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降吧2

　　大年初三那日，朱静汶收到江倩的消息：【要不要出去喝杯咖啡？】

　　朱静汶：【今天？】

　　江倩：【嗯，你今天有空吗？】

　　朱静汶：【晚点应该有空，我今天早上要跟我家人去拜访亲戚，中午可能要在亲戚家吃饭，不知道几点结束。】

　　到时候她得看黄珠盈的决定，黄珠盈什么时候说走，他们一家就什么时候走。

　　江倩：【没事，你结束了叫我，我一整天都有时间。】

　　朱静汶预感江倩有很重要的话要跟她说，因为时间的不确定性，她本来想推到明后日，但还是应下来了：【行，我走的时候告诉你。】

　　江倩：【好，我等你消息。】

　　朱静汶一家在亲戚家里吃了饭，黄珠盈喊朱静汶去帮忙收拾厨房，亲戚连忙说不用不用，她们拉扯了几番之后，黄珠盈勉为其难地打消了这个念头，朱静汶根本没想过要起身，每年都是这样的戏码，她被推上舞台的次数多了，早已不再是生涩的演员。

　　亲戚问朱静汶什么时候结婚。

　　朱静汶深谙敷衍的精髓，说马上了。

　　亲戚问马上是多久。朱静汶说很快了。

　　亲戚问要多少彩礼。朱静汶说要一点吧。

　　亲戚问今年办婚礼不。朱静汶说这两年吧。

　　亲戚问打算要几个孩子。朱静汶说要几个吧。

　　黄珠盈听着听着察觉到不对，开口使唤朱静汶出门买点水果。

　　朱静汶跨出客厅门槛的那一刻，听到亲戚问朱敬峰有没有女朋友，要不要给他介绍几个。

　　朱敬峰说不用了，他已经有女朋友了。

　　朱静汶忍不住想，到底是谁瞎了眼看上他？算了，朱静汶摇摇头，大过年的，在心里积点德吧。

　　黄珠盈提出离开的时间是两点半，朱静汶给江倩发消息：【我现在有时间了，去哪家咖啡厅？】

　　江倩：【你把你家地址发我，我看看哪家咖啡厅比较近。】

　　朱静汶没客气，把地址发了过去，因为江倩会开车出门，对她来说二十公里的范围内都不算远。

　　江倩：【就去万达广场的星巴克吧。】

　　朱静汶：【可以，三点半见？】

　　江倩发了个“OK”的手势。

　　大过年的，星巴克里的人不多，江倩来得比朱静汶早，在窗边的位置等她。

　　朱静汶发现桌上有两杯咖啡，江倩说：“我给你点了燕麦拿铁，温的。”

　　朱静汶坐下说：“谢谢。”

　　江倩问：“你这个年过得怎么样？”

　　“还不错，不用写教案做PPT改作业整理材料的日子真的太爽了。你呢？”朱静汶观察着江倩的神情，从她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异样。

　　江倩说：“今天早上，我接了一个以前教的学生的电话，她祝我新年快乐。”

　　江倩是早上给她发的消息，朱静汶眼珠一转：“你就是因为这件事想跟我聊？”

　　“对，因为那个学生身上，发生过一些很惨烈的事，而我跟那件事绝不能说是毫无关系。”

　　江倩眼前的美式一口未动：“虽然当老师并非我的意愿，但刚开始当老师的时候，能跟学生谈心，帮他们解决烦恼，或者只是单纯地倾听他们说的话，让他们的情绪有一个出口，这些事都让我觉得很有意义。然而，在很多疲惫无力的时刻，我又希望所有学生身上都不要发生任何需要我担心的事情，我不想要任何的‘麻烦’，我希望我的工作能轻松一些，我希望我能到点就下班，下班之后不必再记挂任何一个学生，可我不是机器，没有自动程序化的能力。”

