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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二关于“安娜”的故事 3
630年2月13日,恩赐菲尔德,总督府议会厅。
“恩赐菲尔德并不是一座能够容纳那么多人的城市……诸位代表,即便此地富饶,也不可能再吸纳更多的居民了。四十万人已经是它能够接受的极限。”
“但是,枢机先生,恩赐菲尔德有魔女的庇护,无论多少资源,不都是凭她意愿?若是她不愿意,倒也算了。但她似乎并没有对建设新环区表达过什么意见吧?亨利总督,你的意见如何?”
“哈哈,我呢,我……我当然是支持各位代表的。新环区的建设,能让魔女的博爱散布到更加广阔的地方去,不是么?”
吵闹。
这是女孩的第一感受。
隔着门板一般的模糊吵闹声音,让她从睡梦中苏醒过来。她发现自己坐在敞亮的长廊中,身下的椅子柔软而舒适。而自己的身边,坐着一位神秘的女人。
她有着一头夜空般美丽的长发,眼里装着宝石。
她轻轻举起手指,对自己“嘘”了一声,示意自己安静。
“你是?”
“不重要,孩子。重要的是,你是谁呢?”
“我是……”
女孩低头思索了一会,她看见自己穿着宽大而精美的白色长袍,脖颈上系着美丽的宝石项链。但这些都没能帮助她及时想起自己的身份。
“我不知道……”
“即便数次复苏,记忆却仍然难免有磨损……这世间哪有永恒不变的事物呢?你说是不是,孩子?不过你很快就会想起来的,很快。或许明天,或许今夜凌晨。”
女孩不明白这人在说什么,只觉得她神神叨叨,惹得自己厌烦。可是,她看起来真的好漂亮,让自己有点移不开眼睛。那双夺目的眼睛里,散发着不可思议的魔力,摄人心魄。
“姐姐……还是说,我们一样大?我该怎么叫你呢?”
“你可以用名字称呼我。艾莲娜·西西弗斯,你可以叫我艾莲娜,也可以叫我西西弗斯。”
“艾莲娜……这里是哪?我为什么会在这?”
女孩四处望望,左侧是楼梯,右侧是琉璃窗。身旁有一扇门,门后传来种种言语:
“遗迹只不过是那些工人顺便探索的事情……它们的危险性没有那么可怕!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科博菲雅,秽兽巢穴和遗迹就把你建设新区的勇气磨灭了?!你这是在丢脸!在四位代表的面前,丢教会和整个恩城的脸!你真是老糊涂了!”
“我的脑子还能运转,但你的似乎真是有些奇怪啊,亨利。告诉我,你急着开发新环区,真的完完全全是为了恩城?”
她有些忘了自己本来的疑问,凑过脑袋去仔细听着里面的谈话。那里面有一个老人的声音,无论是音色还是语调都无比让她感到熟悉。
“你什么意思?你觉得我有别的目的?”
“倒也不用这样说,亨利。只是我在想,你应该不会真的打算,让手无寸铁的平民去探索遗迹、清剿秽兽吧?”
“这怎么可能!枢机,白魔女见证我,我是这样没有同情心的蠢货吗?”
“可是你给新环区的划址中,至少包含了二十六处遗迹的入口,秽兽的巢穴、群居地更是不胜枚举。你打算让谁来解决?”
女孩听得入神,哪怕她完全不知道里面的人在说什么。她只是觉得,这个被成为“枢机”的老人,听起来非常亲切、可靠,叫人安心。渐渐的,她似乎想起来了什么事情,想起来这个声音的主人究竟叫做何名:
“伊万……?”
“四位代表,你们说说,由谁来探索这些遗迹?由谁来清剿秽兽的巢穴?不会是……你们的军队吧?‘帝王之旗’?‘敬仙军’?还是说……”
“你不妨,把话说得清楚一些,科博菲雅枢机。老身和其他三位代表,都对你的发言很感兴趣。”里面传来一个苍老女人的声音。
“刘女士,我的意思很简单。如果恩赐菲尔德的本地力量不足以完成这样大范围的清剿,那么四国是否就可以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将一支装备精良的军队送到恩赐菲尔德的外郊?”
里面飘出了沉默的味道,随后传来年轻男人的声音:
“我了解你的顾虑了,枢机。但我以北国的荣耀向您起誓,这支军队绝不会成为动摇恩城和平象征的因素,绝不会。我想其余三位代表也——”
“耶格尔先生,你是皇室,你的话我信得过。但这并非信任就能够解决的问题。恩赐菲尔德一旦有了来自任何一个国家的军队,其余的国家必然不可能坐视不管。四国可以在军力上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但那很容易打破。更何况,即便今天我们心怀和平,又要如何告诉我们的子代和子代的子代?这种平衡能够保持多久?”
