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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外桃源(四)
“娘!”
水中的人身着黑衣,惨白的脸上挂着慈爱的笑。
“意姑娘,这是幻象!”虞岳清朝水中望去,水面平如镜,甚至没有半点涟漪。
“娘,是娘。”意难平清楚地记得,母亲离开凌霄峰那天,身上裹着漆黑如夜的长袍。她拼命呼喊,声嘶力竭,但母亲始终没有回头,直至消失在黑暗尽头。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母亲。
“意姑娘!”虞岳清刚要上前阻拦,不想脚下竟喷出一道水柱,将他和意难平分隔开来。虞岳清足尖轻点,后撤一步,变换了方向,同时右手拔出佩剑,然而,剑才拔了一半,他便不能动了。
虞岳清的四肢全部瘫软下来,佩剑咣当一声掉落在地。之后,他的身体被一股无形之力吊起,悬在了半空之中。
“平儿,娘回来了。”水面上的人开口道。
“娘,娘……”意难平的脸颊滑过一丝微凉,一步步向着水中走去。
虞岳清被挂在空中,不能动,也不能说话,他用尽了力气,但就是动不了,似乎这副身躯已然不再属于他自己。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意难平走进河中,却没有一点办法。
母亲离开时,意难平还很小,虽然她无时无刻都在思念母亲,但母亲的样貌却早已模糊不清。
她只记得母亲的眉好似弯弯的柳叶,眼睛大而明亮。
“娘……”意难平跌跌撞撞地跑进河里,河水已然没过了她的膝盖。
也许是河水太过冰冷,竟激得意难平恢复了些许理智。
“不,我娘已经不在了。”意难平低下头,头脑中一片混乱。
“平儿,娘真的回来了。”
意胜君的声音再次想起,意难平猛地抬起头,这时,她才真真切切地看清,原来飘在水面上的人竟是没有脸的。
“不,你不是我娘。”
“虞少侠!”意难平清醒过来,她转过身,向着岸边跑去。
虞岳清垂着头,整个人软绵绵的,不知被什么吊在空中。他的双眼没有一丝神采,像是被抽去了灵魂一般。
“平儿,你不要娘了吗!”
“立刻放人!你和桃源谷的谷主有何关系?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意难平提剑指向水上的人,手臂竟止不住抖动。现在的她不但法力全失,甚至连力气都不剩几分。
“平儿,我是你娘啊,你不记得娘了吗!你的左肋下有一颗形似梅花的红痣,你十岁生辰时,我送了你一把木剑,你小时候十分怕黑,每晚都离不开人。”
“你……真的是我娘!”意难平放下了剑。不仅是因为水中的无脸人说出了外人不可能知道的细节,更是因为,她对面前的这个人有一种天然的熟悉感和难以言说的亲昵。意难平感觉脑子很乱,她在理智和情感的两极间撕扯,不知该何去何从。
“不,不可能。”意难平用力摇了摇头。
虞岳清在听到意难平的呼唤后,渐渐恢复了一点知觉,现在,他的几根手指已经能微微弯曲了。
意姑娘,再坚持一下。
“平儿,娘没有抛下你,娘离开你,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这些年,我寝食难安,无数个深夜,我都在想,我的女儿,她有没有吃饱?有没有穿暖?有没有被人欺负?有没有受委屈?她长高了吗?健康吗?快乐吗?她……有没有恨我?”
意难平的双眼不知不觉间已被一层水波覆盖。“娘,我很好,我没有怨恨您,从来没有。”
“你说谎,你明明恨我入骨,不愿再见到我。”
“不,我曾无数次立誓,只要能再见到您,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刚刚失去母亲的日子,意难平几乎夜夜难眠,她在神木祠对着祖先的牌位发过很多毒誓,她想用自己的生命、寿命、幸福……总之是她所拥有的一切来换回母亲。只要母亲能够回来,她什么都可以舍弃。就这样,年复一年,她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因失去母亲而彻夜痛哭的孩子。而多年后,她也终于得到了母亲的消息,也是最后一个消息,那个消息是她等的人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真的吗?”河面上的人问。
意难平重重点头。
“娘,您的脸怎么了?”她再一次注意到母亲诡异的面容。母亲的脸极为模糊,有时只有眉毛,有时只有嘴巴,至始至终都无法拼凑出一张完整的脸。
“我的脸……平儿,你刚才不是问我,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现在,我把一切一五一十告诉你。”水面上的人缓缓抬起手,双手在脸颊边微微颤抖,不敢触碰。
“我的确已经死了,你现在看到的只是我的神识。当年,我放心不下你,所以在你的身上留了一片神识。”
“神识!”意难平逐渐放下最后一丝防备。
“现在,你有一个机会,一个再次见到我的机会。只要你把握住这个机会,娘就能回来,回到你身边。”
“娘,我该怎么做?”意难平焦急问道。
“只要找到一个强大的媒介,我的神识就可以离开你的意识,重获新生。”
原来,这里竟是我的意识。意难平低下头,伸出左手,在眼前翻了一翻,随后坚定地看向母亲。“什么样的媒介?需要我做什么?”
“他。”
“虞少侠。虞少侠一定会帮我们的!”意难平顺着母亲的手望向了半空中的虞岳清。
“他帮过凌霄峰,救过你和你父亲,但这个忙,他却未必肯帮。我要的东西,只怕他不肯给。”
“什么东西?”意难平问。
“他的命!”