　　朱静汶说：“我现在跟你那个阶段的想法是一样的。”对别人的爱和对自己的爱，在很多时候是没法两全的。

　　江倩说：“那个学生是我带的第一届，就叫她W吧，W是个很普通的女孩子，她就是班里面最没有存在感的那种人，唯独有一点很突出，她的成绩差得很突出。但这也没有怎么提高她的存在感，因为她不调皮不捣乱，上课不睡觉，作业也照常交，考试的时候老老实实把会做的题都写完——虽然也没有几题。那个时候我就想，她或许不太聪明，但她是个听话的、不想给人惹麻烦的孩子，我想‘拯救’她，我希望她的成绩能提上来，哪怕能让她以吊车尾的分数考上最普通的高中，那我的使命也算完成了。

　　“抱着这样的目的，我开始频繁找她谈话。

　　“刚开始她非常沉默，也非常坚定，坚定到不管我说什么都好，她只透露出一个讯息，那就是她不想学习，她也不可能认真学习。

　　“我讲得口干舌燥，一看她还是油盐不进的模样，便有些生气了，但我忍住了，我没有冲着她发脾气，我让她先离开，然后我给朋友发消息说了这件事，我说我很愤怒，也很无奈。我朋友就说‘佛渡有缘人’，既然她那么不想学，那就放弃吧。

　　“我说，我不想放弃，那太可惜了，如果她从现在开始好好学习，她的未来可能完全不一样。朋友说，你是教师，但你不可能教会每一个人你自己领悟到的……说是经验也好，教训也罢。你教那么多个学生，你必须要接受的事实是，不是所有人都想、都能往上走的。

　　“我把我朋友的话听进去了，我以为我真的能放弃W，但没过几天，我看到她用工工整整的字迹写着狗屁不通的简答题的作业，我就知道我还是放不下。我再一次、再很多次把她叫来办公室，我不厌其烦地嚼碎了那些道理，我给她播放很多无比励志的成功短片，我举着地球仪告诉她世界有多大，我好像慢慢撬动了她的心。

　　“有一天W问我，老师，是不是只要我认真学习，我就会有光明的未来。

　　“其实我是没有办法保证什么的，毕竟在这因果中间，还有数不胜数的干扰因素，但为了让她能好好学习，我拍着心口承诺，是的。我说，老师是不会骗人的。

　　“W的表情很凝重，她用发誓的态度跟我说，她从那天开始会认真学习。

　　“我很高兴，我觉得我做成了一件很好的事情，成就感填满了我的心。”

　　江倩讲到这里，一口气把美式喝完了，朱静汶想，江倩的快乐在那刻达到了高.潮，之后便是转折的开始了。

　　朱静汶问：“然后呢？”

　　江倩说：“我小看了W，我以为她不是个聪明的孩子，但在她下定决心认真学习的三个月后，她的成绩排行从班里倒数前五到顺数前十五，那是一个惊人的进步。她拿到了年级飞跃奖的第一名，奖金有五百块钱，她说她要请我吃饭。

　　“我怎么好意思让学生请吃饭，但她坚持要请，我便在吃饭的过程中偷偷付了一大半的钱，又让店员配合我撒谎，说店里正在搞活动，我们是幸运客户吧啦吧啦，W毕竟是个孩子，她没有丝毫怀疑，还跟我说，认真学习好像会带来好运气，她从那开始做什么都很顺利。

　　“我说，你会一直顺利下去的。

　　“她犹豫着跟我说了她家里的事。

　　“原来她之前不学习，是因为她爸爸妈妈告诉过她，她只能读完初中，别人学习的目标都是升上好学校，可她没有这样的目标，便没有学习的动力了。因为不管她的成绩怎么样，结局都是一样的。

　　“我很惊讶，这个时代，这个城市，居然还有不让孩子读书读到十八岁的家长。我问她，知不知道是为什么。

　　“W说，她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弟弟，爸爸妈妈让她早点出去工作，给自己攒嫁妆。

