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烟影下

　　皇帝被软禁诚王监国，洛茯苓在金銮大殿上对着诚王郑重地行了个大礼。诚王看起来还是滨州那副样子，但是比以前多了几分儒雅之态。
　　洛茯苓道：“滨州水坝已经建成，都水监归档，这是捷报和奏折，请殿下过目！”
　　诚王微微欠身：“爱卿辛苦，我也是看着水坝修起来的，我赵国有你是大幸，是社稷的福气。如今都水监司丞之位空缺，既然你回来了便接了这职位，好好管束都水监上下。”
　　洛茯苓心中冷哼，还未能坐上龙椅就一口一个社稷的，也不怕闪了舌头出门遭雷劈。
　　“殿下客气了，臣职责所在不敢懈怠。”洛茯苓说道：“水坝修成，利在万民，依着这功绩，臣想向殿下讨个赏赐。”
　　“你尽管提。”诚王道。
　　许远宁已然位极人臣站到了诚王身边，他身着朝服，又经历了几次战乱后看起来肃杀的气势更胜，金銮大殿都压不住他身上的威严。洛茯苓始终没有去看他，从进殿起就将头压低俯身万分恭敬地对着诚王，但即使是这样她也知道许远宁在看着她，也能感受到那种灼热汹涌但万分隐抑的爱意。
　　洛茯苓跪下，以最虔诚的姿态磕了个头：“乾州之乱，皇商舒氏家主舒妍被牵连入狱，现今在邺城天牢。乾州之乱始末臣已经写了折子，万望殿下查证，从轻量罪，饶了舒妍的性命。”
　　“哦？”诚王冷哼一声：“你可知道，皇商舒氏可是抵了一座金山给献王，乾州之乱死了四万余人，你让本王饶了她的性命，那死去的四万人会不会答应！”
　　“支持献王起兵致使乾州动乱舒妍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但这些年舒妍一路救灾，四年前南方蝗灾北方大旱，流民四散，三年前滨州水灾，洛北地震死伤无数，舒妍都是捐粮救灾抢险，她也救了许许多多人的命，臣恳请殿下从轻发落。”
　　洛茯苓说完又叩首在地。
　　“本王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你都开口了，这次本王就网开一面，舒妍罪不至死，但是，乾州伤亡百姓的抚恤便得舒家自己出。”
　　诚王在龙椅前踱步：“为保舒家不再包藏祸心，舒家一律财物由大司农核算之后尽数收归国库，还有舒家这些年盘根错节的势力，我放了舒妍，她可就得将这些处理干净了。听明白了么？”
　　洛茯苓轻声应道：“多谢殿下。”
　　她想舒妍应该不想要这样的结果，但是能够离开大牢重获自由是她能为她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了。洛茯苓恭敬地站起来，行了礼退到一边。
　　“许将军，乾州的动乱还是你平叛的，献王趁着圣上龙体欠安起兵叛乱实在是罪该万死，本王到邺城之后诸事繁杂居然没能腾出手来处理这件事。今日洛掌史提到了，本王便也一并将此事解决。”诚王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许远宁抱拳行礼，思量片刻道：“乾州之乱的折子和战报已经在太尉府了，献王和一众乱臣贼子如今押解在天牢，要如何发落还请殿下示下！”
　　洛茯苓觉得很好笑，献王是乱臣贼子，那他诚王是什么，是哪个带兵围了邺城控制了皇宫，又是哪个软禁了皇帝。也不知他哪里来的戏瘾要把自己演成一个忠君爱国的大孝子。
　　“造反一事，背叛国君为不忠，忤逆父上为不孝，致死四万百姓罹难为不仁，我大赵法度森严，纵然他是皇子也绝对不能宽恕！本王念在与他血脉相连的份上只处决他一人，其他人流放边疆。”
　　殿下臣子听了便都纷纷夸赞诚王宅心仁厚。许远宁微不可察地冷笑了一下：“臣领旨。”