“科博菲雅!你这是不信任四位代表,不信任四国的承诺?!你把契约魔女的力量当成儿戏?!我作为总督,严厉谴责你这种——”
“契约魔女为四国立下的契约当中,有漏洞。我想这是各位早已熟知的事实了。‘不能以任何理由主动出兵恩赐菲尔德,不能动摇恩城的和平’,其实很容易就能想到绕过去的方法。就比如,亨利总督为我们做了一个很好的示范。”
或许这句话是呛得太好了,以至于房间里溢出的沉默比刚才要更加沉重。
不知为何,安娜脑海当中莫名出现了一个大腹便便、脸色像吃了石头一样铁青的家伙,不由得“咯咯”笑出了声。
“艾莲娜?里面那个老人,他是谁啊?”安娜回头问,却发现神秘的艾莲娜早就不见了踪影。她站起身,左右看看,什么也没找到。正想坐下时,却发现身下的长椅也消失不见。
陌生的环境一股脑地涌入了她的脑海,迟来的恐惧填充她的意识。她忽然想起来,自本应死在伊万宽阔的背上。
可那个老人说——这里是恩赐菲尔德?!
没有一丝犹豫地,安娜打开了房间的门。
一张大圆桌旁摆放着七个作为,其中六个都有人。其中有一个大腹便便的金发男人,恰如自己的想象那样铁青着脸。而他的旁边,坐着一位白金长袍的慈祥老人。他的金发半白,胡子有些长。那张沟壑纵横的脸,让安娜感到了一丝熟悉。
“啊,魔女大人,您终于来了?听枢机说您心情不好,我们以为您会缺席这次重要的会议呢。”
一个苍老的女人对她说。
慈祥的老人挥了挥手,示意她坐到他身边那个空座位上。本来有一肚子问题的安娜,忽然就软了下去,心里发怵,什么也不敢说,蹑手蹑脚地坐在老者身边。
什么意思?怎么这些人一幅认识我的样子?为什么这个老妇人要叫我魔女?为社么身边的这位老人……看起来这样熟悉?
“魔女大人看起来比上次见面的时候又年轻了些——果真是神奇啊。”那个金发的胖子说。
安娜不敢看他,避开了他的眼睛,呆呆望着桌上自己面前,摆着一本日记。
“魔女大人既然来了,事情就好办了——全听您一句话,这件事就可以决定了。”一个穿着深蓝色衣物的男人说,听声音他好像是那个被成为“耶格尔”的人。
厚重的日记本里夹着一根木棍。她打开那一页,看见有些泛黄的纸上赫然写着:
“呃……我的意见是,新环区可以开发,但四国的军队没有介入的理由。恩赐菲尔德本地的力量,足够解决这些事情。”
“您怎么能这样说呢魔女大人!恩城压根没有独立清剿巢穴的能力!是不是科博菲雅枢机又对您说了什么中伤的话,又说什么,‘恩赐菲尔德’的和平岌岌可危?”金发的胖男人站起来,挥舞手臂的样子活像个长角的皮球。
“好了亨利,魔女的意见如此,我们不用再议论了。”
“科博菲雅!伊万波利恩·科博菲雅!你肯定对魔女大人说了什么,是不是?你是代行者,魔女大人定是听了你的谗言!你——”
“好了亨利总督,足够了。”那个苍老的妇人摆了摆手,站起身来举了个躬:“今天的讨论,我想也可以结束了。老身先一步启程,回去了。祝愿恩城的未来一片安宁祥和。”
言罢,她离开了房间。接着,三位代表也各自。向着安娜的方向鞠躬,送上祝福后离开。最后,被称为亨利的胖男人,也在鞠躬后,悄悄带上了门,里去了。
此刻,房间中只剩下了“伊万波利恩·科博菲雅”和安娜。安娜端详着他的脸,在陌生的面庞中找到了一丝熟悉。
“你是伊万?”
老人点点头,无力地微微笑。她从笑容中,看到了伊万的影子。
“你怎么……变老了?”
“这真是说来话长。我想正确的说法应该是,你为什么没有变老——不过,这些都可以慢慢说。你见过她了?艾莲娜·西西弗斯。”
安娜颓在自己的位子上,坐立不安地点点头。
“她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这世间没有什么永恒不变的事物……伊万,她在说我?”
老人的眉目间很有精神。他伸手拿过了桌上的日记本,抓起木棍在上面写写画画:“我想应该不是。但那些都不重要。她是一个喜欢说空话和大话的人,安娜。只是,她愿意为我提供一些小小的帮助,仅此而已。”
女孩低头看着自己这身华丽的袍子,有些不知所措。
“我是魔女?”
“你觉得自己是不是?”
“……我觉得有什么用?他们都叫我魔女,我……我都不敢否认。”
伊万合上了笔记本,吹了吹树枝掉落的灰尘,随后叉着手,以一种悠闲的语气说:
“所以在解释一切之前,我得先和你道个歉,安娜。你其实有过成为魔女的想法,只是你忘了。而我在明知这一点的情况下,依然要让你顶上这个身份……安娜,我很抱歉。”
安娜不知道这有什么好道歉的,实际上她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在她的记忆里,自己应该刚刚死在了沙漠中呢。
她亦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份歉意。
她更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变老的伊万。
“伊万,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这个问题,伊万回答了数遍,以至于他都准本好了一套说辞:
“简单地说,你其实一直都活着,只是每隔十几年,你的记忆就会被清空,回到579年我们在沙漠中逃亡的那个夜晚。你不会变老,只会一次次地回到17岁,一遍遍长大。从现象上来说,就是这样。”
女孩飞速地理解着这费解的话,良久才问:
“那……我是不是已经忘了好几次了?”