　　“我很无语，真的非常非常无语，我记得那个时候我什么都没说，一开口估计就是脏话。

　　“W说，不过没关系的，她还有一年半的时间才毕业，她想等她考到很好的成绩的时候，再跟她的父母商量，她的父母应该会同意她继续读书的。

　　“她说，她把我跟她说的那些道理都记住了，她会把那些道理都告诉她爸妈，他们一定能理解的。

　　“我鼓励她说，好，只要你考得够好，他们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现在想想，那时的我就像那些只会画大饼的领导。”

　　朱静汶摇头：“不，不一样的，你鼓励W是出自善意，领导画大饼是出于自己的利益。”

　　江倩从包里拿了瓶矿泉水，咕噜咕噜灌了一半进肚：“可能是一种殊途同归吧，我跟W之后的交集变少了很多，因为我还要关注很多学生，既然她已经‘好’了，那我就应该把注意力更多地放在那些还没‘好’的学生上面。初三那年的寒假，W割脉自杀了。”

　　朱静汶倏然变色。

　　江倩抖了抖眼帘：“我去医院看望W，W说她跟她的父母谈了一整个下午，父母还是不同意她继续读书，她没有别的办法了，她努力了这么久，要是没法继续读书，她宁愿去死。我那个时候热血上头，冲动地脱口而出，说可以支付她继续读书的费用。她惨白着脸躺在床上，跟我说——老师，没有用的，等初中毕业我就要回老家了，我要在农村帮忙干活，我爸爸有心脏病，他就在隔壁躺着，我不能再气他了。

　　“她的身体是那样薄，她盖着白色的床单，像一只垂死的蝴蝶。

　　“本来她已经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她可以平平静静地顺流而下，是我激起了她对未来的期盼，我让她从一艘船变成了一条汹涌的河流，却没有办法改变河流的流向，一条窄窄的河道怎么能容得下她那么磅礴的、充满渴望的力量，是我把她逼到了拼死反抗的地步，然而拼死反抗也没有用。我意识到我做了一件不可挽回的错事。

　　“W说，老师，你走吧。

　　“我哑着声音说对不起。

　　“W说，老师，开学见。

　　“W闭上了眼睛，我离开了病房，初三下学期的第一天我看到她，她把头发剪得很短，她对学习不那么认真了，但也没有恢复到之前毫不在乎的状态。我没有再私下找过她，甚至在上课点名的时候都会刻意避开她的名字，那个学期的时间过得很慢，可再怎么慢，也在某一天画下了句号。

　　“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W，我也很少想到她，直到今天早上接到她的电话，我才知道我一直在深刻地记着她，我从未忘记过我和她相处的任何细节。”

　　朱静汶唏嘘道：“除了新年快乐，她还有跟你说别的吗？”

　　江倩说：“没有了，我想问问她的近况，但她没有回答，她说希望我一切都好，然后就挂了电话。她是在公共电话亭给我打的电话，我再拨回去的时候，是个陌生人接的电话，她问我有什么需要吗？我说，没有了，我说，谢谢。

　　“静汶，我找你出来，是因为我想在一个能理解我的人面前说这件事，这个人必须是个老师，也必须是一个可以守住秘密的人，我倒不是担心自己的名誉，只是不想让W的事情成为学校里茶余饭后的闲话。”

　　朱静汶说：“我保证，我不会告诉学校里别的老师。”

　　江倩点头：“我相信你。接完W的电话之后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如果我带着上帝视角回到过去，我还会劝她认真学习吗？我想了又想，没有答案。”

　　朱静汶宽慰江倩：“也许认真学习的那段时间，是她少女时代最幸福的事情，因为那时她的心里充满了希望，希望在一个人身上的作用是非常巨大的——就算结果并不如人们所愿。”

　　“可如果没有那么大的希望，她后面也不会摔得那么惨。”

　　“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我心里的刺永远过不去，我现在的教学态度就是‘袖手旁观’，我很努力地只把教师当成一个普通的职业，所谓的使命感只要一冒出头，就会被我用镰刀割掉。”

　　朱静汶说：“那样也好。”

　　她慢慢地喝完那杯燕麦拿铁，忽疑，她心里有一根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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