　　“你领的谁的旨，圣上尚在，哪个说出的话为旨！”殿外有人冷笑，洛茯苓心中一凛，转头望去却见一身戎装的楚桓英。众人也都转头看他，楚桓英拎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跨进大殿，眼神狠厉地盯着诚王，嘴角挂着残忍嗜血的笑容。
　　“诚王殿下莫不是以为自己已经坐上了龙椅？”楚桓英径直走到诚王面前问道。
　　诚王冷静地迎向楚桓英，毫无惧色：“大将军没有传召而回，金銮大殿见红，这可是藐视国君！”
　　“藐视国君？”楚桓英哈哈笑起来：“国君在哪？现在谁是国君，你吗？”
　　洛茯苓心中暗叫不好，楚桓英这样直截了当的挑衅，看样子是要跟诚王翻脸。诚王在众目睽睽之下竟也不生气，只是淡定的看着他：“大将军，您这样闯进大殿，还带着颗人头言语不敬，便是圣上在这里也不会坐视不理吧！”
　　楚桓英冷哼一声：“圣上不在，殿下说什么便是什么，那看殿下如何治我这大不敬的罪过。”
　　诚王笑起来：“大将军势大，本王自然不敢治你的罪，不过您既然来了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献王确实造反了您心里清楚得很，若真的对本王的处置有什么不满的话就直说，不用拐弯抹角。”
　　楚桓英道：“献王之罪自当遵照国家律例处置，但是不是殿下一句话就能决定生死还有待商榷。”
　　诚王一副早料到如此的表情，只是笑着摇头：“大将军，你我都是明白人何必如此。”
　　“明白人？”楚桓英嘲讽地一笑：“我今日跑死了三匹马赶回来，不是听殿下吹捧的，告诉我，圣上在哪里！”
　　“大将军，圣上在寰阳行宫！”许远宁上前一步，挡在诚王前面对楚桓英说道：“圣上身体不适在寰阳行宫养病，你若不信，我带你去看。”
　　两人看似要僵持起来，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了一般，大殿内的人们纷纷屏息不敢呼吸。许远宁和楚桓英之间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楚桓英先开口：“好，我信你，我会去寰阳行宫迎回圣上，这是阻挡我回邺城的王都尉的首级，你们若想拦着我也不是不可以。”楚桓英将首级举起，冷冷地看着殿上所有人：“我可以送你们去陪他。”
　　大臣们一时鸦雀无声，楚桓英又道：“今日还有一事要告知诸位。”他转身看着洛茯苓，眼神凌冽中居然带了一丝温柔，他说：“我要娶洛茯苓！”
　　洛茯苓心中骇然，她慌乱地抬头想找根救命稻草。许远宁脸色铁青，眼里的杀意已经烧得他头昏脑涨，他咬紧牙关，一字一顿地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不、可、能！”
　　“许将军，我要娶洛茯苓这与你没什么干系吧，你这么激动做什么。”楚桓英毫不客气地说道，他走到洛茯苓面前，拉住她冰凉的小手，轻轻摩挲，洛茯苓浑身僵硬，想抽回手却怎么也抽不动，楚桓英轻轻一拽将她拽进自己怀中。
　　“楚桓英，你欺人太甚。”许远宁已经剑拔弩张，好似下一刻他的拳头就要招呼到楚桓英的脸上。
　　洛茯苓甩开楚桓英的手往后退了几步，她的眼神一直都是冰冷的，表情也没什么变化，纵然心中恐惧但是面色也没什么波澜。
　　楚桓英没有理许远宁，也没有再靠近洛茯苓，只是轻声道：“你备好嫁衣，等我从寰阳行宫回来就娶你。”
　　楚桓英转过身去，他的背挺得笔直，一步一步走下台阶，在殿门口停留了一瞬，便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许远宁目送楚桓英骑着快马飞奔而去，脸色阴沉。
　　洛茯苓低着头，心里连吐槽的力气都没有了。现在又算什么呢，她是谁的棋子，又在谁的局里被谁算计着。来来回回都是这么回事，难不成还真有人待自己是真心的，许远宁也好，楚桓英也好，洛茯苓自嘲地冷笑一下。
　　“茯苓。”身旁突然有人轻唤。
