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长

　　转眼到了元宵节，良县热闹起来，倒不是因为节日的气氛，而是有一支来自北京的植物考察队要在良县驻扎，进行科学调研。这对偏僻的良县来说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如今国家改革的浪潮遍布南北，北方的下岗潮、沿海日渐发达的贸易经济区都深深刺激着良县老百姓的神经，外出打工的人开始涌现，当地难留住人才，这回县政府抓住了机遇，和科考队达成合作，良县的水土本就是中华大地上的奇葩，聚集了不少名贵的中医药材和稀有的动植物，只要有了科考队检验和推荐，良县的商业经济就可以依托于新的发展方式，再也不需要守着乡下不算肥沃的土地过活。因此，县领导十分重视这批专家，并对良县经济模式的转型抱有十足十的期待。
　　溯鹃和喻梅作为剧团的青年演员，被安排参与科考队的欢迎大会，两人裹着外套站在冷风下的旧露天舞台后面，搓着手等待上场。已经是黄昏时候，外面渐渐地热闹起来，她们早上吃了点饼一直撑到现在，中途都没个喝热水的地方，此时已经饥肠辘辘。
　　因此姜重名提着铁饭盒跑进来的时候，两个姑娘眼冒金光，“你怎么跑过来？不是说要在家里过节？”
　　“胖子他爸今天不是接待什么......北京的考察队嘛，我就跟我爹说点名让我来帮忙，你知道他最希望我多跟着胖子一块露露脸了，就赶着我出来的......来，你俩没吃饭吧，快垫垫，外面的人都吃上了，我看一时半会你们还上不了场。”姜重名身穿厚厚的灰色棉袄，他进来也带来了一身的冷气，然而把饭盒递过去她们手里，又带着暖意。他母亲生下他就走了，他爸一个人把他带大，也没有找过别的女人，长大以后姜重名也最是听他爸的话，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找个好机会把喻梅带回去，让他爸爸也高兴高兴。
　　“领导接到人了？难怪外边那么热闹。”喻梅打开饭盒，分了一双筷子给溯鹃，两人便你一口我一口地吃起来。
　　今天元宵，姜重名家杀了一只鸡，他舀了最好的一块大腿肉放进盒饭带过来，不用想就知道，他肯定是跑着过来的，说不定在路上生怕饭凉了就把饭盒揣进怀里，这一碗被呵护着的香喷喷的鸡汤泡饭几分钟不到就被两个姑娘吃得见底。
　　此时，台上的灯光忽然点亮，原来是县领导代表上台发言，舞团的姑娘们蜷缩在一起，从她们这个角度，只能微微看到一点点台上讲话的人的侧脸。
　　那人正是李四月的父亲，溯鹃一眼就认出来，因为基因实在稳固，身型和站在那里的姿态都十足像李四月，“胖子他爸从哪找来的稿子，还挺有水平。”喻梅听着一边嘀咕，溯鹃一脸若有所思。
　　“......下面我们就以热烈的掌声欢迎我们来自北京的植物科考队代表陈教授讲话！大家欢迎！”掌声雷动，同时乡里乡亲们也十足好奇，听说可是从北京来的大教授，一辈子也就能见到这么一个教授。
　　李副县长稳着步子走下去，台上换了一个身材匀称、穿着棕色外套、戴着一副眼镜的男人。不知道为什么，溯鹃的眼睛就被那个身影吸引了去，脑海里再也听不到身旁喻梅和姜重名聊天的声音，她莫名产生一种急切的心情，想要听一听北京来的人的声音，是不是和良县人的声音一样。
　　“乡亲们晚上好，我其实还不算教授，县长过誉，我们来这里就是和大家合作的，刚刚一路上我就看出来，良县啊，是个好地方......”原来北京人说话是这样的，溯鹃抿唇。
　　明明就在数米开外，语言里的内容也十分亲切，然而溯鹃就是觉得陈学祎讲话的声音无比遥远。后来她才想明白，吸引她的并不是台上的人，而是那个无比遥远、人们心目中承载着所有奇迹的地方。
　　陈学祎讲话结束，换来阵阵真情实感的掌声，大家都满意，想着原来北京的大知识分子讲话是这么令人舒适。然而其中不包括溯鹃，她听着听着就生发出一股强烈的自卑情绪，不过已经没有时间遮遮掩掩，下一个要上场的就是她们了。
　　姜重名替她们拿着脱下来的外套，女孩子们穿着薄薄的演出服，好在跳的是以前排练过多次的良县地方戏，再冷也不会影响舞团的默契，大家几乎是一瞬间就高高昂起头颅，排成两个队伍，深呼吸一口，就要亮相。
　　在这深呼吸的瞬间，溯鹃也回过神来，北京又怎么样，队长说了，舞跳得好甚至有机会上市里、省里，然后当然就是北京，“人人的道路都充满了机会”，溯鹃想着舞团大队长神采奕奕地讲这句话的场景，她马上堆出一个讨人喜欢的笑来。
　　开演了。
　　陈学祎松口气，本来不该是他讲话的，组长不适应这边的天气状况，一天都打不起精神来，临时让他代劳，还好有惊无险度过了。他平静下来，向舞台看去，其实原本他就对舞台表演之类丝毫不感兴趣，听着这里欢快到有些夸张的音乐节拍，思绪不知不觉飘向了北京城的小家庭，自己离家前跟何毓仿佛又回到了恋爱时期，然而所里的通知已经来不及再改，他需要承担当年冲动决定的后果，离开北京的学术权力中心，来这些穷乡僻壤做一些类似扶助当地的考察，他自己的研究方向和研究进度也被耽误地遥遥无期，前段时间还传来与他同期进所里工作的小黄已经升级，破格评上了教授，他更心焦，离家已经快要一年，自己在这里枯燥而痛苦，日日饱受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也不知道何毓和孩子怎么样，可怜两个儿女，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见得到生身父亲。
　　恍惚中，陈学祎和一群粉红色的云朵中的一片对上，他这才从乏力的精神世界回归现实。都是年轻爱笑的女孩子，看起来平均年纪也就十七八岁，平心而论有几个还算漂亮，刚才对上的那个女孩也只是看了他这边一眼，再抬头看去已经追寻不到了。
　　李四月坐在他父亲旁边的椅子上，眼里除了郑溯鹃再看不见别人，溯鹃虽然为人总沉默，也不爱跟生人多话，舞台上却是热烈着的，这是他未曾见过的一面，看着看着，他心绪也浮躁起来。
　　......