“这是你第五次重新活过来。之前,我们一起度过了四次十多年的时光,看着这座城市一步步繁荣,看着儿子一点点长大……”
“儿子?”
“那是你第二次醒过来的事情。我们有了一个孩子,但他只长到了十二岁大,才到我腰高。他病死了,葬在公墓里。”他说得很平静,以至于不像是在说自己的事情。
“我们在契约魔女的见证下,促使四国签订了永不侵犯恩赐菲尔德的契约——虽然谁也没料到她会出现。我们带领居民,扛过了有史以来最大的沙尘暴,虽然城市基本需要被重建……安娜,我们都一起经历过,你从来没有缺席。”
两滴眼泪从女孩的眼眶中滑下,因为他说的这些,女孩一点都不记得。
“你只是忘了而已。不要觉得你做错了什么……安娜,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实际上,是我对不起你呢。”
安娜不是一个笨人,她大抵能猜到为什么他要说这些。不过是因为,自己之前肯定这样自责过,一定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在他面前大哭一场——想了想,那确实不大对。
可现在,她心里切实有着悲伤,这些悲伤又要由什么理由发泄出来?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今年是630年,发生了很多事情。不过我想你应该都不感兴趣。”
也就是说,现在的自己已经忘掉了51年的回忆。
今年的伊万是71岁,今年的安娜理应是68岁。她忽然回忆起,逃亡的前几天里,自己与他开过的玩笑话:
如果我变老了,你还会爱我吗?
而伊万的回答也逐渐从记忆中清晰:
“那时候,我是个老婆婆,你就是个老头……我们俩,什么都不做,就在花园看着我们的孙子跑得满脚都是泥巴,被他们的妈妈大声呵斥……然后你就会过去,举起拐子——”
“‘哦!你们又把泥巴弄得到处都是了!我要抽烂你们的屁股!’”
他已经足够老,以至于不需要压低声音沙哑嗓子,就能发出那种声音。那并不可笑,也并不激动,就是一位寻常老人的玩笑话而已。回忆年轻时的自己,本应是一件温馨的事情。可谁都没有微笑,只是低垂着头。
悲伤像是丝带,轻柔地缠上了安娜的脖颈,为她带来冰凉的窒息。咽喉中的哽咽、脑海中的凝滞、胸腔中的疼痛,被凝结了数十年悲伤的一瞬间给搅在了一起。
此刻的语言苍白无力,缄默反倒变成了更加具体的表达。
两人的心中,都不约而同地感到莫大的歉意,仿佛自己才是这场沉默的罪魁祸首,是自己对对方有所亏欠。
两人都想要道歉,可说出话来的,只有垂垂老矣的枢机:
“安娜?其实,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情。”
安娜抬起头,泪眼婆娑。
“其实,不是每次醒来之后,你都得按着我说的或者别人说的去做……我想,你应该有体会自己生活的权利,每一次都应该有。”
眼泪从她面庞滑下,她为这种宽容感到自责与自卑。
“你看。既然大家都当你是魔女的话,为什么你不能像一个真正的魔女一样活着呢?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每天不用想太多。你可以,呃,读读书?或者做些优雅的运动,比如学学舞蹈。哦,真是,说起来……”
伊万忽然顿住了,哗一下子就落了泪:
“我,还不知道你真正喜欢做什么呢。你看,我们每次都只能相识十几年,每次你都要被卷进这些我们都讨厌的俗事里——我对你的印象,随着每一次你的醒来一变再变……最后却变成那个,在山里摘野果的你的样子。安娜……我,我都快要忘记本来的你是什么样的了。”
老人流泪的样子很平常,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抽搐着脸颊的肌肉,眼泪从微眯起的眼中自然地流出来——苍老的脸装不下那么多悲伤。
但安娜还记得伊万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金发碧眼、意气风发。那面庞上的每一个细节,他微微翘起的眼角,他深邃的眼窝,他高挺的鼻梁和略显方正的下巴——就像是在昨天。
……就是在昨天啊。
昨天真是个遥远的日子啊,安娜想。我能不能,为他做些什么?她流着眼泪这样想,我能不能,为了今天的他做些什么?不说那些错过的,就为了马上要到来的……我能不能,就为了他做些什么?
“伊万……我……要怎么变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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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赐菲尔德重建后的第二年,也即628年,四国都有派兵驻守的意思,这会为恩赐菲尔德的和平带来极大的不安定。在科博菲雅的沟通下,四国决定签订条约,绝不主动出兵恩赐菲尔德。
该条约被消失千年的契约魔女视作为“影响文明存续的条约”,得到了其见证与加护:率先违反者,将付出未来国运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