　　洛茯苓抬起头来，见贺白正站在她身旁看着自己，他的眸子漆黑深邃，眼底有着隐藏不住的悲痛和愤恨。
　　“少爷。”洛茯苓低垂下眸子，低声道：“若有事，退朝后再同我说吧。”
　　许远宁想奔到洛茯苓身边却被诚王拦住了：“事有轻重缓急，她现在还嫁不了，你赶紧启程去寰阳行宫。有什么事等回来再说。”
　　“是。”许远宁虽不愿意，但也没有反驳，只是在路过洛茯苓的时候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随即便快步向殿外奔去。
　　诚王心平气和，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各位大人，可还有要事上奏，若没有这便回去吧。”
　　“殿下！”司农跪地道：“源城时疫的折子已经递交了几日，可时时不见朝廷拨派人手，微臣斗胆，问问殿下此事该如何应对！”
　　“司农大人，疫病之事已然呈报太医院，原都水监司丞刘尚英身兼太医院左院判，以往疫病都由他负责，只是你也知道，刘司丞已于三月被处斩，本王挑人担此大任也须得些时日呀。”
　　“殿下仁厚，只怕时疫一事耽搁不得，还请殿下速速做决断，否则恐怕后果不堪设想。”司农跪在地上恳求道。
　　诚王若无其事道：“司农大人放心，本王今日就让太医院筹集人手前往源城。”
　　“谢殿下恩典！”司农叩拜，诚王看着殿中一片寂寥，叹了口气：“众爱卿都回去吧，本王还有公务在身，就先回宫了。”
　　“恭送诚王殿下！”众大臣躬身齐刷刷地道。诚王摆了摆手，转身走出乾元殿，大步流星地往御书房走去。
　　洛茯苓半边身体都是麻木的，大臣们都退完了大殿空下来后她才缓缓挪动身子往外走。贺白等在她的轿子前，洛茯苓沉着脸走过去，她觉得现在自己官阶并不比贺白低所以用不着再向他行礼，只微微颔首浅浅叫了一声：“少爷。”
　　贺白一直紧紧攥着拳头：“方才在大殿上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大将军说要娶你？”
　　洛茯苓苦笑：“也许，他是真的心悦于我吧。”
　　“你说什么蠢话！\"贺白气得额头青筋跳了跳，\"他是堂堂护国柱石宣威大将军，岂会因为儿女私情在大殿上乱了分寸......”
　　“少爷。”洛茯苓打断贺白的话，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大殿之上下不来台的人是我，被人议论的人是我，你非但不愿站在我的立场为我着想还如此愤怒地质问我，是在为我忧心还是你讶异于我卑贱如此却还能被大将军看上。”
　　贺白被噎住了，可他还是无法抑制的怒道：“原来不是与许将军卿卿我我吗，现在将他踢开又攀上了楚大将军，用卑劣手段爬上高位，可也要记住着高处不胜寒。”
　　“你眼里的我朝秦暮楚攀附权贵，不择手段往上爬是吗？”洛茯苓怔怔地瞪着眼。
　　“难道不是吗，我教你读的圣贤书你读到哪里去了，你看看你做的事，简直可耻可恨，原来我以为你攀附成家姑娘进入利水司已经是底线了，可后来呢，许将军、楚大将军，就连诚王你都不愿放过，说到底难道不是你水性杨花，不知羞耻？！”贺白越说越激动。
　　洛茯苓浑身剧烈抖动，她不敢置信地瞪着贺白，脸色苍白。她什么也没说，转头由小吏扶着上了轿子，贺白袖子一甩大步离开了皇宫。
　　洛茯苓扶着轿厢微微探头，看着贺白的背影，浑身像被抽干了气力，一仰头瘫在了轿中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小吏在外轻轻问：“大人回家吗？”
　　洛茯苓缓了缓，揉揉刺痛的眼睛：“去利水司。”
　　到达都水监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了。烈日炎炎晒得人眼都睁不开，洛茯苓眼睛非常难受于是让下吏扶着她进了内堂。