　　溯鹃以为跳舞之后就跟科考队再无联系，心里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突然李四月就找上门来。溯鹃察觉他身材好像有一些变化，虽然还是肥胖，然而比起上回见到，已经瘦了一圈左右，“喻梅现在不在家，你有什么事吗？”嗫嚅着，溯鹃仍旧叫不出“胖子”来，胖子却不在乎她的纠结，笑嘻嘻地自来熟：“鹃子，我就是专门来找你的。”
　　溯鹃心里疑虑，也不是看不出来李四月的心思，那晚上在台子上跳舞，频频对上李四月台下那炙热的眼睛，她可太担心李四月在家门口说出什么可怕的话来，“啊？我......”
　　“听阿梅说你以前是黄溪镇上的人？”
　　溯鹃这才松了口气。
　　“嗯，我老家就是那里，在那边生活了十几年。”
　　李四月笑意更甚，“我就说找对人了！这件事你可一定要答应我，我才好跟我爸交差。”
　　溯鹃疑惑，“那要不你先说说看。”
　　“......嗯就是之前那个科考队，记得吧，”李四月挠挠圆滚滚的后脑勺，这事解释起来还有点麻烦，最主要是得让她答应，在他印象里郑溯鹃就不是一个喜欢脱离喻梅独自行动的人，也不是一个多么热心肠的人，于是语气透着虚浮，“他们找人带着去黄溪镇那边的深山考察呢，我爸耳提面命让我今天之内找到个熟悉那里地形地势的人出来，领着科考队进去。”
　　好不容易解释清楚，李四月便开始心虚，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又看看溯鹃的脚，溯鹃的脚也太小了，又悄悄抬起头来看溯鹃的表情，好像没有立马拒绝，于是有了底气，正视她，见她还不回应，又说：“我就想到有回阿梅提过你们家是黄溪镇的，就抱着这点希望巴巴地来找你了，你可一定好好考虑啊，我要是今天抓不到人，我爸非打死我不可。”
　　溯鹃先是感到为难，虽说她以前在那边生活，然而进山里的次数并不多，好在她方向感出奇得好，带个路其实也没事，只是心里疑惑李四月为什么非要找一个舞团跳舞、好几年没去过黄溪镇的姑娘去带队，她可不相信偌大的良县只有她一个是来自黄溪镇的。
　　“嗯，找不到其他人了吗？我好多年没有回去过，万一出了岔子......”溯鹃想了想，轻轻开口。
　　“没关系没关系！不止你一个人带着，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嘛，你只要答应了，我们和科考队明儿一早就一块进山，你放心，苦活累活我们大男人全包了，你就是偶尔发挥点作用，何况北京来了这么厉害的专家，保证出不了什么大问题......”
　　溯鹃一听就知道李四月是带着私心来找她的，估计副县长早就找好了识路的人，只是李四月被安排了同去，他就想拉上溯鹃一起。
　　她一方面感觉到李四月对她的心思，然而相处下来四月是个不错的人，大部分时候都算舒服，又想到原本毫无交集的考察队，要是她答应李四月就能够再见一面，说不定还能增长许多见识，尤其那有很多是关于北京的。
　　“那好，明天什么时候？”思虑过后，溯鹃谨慎地问道。
　　李四月正想再说点什么，一瞬间没认清形势，反应过来她已经答应的时候人几乎呆在原地，昨晚他爹说了这回一去就是半个月起步，没有特别严重的情况不允许私自回来，郑溯鹃答应了，那就是自己可以和她朝夕相处至少半个月！
　　“好嘞！我这就去跟我爸汇报，鹃子你人真是像阿梅说的一样好。”李四月高兴地手舞足蹈，那一副受宠若惊的神情把一边的溯鹃都逗笑了，一对上溯鹃那灿若朝霞的脸，李四月不好意思地又脸红。他忽然转身跑开，又觉不妥，转过身来大声说一句：“那我先回去跟我爸说一声！”
　　溯鹃突觉好笑，待四月也亲切起来：“哎，胖子——明天什么时候啊？”
　　“七点半！我来带你！”
　　夕阳下，小巷口，前方那个肥胖的身躯轻盈地转过一个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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