八聊,人的悲欢并不相通,有的人死了就是死了,对无意义的人来说就是无意义,又或者不会赋予悲伤的意义,是更加紧要也更加冷漠的成年人立场。
      祁野嘴角骤然紧绷,他正欲站起身,手猛地被人抓住。
      慕笙低着头,头发挡住了她的脸,看不清她的表情,手扣在他手背上,指甲用力到泛白。
      当然,也不是没有经历过。
      生和死的两种场合,最能看见人心,他们处理死亡的方式与想象的任何一种方式都不同,冰冷的,看起来没有人情的,漠然不在乎的,甚至能笑着的。
      上一辈子,慕笙为此发过火,在葬礼上不管不顾,觉得被冒犯,红着眼睛撕心裂肺的骂人。
      后来她参加过很多次葬礼,有关系好的有关系一般有不认识的,包括那个飙车经常被逮住教育的交警,她听到死讯的时候只觉得诧异,去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反应,俱乐部的同伴说以后在就不用看他的排班躲那个路口了,她也笑笑。
      直到殡仪馆的时候,看到灵堂上那张黑白的遗像,大脑突然神奇的回想起来他教训人的样子,记忆里还活生生的,现在变成冰冷冷的,关在小盒子里。
      后来慕笙就再也没有去过那个路口了。
      祁野的心脏好像也被这只手握住,腾升的怒火被压制,他沉默着反手握住,十指紧扣,身子往她的方向倾斜,抱住她的头往怀里带。
      体温炙热,她听见他的心跳声,沉默以抚慰。
      “慕老以前就说自己身后事怎么样怎么样,之前他住院的时候嘴上不说,他们也觉得可能是快了,还侥幸呢,现在还有人问是不是真的。”
      “人嘛,总会有这一天来的。”
      短暂的沉默过后,那人又说起来。
      “我来的时候,一下子就想起以前上课的样子了。”
      “你还说,那时候就数你最让慕老师生气,好好上着课呢,第二天去外地打工。”
      “你又晓得,那还是慕老师把我拉回来的。”
      手指骨骼相抵,硌的发疼,慕笙大脑肿胀晕沉,恍惚瞥见放在祁野脚边的一盒饺子,她眼睫猛地抖动一下,顷刻间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
      “唉,慕老师其实人挺好的。”
      “是啊,挺好的。”
      蓄满眼泪,垂目间就滴下来,她的指甲不自觉掐进祁野的手背上,承载不住太过庞大的悲伤,又不想哭出声,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小兽一样的呜咽声,祁野就死死的抱着她,几乎将她揉进骨血,他一双眼睛也红了,好像这样才能为此分担慕笙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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