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洲令

作者:佛罗伦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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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4 章


      一男一女的身影立于山顶。男着威武张扬的红袍黑甲,女穿清冷朴素的襦衫青裙,漫天飘洒的银色雪花如萤火虫绕着他们起舞。

      在他们的视野之内,江州城内的火束星罗密布。大雪积压在千家万户的屋顶上,盘龙一般环着一泊云气苍然的湖泊。

      那男子弯腰捡起一块和他手掌同样大小的石头,挥臂朝江州的方向砸过去。一声怒音从他喉咙里震出,他的声音在山谷回荡——“□□娘的燕国人,老子要打得你这帮孙子娘都不认!”

      沉积在他心底的郁气随着骂出口的粗话都如青烟散去了。

      光是骂粗口扔石块还不满意。

      李江洲脚踩一块快要及膝的石头,一旁的壹拾慌张了起来,他该不会要把这石头给一脚踹向山下?他还要不要这只脚啦?她该不该为了一块石头去劝他呢?不,她该为了他的脚去劝他才对?她连他的命都不在乎,在乎他的脚做什么?

      半晌,那块石头还没有被踢出去。

      李江洲视线落在她脸上,扬了扬下巴,“你也骂两句。”

      “我不会说粗口。”

      “你旧情人亡了你的国不说,还侵占了你住了八年的家,你难道就不想骂他?”

      壹拾无奈瞥他一眼。

      能让壹拾沉默的只有谢西照。

      李江洲双手叉腰愤愤不平道:“你就是舍不得骂他。”

      壹拾恼火:“我说不出粗俗的话。”

      李江洲用他绑着绷带的手在她下巴上狠狠一揉:“那你就是端架子!”

      壹拾要被他气死了,她朝李江洲踏在石头上的黑皮靴狠狠踩下一脚,几乎是用尽她所有的力气,李江洲机敏地躲开,壹拾这一脚便蹬在了坚硬无比的石头上,她的脚掌几近碎裂,脚腕抽筋,整只右腿都要碎掉。

      壹拾抱起自己的脚,单脚站立一时找不到重心,滑稽地跳了起来。李江洲自打知道有卫壹拾这么个人起,就没见过她活蹦乱跳的样子。

      壹拾真怕自己摔倒,这里遍地碎石,她这金贵的身体,漂亮的脸蛋,还有聪明的头脑不能受半点损伤。

      她只能靠住李江洲,一手抱着脚另一手环他的腰,愤然大骂:“你这驴货!”

      瞧瞧,这不是会说粗口的吗?

      李江洲不满地冷笑一声:“骂的倒是挺顺口的,还说你不会说粗话,你就是舍不得骂你的旧情人。”

      壹拾的小性子、坏脾气全被李江洲激发出来了。她手攥起李江洲的衣领:“你就是头驴,蠢驴!倔驴!一脸驴样!”

      李江洲觉得女人不讲理的时候该和陈安良一样讨人嫌的,但他听到壹拾愤怒到颤抖的声音,看到她红扑扑的脸蛋,还有如星月一般璀璨的眼睛,他只觉得可爱。

      这样的卫壹拾,只有他见过。

      他勾住壹拾的腰,嘴唇落在她颊侧,干裂的唇纹一遍遍摩挲她柔嫩的肌肤。

      壹拾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是:他怎么这么粗糙呢?他怎么敢用粗糙的嘴唇去吻她?

      她教过他一些兵法战略和权势博弈,也教过他要做一个铁骨铮铮的人,今夜,她要教他什么是柔软。

      她站上石头,以双手捧住李江洲的脸,俯身在他的唇上落下一个点石成金的吻。

      李江洲身上那些可见或不可见的疤痕,都被她的吻抚平了。他拥住了壹拾,让这个吻变得更深刻。

      柔如细雪,只是天地间的短暂旅客,璨若城池,亦有更迭变幻。

      唯独山,他粗糙、质朴。

      唯独山,他静默、忠贞。

      巍峨的高楼可倾塌成废墟,富贵王权不过史书上寥寥几笔,唯有山,他守在一个地方,千年不移。

      ...