意难平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他是仙门中人,法力高强,且体质特殊,只要我将其吞噬,就能够离开这里,和你团聚。”
“娘!可是……”意难平攥紧了手中的佩剑,剑鞘冰冷的触感由指尖直钻心扉。
“平儿,你为什么犹豫?你不要娘了吗!娘在这里过得好苦,娘真的不想死,娘多想再抱你一下。他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陌路人,而我是你的至亲!”
“杀了他,娘就能回来。”
“平儿,救救娘!”
意难平在母亲的声声哀求中,终于拔出了剑。她握着剑鞘的手剧烈颤抖,手中的剑犹有千钧之重,一时竟抬不起来。
她想起,自己的第一套剑法正是母亲亲自传授,自己的第一柄剑,也是母亲亲手削的木剑。母亲在教她剑法之前,曾对她说过一段话。那段话,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记忆犹新。
“身负利刃,当怀仁心。剑有利刃,心不可有利刃。”母亲的这句话,永远刻在了意难平心头。所以,即便到现在,意难平所用的剑,仍是没有开过刃的无锋之剑。
“不,你不是我娘。”意难平端看着手中的无锋之剑,顿时醒悟过来。
“平儿,你睁开眼睛,看看我的脸,打开耳朵,听听我的声音。我是娘,你的亲娘!”站在水面的人撕心裂肺地喊道。
“不,你不是。”
凌霄峰的神木祠护卫意胜君为了人界安宁,不惜背负恶名,深入魔窟。
意胜君是一个宁死不屈,舍身取义的英雄,不是一个贪生怕死,滥杀无辜的宵小。
意难平话音刚落,水中竟掀起狂风巨浪。翻飞的浪花向着岸边袭来,顷刻间化作无数只巨手,扑向了意难平。
“平儿,你为何如此狠心!”
意难平耗尽了气力,也只能做到向后退了一步。她笑了笑,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一道剑气将水中伸出的“手”尽数斩断,水面重归平静。这道剑气的主人正是虞岳清。
虞岳清将意难平护在身后,左手向唇边一擦,快速抹去了嘴角的鲜血。
“没事了。”他偏过头,轻声道。
意难平睁开眼,她见虞岳清安然无恙,不胜欣喜。
虞岳清得知此处是意难平的意识,终于想到了破解之法。他咬破了自己的舌尖,用痛觉冲破了受制于精神之力的身体桎梏。
然而,在意难平脸上的笑意还未褪去时,变数就发生了。
虞岳清脚下的土地被一道强大的水流炸开,水花将虞岳清卷到了河中,河水犹如一只巨大的拳头,将虞岳清死死攥在掌心,力道之强,几乎要将他粉身碎骨。
虞岳清面部涨红,额角暴起青筋,瞬间便昏厥过去。
“不要!”意难平声嘶力竭地大叫道。
意难平无望地嘶吼着,从前她遭遇过无数次险境,她曾经面对过的敌人,每一个都无比强大。但没有一次,让她感到如此绝望和无助。
临阵之时,哪怕只是片刻的软弱和退却,也足够令一只无坚不摧的军队变得溃不成军,最终一败涂地。
她必须承认,自己毫无战意,已然未战先败了。
“你能做到。”这时,意难平听到一个轻柔的声音,那声音十分飘渺,似乎是从很遥远的地方飘过来的。
“平儿,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忘记娘了吗?你不要娘了吗?”不知为何,“意胜君”竟放松了力道,饶过了虞岳清。
“你太让娘伤心了!”
意难平听罢,不由身子一软,瘫坐在地。她的双手不停抖动,已完全握不住东西,右手中的佩剑一点一点顺着掌心滑落在地。
意难平呆滞地望着地面,周遭轰鸣的水声,也没能将她吵醒。
“娘,我没有忘。您的一切,我都记得。”不知过了多久,意难平抬起袖子用力抹了抹眼睛,艰难地从地上站起身。
“平儿,你要做什么!”
意难平端正地跪了下来,她红着眼,面朝河水,一拜再拜,三拜之后,她无力地垂着头,久久没有抬起。
站在水面上的“意胜君”忽然面露惊恐,她将虞岳清松开,轻轻放回了岸上。
良久,意难平终于站了起来,她的双眼又变得明亮而坚毅。
她提起一口气,径直朝着水中走去。
“平儿,你不能这么对我!”
意难平每走一步,周围的空间便缩小一圈,河水的面积也逐渐减少。整个世界仿佛正在解体一般,消失的空间不断被黑暗填满。
水中的“意胜君”开始支离破碎,肢解的痛苦,使得“意胜君”不住哀嚎。
“平儿,娘求你了!娘错了,再也不敢了!”
“你这个逆子,当年我抛下你是对的!你活该无父无母,无亲无故!”“意胜君”眼见哀求不起作用,竟咒骂起来。
意难平微微皱了皱眉,仍是继续向前走。
“平儿,不要抛下娘,娘真的好想你!”
“意胜君”渐渐消解在水中,声音也越来越弱,直到完全消失。
转眼间,意难平和虞岳清便回到了桃源谷。然而,二人并没有返回到谷主的宫殿,而是来到了一个熟悉的院子。
院子里一片荒芜,空荡荡的,院中只摆着一顶大红花轿。
“这是……昕儿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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