　　“哟，这不是咱们的新司丞么，好大的架子。”洛茯苓刚坐稳就听见一个尖酸刻薄的声音传了过来。
　　讲话的是旧时少令桑明，看他装束应该是刘尚英死后被牵连降了职。人三三两两被吸引过来，看着一大半都是生面孔，洛茯苓轻叹口气，看来都水监的确是伤筋动骨了。
　　“司丞大人这般娇贵，进门还得人扶着，都水监是劳苦之地，怕是供不起您这尊玉菩萨呢。”他说，旁人听了便一起嘲笑起来。
　　洛茯苓不理他，只默默等着眼睛的疼痛感减轻才开口道：“今日是我升官后述职的第一天，照例都水监中所有人都要来让我认个脸，这怎么才这些人。”
　　话一说出口，立刻就有人忍不住嗤之以鼻道：“你不过是被诚王扶着来挂个闲职罢了，还真指望大家伙儿把你当回事吗？”
　　“就是，不过是仗着诚王撑腰，就以为自己是个东西，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货色！”另一个人接着讽刺道：“别以为自己多了不得，你也不照照镜子也配与刘大人相比。”
　　洛茯苓慢慢喝茶，让自己麻木的躯体回暖，等嘲弄的劲儿过了才抬头笑道：“我知道你们怎么想，我是诚王提的官，没有圣上盖玺你们不服我。没关系，本身也不指望你们都能心甘情愿接受，可刘大人死前将都水监托付到了我。”她将刘尚瑛的信交给少令：“所以我不在乎你们服不服，只要做了我该做的就好。”
　　少令脸上的肉抖了抖：“刘大人要是知晓他将整个都水监交到了诚王的一条狗手里，泉下有知当不能瞑目。”
　　“都水监职责是什么？”洛茯苓站起来冷冷地看着他。
　　少令道：“舟船水运，水患治理。”
　　“我们该涉党争吗？”
　　“。。。。洛大人有何立场说什么该不该涉党争。大人你不就是诚王一党的人吗？”
　　“少令大人！”洛茯苓扯着嘴角轻笑：“我今日站在这里，是因为我有在滨州、平川治水修坝的功绩，就算是圣上在难道我当不起这个司丞？少令大人说我是诚王一党，你有何证据啊？”
　　“你。。。。你不认难道就不是了吗，洛大人，你以为位极人臣就可以颠倒黑白，我告诉你，这里没有人会服你，也没人会听你的，你若不忿，就像诚王一样把我们都杀了！”
　　洛茯苓淡然地看着这个局面，她并不怵，本来就是被赶鸭子上架大不了以后领着俸禄不干活儿，还落得清净。
　　洛茯苓底气很足，底气来源于不在乎，他们要是都不服辞了官回去那最好，自己引咎辞职回家躺尸才是美事一桩。她看着那名少令道：“少令大人好气节，我也不为难各位。”她顿了顿道：“我不妨跟你们说清楚，我不会像其他人一样新官上任三把火，也懒得整顿你们，你们爱抱团便抱团，爱说闲话就说去，但在其位谋其政，自己该办的差事办好，谁不想办便站出来说一声，我绝对不强留。”
　　没人再说话，虽然人人脸上写满了不悦，却也不再有人站出来顶撞。
　　洛茯苓背着手目不斜视：“源城时疫，朝中派遣太医院一众前往防治，大舟卿今日安排好运送太医和防治物资的船，疏通邺城至源城的水道确保船顺利平安地到达源城。”
　　那少令愣了愣继而冷笑道：“大舟卿受牵连早已死在了狱中，如今哪里能给你办这事。”
　　洛茯苓冷笑：“第一，这事不是给我办的，是给源城百姓办的。第二，大舟卿是人没了，官职还在，既然少令大人对这件事如此不满，不如您大展身手，也叫人看看你是不是只有站在这里动嘴皮子的本事。”
　　少令脸抖了抖：“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从现在起，你就是大舟卿。拟好折子申时报给我。”洛茯苓道。
　　少令脸色铁青地盯着她，半晌后才咬牙作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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