      休战七日,周军士气大不如前,上次一战损耗惨痛,所余兵力无几。玄乙整天为战事干着急,李江洲怕他急得一命呜呼驾鹤西去,命陈钦去安抚住他,让他每日多做些强身益体的活动,少操心战事。

      经上次一战,李江洲见识到了谢西照的真本事,他突然下令退兵,李江洲对他刮目相看,却也更是忧虑,谢西照和公子励不同,公子励好争冒进,打仗时满是破绽,但谢西照行军之策滴水不漏。他像在暗夜伺机以待的狼,他不出手,永远猜不透他的路数。

      为了不输,李江洲只能不择手段。

      他派斥候摸清了燕军一方近来的动态,燕军此次伤亡不比他们轻,此时正忙着运送伤员,留在江洲的燕军人数本就不多,后援从王都赶来还需一段时日。李江洲和普容于亮商议过,打算趁江洲燕军防守最薄弱之时,率千人死士分次潜入江洲布阵,直接对燕军进行突击。

      他做出决定后,吩咐普容于亮:“此次行动是绝密之计,不得向外泄露半句。”

      这场仗打到此时,燕国尚有源源不断的兵力,而他们只剩弱兵残将,如一条河流只有一个走向,这场仗的结局也是命中注定的。

      这最后一次突围,他们都抱著必死的决心。

      李江洲坐于一张破席上,对二人道:“去拿来士兵的名册和笔墨,此行共需千人,有去无回,上无父母,下无妻儿者优先。”

      于亮和普容二人寻来名册笔墨,提笔在那些名字上画圈勾选,朱砂色的圈,像一个没有门的牢笼囚禁住那些士兵的命运。

      周军中无父无母无妻无子的,大多是和李江洲年岁相同的前齐遗孤。

      好似是天命注定一般,符合条件的士兵正九百九十九人。

      还差一人,上无父母 ,下无妻子。

      于亮手一顿,他猛然抬头看向李江洲。李江洲从他手中夺下笔,果断地在名册上最末“李江洲”三字上画了一个朱红色的圈。

      普容声音嘶哑道:“这...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李江洲横他一眼,“你几时学得这么婆婆妈妈了?”

      普容胡须密布的下巴颏抖动,一个三十岁的硬汉脸上出现恻隐之情。

      “此战,是周国和燕晋之争,将军既非周人,无需为周国赌上自己的性命。”

      李江洲轻描淡写道:“多得周王信赖,给我一个让我守住江洲的机会。我同周王既已有约要为周国身先士卒,怎可做背信弃义之人?”

      “可是...”普容还想再争辩什么。

      铿锵一声,李江洲从他腰间抽出剑,将一旁的车辕一劈为二:“你们周王命我为帅,所有周军皆听令于我,有悖我意者,皆如此辕木。”

      李江洲的心意从没人能扭转过来

      此次突击之计是他的主意,没人会比他更适合指挥此次行动。

      况且,李江洲的心意从没人能扭转过来。

      普容又问:“此事可需同公主商议?”

      李江洲默声半晌,道:“我会亲口告诉她。”

      他的用词是告诉她,而非同她商议。

      当年是他把她带到江洲的,他必须为她夺回江洲,此事是上天注定的,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是夜,大雪停飞。壹拾双腿痛得走不了路,她蜷在床上等着李江洲归来给她揉腿,半天等不到人,她阖上眼入眠。就在闭眼一瞬,身体突然腾空,一时间天旋地转,好像做了个了不得的梦。

      睁眼便看到一张俊俏刚毅的脸,她眼中泛起淡淡笑意,手指伸出去在他被胡渣覆盖的酒窝上戳一戳,道:“你知道现在自己有多邋遢么?丝毫不像个十八岁,说你二十八我都信了。”

      李江洲不满道:“打仗呢,难不成还整天敷粉涂面的!”

      壹拾嗔他一眼,“你敷粉涂面也不见得多好看。”

      李江洲作势就要松手,壹拾身子突然悬空,吓得她立马双手勾住李江洲的脖子,斥道:“李江洲,你大胆!”

      李江洲下巴一扬:“那你就下令诸我九族!”

      壹拾无心和他闹,她靠在李江洲怀里,问:“带我去何处?”

      他已经带她射过箭骑过马了,一时想不出来她还有什么其它的缺憾。

      只是看她躺在那里,就想抱起她而已。

      八年前他要借着外力才能拖得动她,现在可以轻而易举抱起她了。

      此处是战场,他们也无处可去。

      李江洲想了半天,没琢磨出可去的地方,他把壹拾给放回床上,壹拾用笑掩饰住自己的失落。

      李江洲坐在床边,将她的腿搭在自己腿上,轻缓地给她揉着膝部关节,壹拾握住他的腕子:“让我看看你的手。”

      他手上的烫伤磨伤还没完全痊愈,就解了绷带,两只手掌全是血痂。壹拾有些心疼,但想起李江洲向来是这样不爱惜身体,她说一千句一万句都没用,她也懒得理他手上的伤了。

      她扔开了李江洲的手。

      李江洲抬手挑起她的下巴:“心疼了?”

      壹拾口是心非:“怎么会。”

      李江洲继续给她按摩膝盖,一边按一边说:“等打完仗,你得找大夫根治你这病,总不能一辈子都这样。”

      壹拾眉心忽然一抽,她警惕地看向李江洲。李江洲抬头迎上她的目光,手下却仍在给她揉着膝。

      “两个时辰后我会率千人潜入江洲,在玄女峰设伏拦截他们的援兵,声东击西,待响箭升天后,普容他们会立即攻入江洲燕军的大本营。”

      “你非去不可吗?”

      “你把江洲交给我,周王把他的兵马交给我,将士们把信命交给我...我应该走在你们所有人的前面,为你们领路。”

      以千人性命把燕军所有兵力引到玄女峰,再趁江洲空守时夺江洲,这是他能想出最好的办法了。

      连壹拾都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这场仗只能这么打。

      壹拾扭过身,李江洲的视线里,只有她在极力忍耐颤动的肩膀,他不清楚壹拾是不是在哭。他的手轻轻放在壹拾肩头,“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女人,这些年明面上由我做着江洲侯,但其实都是你在治理的,是你把江洲从战后的废墟变成一座欣欣向荣的城池,江洲在你手上会变得更好的。”

      她把江洲从废墟变成城池的同时,亦把李江洲从一个野狗塑造成为一个有胆识有傲气的人。

      可是除此之外,她对他还有更多的意味。

      李江洲由她身后抱住她,这一次壹拾没有躲。

      “其实当初在凌风台下,我本不想救你的,你当知道我多瞧不起你们这些王室之人,尤其是你,你总伤李倦的心,我对你印象极差劲,可我知道若是李倦,他一定会不顾一切救下你。后来咱们到了江洲,明明是我救了你,可你宁愿对其它不认识的百姓温柔,也不会对我笑,我也委屈的,我这些年拼命学武艺、认字,都只为了有朝一日你能看得起我。若我帮你夺回江洲,你会高看我一眼吗?”

      “我从未低看过你,当年对你不好,也是因为身边只得你一个可信任,我承认,我从来都是以自己为中心的,那时我只在意自己的痛苦,忘了你只是个孩子。”

      “壹拾,我知道你不信命,可是我信。上天让我晚你些年岁出生,让我错过你最风光的日子,就是为了今日给我机会为你守住江洲的。”

      他低沉的嗓音里已经再无半点少年人的稚气,他的沉着、温柔,衬托地壹拾像个不懂事的孩子。

      “若非你这些年的教诲,我今日不会收获这么多的青睐、信任,你是我见过最像公主的公主。”他轻吻壹拾的脸颊,“可我当初为你摘下玄女峰所有的花,绝不是因你是公主,所以要讨好你。我...我想一生一世守着你,想看你发自心底的笑,我想让你比呆在王城时更要开心。”

      壹拾凄哀一笑:“这八年是有许多开心的日子的,虽然你也常气得我要死。若你做出了决定,就放心的去吧。你不必担忧我,若是打输了,我就上晋国去找锦姬,我有许多后路可走的。”

      李江洲意识到了。

      若她是一个人,不论是投奔晋国还是燕国,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她的阿姐是未来晋国的王后,她的爱人是燕太子,要生存下去,对她来说并非难事。只是因为有他在,她才被迫困在一个叫做“忠贞”的笼子里,除了江洲,哪儿都不能去。

      其实她去何处都会过得更好的。

      他覆在壹拾腰前的手忽然紧收,壹拾轻抚了抚他的手,“李江洲,对不起,这些年没能对你更好一些。”

      士兵的身影停在营帐外,是该出发的时候了。

      李江洲已没有更多想对她说的话,今夜短短片刻,他已经说尽了他这一世。

      八年前在凌风台下救下她,是她的新生,亦是他的。

      临别时,再无言语,甚至他们没有多看彼此一眼。

      直至天亮,壹拾才突然反应过来。

      她回过身憔悴地望着空荡荡的兰錡,李江洲带走了他的剑,置剑的兰錡就空了。

      他敲开了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还未入城,便已转身离去。

      那座城现在彻底空了,只剩下她空荡荡的心声。

      李江洲,我经历过鼎盛的繁华,也抵达过炼狱,有一双手,把我从地狱拉回来,为我摘下玄女峰所有的春花,从未松开过我...

      李江洲,你若不回来,咱们玄女峰见。

      李江洲,你可知道,我要守护的,从来不只是江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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